观潮随笔
(第三辑禅垢)
耕云先生讲述
第三辑禅垢
一千三百多年前,达摩大师不避险阻,不辞艰辛,跋涉数万里,历时三年余,遄程来中国,显然是有著他庄严、神圣的伟大使命的。这不只是中华佛教的一件大事,而且对于整个佛教历史的开展,也是具有重大的意义。因此‘祖师西来意’,也便一直受到人们的重视,而不断地在探讨。
关于这,如果向祖师的深心去测度,那无异是拿针去探海,委实是圣意难测,无可捞摸;如果我们从祖师西来三百年以后的事实发展上看,‘祖师西来意’便十分明显。因为达摩西来以前,中国佛法在精神上和形态上,虽然已文彩全彰,经典亦灿然大备,但也无可讳言,由于过多的浸染、融合,到了南、北朝时期,已经呈现出舍本趋末的衰象,出现过不少或以玄学、文学闻于世,或擅天文、术数诸世学的奇才异能沙门,致佛法的完美风格,无从树立。由汉、晋到南北朝的中华佛教,颇似张僧繇画龙于壁,虽然文彩已彰,栩栩如生,只是尚未点睛在,非但不能破壁飞去,犹恐日久剥蚀难免。
达摩大师西来的使命,便是为文彩已彰的中华大乘佛法,完成这‘点睛’的最后一著,便是赋予中华大乘佛法以生命力。如果没有达摩西来,岂有唐以后中华佛法的起飞?抑亦岂有今天的大乘佛法举世弘扬?
太虚大师说:‘中国佛法的特质在禅。’
确实是真语、实语、如语。
‘六祖坛经’乃自性自见,自悟自修,自成佛道之最上一乘佛法的总持。
善读坛经者,必能明确体认,其基本精神,是自尊自重;全经主旨,在见性成佛;而无念、无相、无住则为贯通全经之法要。故惠能大师于坛经中,对于这三无──无念、无相、无住,不惮反覆开示。盖祖师禅的特质是般若,而‘般若三昧,即是无念。’所以六祖在‘般若品’中,具体揭示了‘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犹虑学者于此错会。有舍孟子之不动心,而取告子之不动心者。乃明示‘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又说:‘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著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
在其余各品中,如‘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若欲当来觅法身,离诸法相心中洗。’以及‘常应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等等,都只是三无的阐明。乃至历来所有宗门语录、诗、词、歌、偈、棒、喝、掌、踏、揪、掀、擎拳、竖拂、赵州茶、云门饼……一切的一切,也无非都是三无的延伸,毫无奇特可言。
实在说,一部法宝坛经,完全是六祖大师,悟无所悟,修无所修,证无所得的自述。六祖自觉圣智的起点,也只是‘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
归纳起来,应回溯到六祖的初悟,那便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学者苟能于此处领会得,则诸有所作,悉同无为;举足下足,常在道场,当下‘自身等佛’,保管你‘不历僧祇获法身。’若不灵验,我入地狱如箭射!
悟道是修道的前提,修行是悟道的基础。不悟而修斯乃盲修,不修能悟尽为戏论。
悟的基本涵义,是省悟、领悟或觉悟,虽属于自心的发明,然无机缘终不能致。
道,指道路,心行轨则或践履途径而言。
概括言之,所谓‘悟道’也者,只不过是领悟出应该履行,藉以到达目标之正确路线而已,并无神秘可言。
‘道’的积极意义,只在于‘行’,亦甚为明显,不行焉用道?‘行有不得’或‘偶犯他家禾苗’时,便应急加修正,斯即名为‘修道’,所谓‘悟后起修’是也。
前时偶与数友揭明斯义,座中一客哂曰:岂不知‘道不属修’?若谓有道可修,则修成还坏,用修作么?
余曰:多谢指示。既是到家的人,何不坐享清福,缺你甚么来著?
伊少顷,又曰:何不道修无修,为无为,以证无所证,得无所得?
余急作掩口状。
伊瞠目曰:是何作略?
余曰:否、否、近时胃口不好,宿食总不消,适才险些倒痾出来。
众哄然。
一切法性空,乃宇宙实相,是存在的最究竟、最普遍、最圆满的真理。
依俗谛言,以性空故,乃能缘起,故从缘起者,当体即空。
因斯义故,大化流行而原无动摇,生生不息而体离断常。性若不空,则森罗万象,各具真实,岂止有者恒有,无者永无,且现象既千殊,真理应万差。生生之机永息,创造亦必成为不可能。如斯则宇宙陷于僵滞,人天沦于长夜,向前、向上更遑言哉!
以性空真实故,虽见生灭,非属断常;万象森罗,法外无我。因斯乃能‘虚空无尽,我愿无穷’,在空性的基本属性──无限可能的鼓舞下,展开向前、向上的创造和进取。
就真谛言,性空为佛法之的旨,圆解性空并使之与行为相应,乃修行之津梁。必如是乃能‘无住生心’、‘三轮体空’,乃至‘繁兴永处那伽定。’若不尔者,六根既难收拾,见思如何消落?敢保触途成滞,终归破碎支离。佛陀垂慈,菩萨大悲,拈出个‘不二法门’,已直指出修学心要,划清内外界线。
学者但能从理(体)空、识空、见空、行空乃至过、现、未来皆空上践行,便是修行正途,如斯直养无害,自得种种方便与后得智慧。
果能如此,从圆解性空,澈见诸法无性,则二执当下消融,常光自然现前,到此虚空尚且消殒,向何处觅四大、五蕴?说甚么六根、六尘?便知‘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尽是儿歌,且无虚言。盖于诸法觅纤毫真实了不可得故,自然无心可生,当下便是‘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也。
法华经除粪之喻,乃明示学佛者修行正途,舍此不由,徒放高论,宁非虚掷岁月,辜负佛恩?
有等心高气浮,虚而不实之辈,每讥秀大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偈语为非最上乘者,弃而不顾。殊不知坠入泥沼,行将沉沦者,但能有人度与树枝,藉以拽向岸边,亦能得救,若必待金枝玉棍乃肯受援,其不断送性命者几希?况秀大师偈亲得五祖首肯,后曾度人无数耶?
故古德尝教人‘汝但空其所有,切莫实诸所无。’又曰:‘心空及第归。’皆与粪扫之义无殊。盖垢若净时蔽自去、障自除,方能‘眼见佛性’,见性成佛。非仅学佛,欲求作一正人、贤人亦必从除蔽去垢著手。
孔子教人以: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便是教人摒成见之蔽,拔武断之执,扫所知之障,去私心之垢,然后方能清明在躬,堪能究明至理。故学佛切忌好高骛远,当首重除垢、去障。
永嘉玄觉大师,所著证道歌一篇,不仅为其悟后心声,亦为宗门重要典籍,学者必读法宝。其淳朴、质直、肯决、刚毅、热情、豪放尤为全篇突出之特色。从‘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便已从自肯中,点出了禅的血脉,最后以‘四事供养敢辞劳,万两黄金亦销得;粉身碎骨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亿。’充分流露感恩赤忱!间亦闪耀出法喜的舒畅。
每读至此,不禁泪下。盖慧命难得,师恩难报故也。
倾心祖师禅者,不可不读证道歌。
‘我之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金刚经
佛法,通俗的说,就是成佛的方法,亦即转迷为悟的解脱工具。既已解脱,工具可以放下,若仍执持不舍,便是法执,犹同登彼岸已,负筏而行,才获法益,转成法缚。恰同‘春池拾砾’,执石为宝,不识方便,辜负深心。
若解‘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便知佛法只是从释尊大悲深心中流注之善巧方便,只是特别有效的解脱方法。只是对症下药,病瘥药当止,无病莫再服药也。
学者不能速得法益,疾证菩提者,病在法执与理障。前者咎在药翻成病,只因过河恋桥;后者过在所知成障,难令分别心息。遂乃劳他宗匠不曰:‘这瞎汉,又只与么去’!便呵‘汝又作道理会耶’?总嫌漆桶不快。
若是伶俐汉,识得佛法以方便为究竟,不疑医王,如法服药,狂心何难顿歇,无明当下冰消,岂不庆快生平?
六祖大师道:‘心通及说通,如日处虚空’。显然是教诲吾人,如要荷担如来家业──‘唯传见性法,出世破邪宗’,首先就要兼具无师智与差别智,才能如日中天,光明普照。否则,非如鹦鹉学语,便同哑子告状,总不圆满。
事实上,历来禅门龙象,多为教乘义虎,率多先精经论,后归心宗,乃有方便善巧,应病予药。何故如此?只为根本心易得,差别智难明。若只但明本心,不明经教,不仅心灯难续,抑且如来家业如何荷担?心通通何心?说通依何说?缘何初祖以楞伽经印心?六祖岂非因金刚经悟道?
道来!道来!
虽然众生本来是佛,自性原本解脱。若还未能即相离相,对境无心,将见由解而缚;若能‘心空境自空’,便是由缚渐证解脱。
此事见理不难,谈说甚易,然苟不具大决心、大毅力、胜方便与真修持,入生死海,鲜不陷溺沉沦。纵是真实修行人,倘还未臻果位,也不免‘才一涉动静,便成颓山势’,可见把持不易。更何况不闻佛法,及闻而不信,或信而不修,或修而未证者,对境岂能无心?不免执幻为实,妄生我所,将见‘背觉合尘’,丧失本真,昧却觉性,埋没真心,为情所羁,被尘所封,便尔扪空捉响,恋色迷声,一任六欲翻飞,七情氾滥;八风转处,宛尔悲欢离合,百年岁月,全在梦中混过。一期报尽寿终,依旧随业受生。可怜一块精金,任它塑出奇形怪状;王子怀宝迷邦,何以竟甘久溷风尘?若肯回首来时路,便应蓦觉本来人。
大悲佛陀所垂教诲,大意如斯。
此事不假修为,非赖苦行,不妨正业,在家亦得。但能‘无所住而生其心’,自然合他古辙。说甚么难易?有什么利钝?不见道:‘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
修学佛法卒难相应者,难只难在外不著相,不被尘境所牵,得洒脱自在;内不守空,不陷僵滞枯寂,能历历明明。若能如此,便得疾与佛法相应,可望‘不历僧祇获法身’。若还进二退三,阴晴不定,将见蹉跎自误,徒显颟顸无能。
若问如何得‘入息不居阴界,出息不涉众缘’?请看石霜是这样说的:‘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庙香炉去,一条白练去’。就中只宜取他的‘一念万年’,其余则不无商量余地。非敢妄议古德,盖深恐枯木逢春易,死灰复燃难也。
他祖师方便说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自古以来竟然疑煞天下聪明人不少,总皆狐疑:既是教外别有传授,世尊一代圣教显然有所不备,诸家判教曰圆、曰顿,岂非欺人之谈?抑者别传传何法?学人得何法?若谓‘离经一句,即同魔说’,经教而外,宁有剩法可以别传?然则列祖心灯何燃至今?若说教有内外,分明是对立宛然,更云何‘不二法门’?若道是教无内外,又争奈他别传何?若道他祖师的是别传,岂不是有人有法?若说是祖师无有别传,未免太辜负深心。总是夹缠不清,果然法闲人闹。
殊不知教外者,教法离诸语言、文字之外;别传者,手段作略迥超常情之谓,并无奇特,何须狐疑。
至若‘不立文字’,无非不拘文字形式,不建立理论或固定形式之语言而已。若谓立即不立,不立即立,概属韩卢,绝非狮子。况彼祖师者‘两舌无一口’,‘舌头谈而不谈’,既避君父讳,又‘语忌十成’,几见予人实法?又曾说过甚么道理?若是过量的人,总不向他圈套里钻,更管它甚么内外,说甚么传不传,立不立?
莫‘贪看天边月,失却手中珠’的好。
真理是普遍的,所以真理也必定是简单的。倘使它只是局部的,而不具备普遍性,它便绝非真理。
牛顿的万有引力说和运动定律,应该是非常简单明了的了,也正因为它简单,才具备普遍的当然性和必然性,也才能解释宇宙一切力的现象而有余。
此外,所有密度的、张力的、磨擦系数的,乃至结构力学,太空力学,都只是它的延伸。反之,倘使牛顿定律不是这样简单,深奥复杂到只有他自己才懂,那它的用处便小到等于零了。
所以一切道理,必须是简单才高明、才精粹、也才有用;任何复杂、晦涩的道理,只会显得粗糙,只能予人困扰。因为任何道理,一旦超越了现实的生活,一旦脱离了匹夫匹妇的日用,便不具备普遍性,便因其不能‘道中庸’,而可以肯定它绝非‘极高明’的真理。
世谛如此,佛法亦然。明明‘尽大地是个解脱门’,为甚么‘把手拽伊不肯入’?只因无处不解脱,分明‘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为甚么到此不肯歇心?只因为理极必反,道理太近、太简单,人们反而看不到,这一切现成,古今、三界、万法不能超越的眼前真理,简单到无须思虑,不假外求,拈来即是,只可惜至道不难,人偏不会;若会得时,便知一切现成,一切具足,非常简单。若说更有余事,更有剩义,试举看!
倘使你问我:既然此事人人具足,个个圆成,因甚又有天龙一指、黄龙三关、临济三玄、曹洞五位,沩仰九十六圆相、法眼六相、云门顾鉴咦!……
诸般奇特?诸家是同、是异?我将笑你太见外生。勘得透时,他诸家未立纤毫,何有同异;若也勘他不破,果然是向上一路,密不通风。
其实一切门庭设施,无非善巧方便,岂有实法可得?若是会了的人,入门不妨一笑,彼此心照不宣;若是风尘汉,进门吃棒有分。何以故?只怪伊不肯专心粪扫,妄缘外境。且莫怪他严峻无情,是你误了他垂钓的大事。抑又岂是彼诸大老者,故意卖弄风情?特恐阶前草深三尺,如来家业无人担荷耳。
虽是门庭设施,接机作略,要且是含有无限挚忱,与无比严肃性的。观乎船子德诚禅师,接引夹山因缘,可见一斑矣。
佛法不难,难在明心;明心尚不难,难在十人九错会。逊乃执□为金,认贼作子,尽坏家珍,损却法财,痴狂外走,逐物而沉,最堪警惕。
因是之故,劳他大悲释尊,不惜眉毛,在楞严会上,七处征心,十番显见。饶是当场解结,分析譬喻,阿难犹自茫然,大众总皆罔措。明心之难,于此可见。要皆因为‘学道之人不识真,只因从来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此处若拣择得出,毫不拖泥带水,许你当下明心见性,疾得解脱。若说无心合道,将见触途成滞,饶你性水澄明,与道翻成障碍。莫问如何即是?何不自看、自参?
悟后起修,路途千差,未至无学,须善用心。善用心者,非谓合目藏睛,活人装死;须是抖擞精神,奋志冲关,必至穷源澈底,方好归家稳坐。若也得少为足,允称棺材里的死人。
或问用心若为安稳?不妨学他古人‘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方能‘过化存神’,少分相应‘般若三昧’。离此用心,热病难免。若道无心可用,将见道业荒废。然则毕竟如何用心?岂不知直心是道场?但能纯一直心,莫起妄想,是的归是,非者归非,当行断然行,当止断然止,取与不苟,泯然忘机,斯则用而不动,到处自由,事事省力,更不须‘洗心退藏’也。
有等偷心不死的杜撰禅和,见他黄龙慧南卅年中,辄以:‘人人皆有生缘,上座生缘在何处?’‘我手何似佛手?’‘我脚何似驴脚?’勘验人,便道是禅林三关。
又见雍正说是:不挂一丝,前后际断。曰‘初关’;山者山,河者河,色、声、香、味、触、法,尽是本分,无一物非我身,无一物是我己,色空无碍,获大自在曰‘重关’;家舍即在途中,途中即在家舍,行斯、住斯、体斯、用斯,如是惺惺行履,无明执著,自然消落,曰末后‘牢关’。又一‘三关’也。
似此执虚为实,何异外道之谈?竟也有人俯首贴耳,一昧盲从,禅风焉得不堕?悟门焉得不塞?若是通家,一尚无可立,更何有二三?如此参禅,不如掩关阅藏去好!
学佛法者,多喻牛毛,而证菩提者,竟少如麟角。这并非是佛法不灵,其过只在偷心难死。
盖凡情甫萌,功德财已坏;圣解才立,手中珠已失。既然不肯死心修行,最后理当三涂有份。若果因地真、心愿切,坚毅刚直,决不因循,决不自欺,则偷心当下顿绝,习气岂难渐消?一旦我执除,法身自然成就;法执净,菩提当下证入矣。
果能去得偷心,佛法有甚难处?
四禅、四空定乃至灭尽定,皆为与外道共法。以其执法而修,制心而得,其定不圆故不名圆定。
若明本心,见自本性,则妙明寂照,本自圆成,岂假修持?诚如百丈上堂:‘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唯此自性本具,原无动摇,体周沙界,非修无得之定慧圆明,乃名圆定,有修有作而得者,不名最上一乘也。
禅师语录,原本只宜参禅已破本参、研究发明心地者,藉以启发、印证;堪供儒者已臻坐忘,道士而尚全真者,借鉴、观摩,洵非初学骤能承受。倘若勉强钻研、揣摩,其不茫然罔措者,几希。
禅虽不排斥知识学问,而知解、思维与禅无涉,聪明伶俐,全无用处。若也强作解人,妄生邪见,且将自取其祸,实非语录有问题也。苟志在心宗,虔求大法,则不妨摘取语录中任何一句话头,死啃下去,豁出三十年工夫,定要啃碎、咽下而完全消化,决不分心傍骛,稍有相应分。一旦话头啃得粉碎,化得罄尽,当下澈见本来面目,允宜水边林下长养圣胎。若也从思想文字上找出路,管保自误一生。
或疑只‘云门饼’、‘赵州茶’便恁么难消化?莫非诳人?殊未知宗门一饼、一茶乃至麻三斤、青州布衫、庭前柏树子……等,莫不浓缩、总摄了三藏十二部,无量无边胜义海,你一口岂能吞得尽、化得了?就是三十年犹须上上根器在。
故初机看语录,莫求解、莫揣摩、莫作道理会、莫作风趣看,只要抓住一句话头死啃下去,恰如猫伺鼠,炉炼丹,时时聚精会神,警惕分心败事。不必问道理,不须求开悟,只要你莫涉思惟,敢保你当下便是‘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若不如此,不名善看语录。
宗门大法传承,极为郑重,为师者传法毕,皆咐嘱以:‘善自护持,毋令断绝。’由斯每多误会为有‘上来密语、密意传授’者,实则若有所得成甚佛法?故传法者,以‘传无所传’,示‘得无所得’而已,宁有实法授受?
虽然如此,不有此事,则法脉难续,慧日将沉,又未可视同等闲也。
盖正信学人,舍亲出家,志切大法,精勤修学,经三年、五载、或十年、二十年之时常力学、广参、沉思、静虑,每于心意集中,扩放或于大德启发、开示下,恍有所得。根器浅薄者,每妄以已得‘正受’,其实,如非因忘缘暂得心识宁静,多半彷佛光影门头,扑捉境界;甚至有谬认由放松思念,所产生之‘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之颓废意识为‘定慧等持’者。上焉者得少为足,犹属大幸;下劣者、竟认贼为子,自误误人。如此修行,与道相悖。似此不有大法传承,如何续佛慧命?以斯乃有传法之举。
究实而言,实无所传,只是藉经验、智慧方便启开正眼,令其灼见至理,然后验其所悟,印其所得,证以坚信,故曰:‘如是,如是,善自护持,毋令断绝。’
斯时也,心镜交辉,灯火相续,强曰以心印心,真是有理难申,有口难言,但自灼然见,默然契而已,岂是得意忘言?盖此事乃超经验、超知识、超感官者,千圣尚不能传,教伊如何能言?
接人须有大家风范,出格作略。若还拖泥带水,卖放人情,或与人实法,徒见颟顸,非宗匠也。
四川盐亭袁焕仙夫子,以真儒而证一乘,宗门大匠也。一九二一年间,开席锦城维摩精舍,敷演上乘,大弘宗风。其作风古朴,手段俐落,接人每喜步步紧逼,务令学人于山穷水尽际,自解转身,而勘验学者,尤百不一失,一时远近震动,造就人才不少。
近得‘维摩精舍丛书’二册,读之如沃甘露,如赏家珍。宗门代出龙象,此禅法之所以常隆不替也。
参禅本务,只在明得斯事。斯事既明,参学事毕。
或问:‘明得斯事时如何?’
曰:‘许你顺道还乡,归家稳坐。’
‘斯事不明时如何?’
‘直须如丧考妣,如救头燃。’
‘明与未明有何差异?’
‘青山依旧水长流。’
‘敢问:归家的事如何?’
‘不见船子和尚道: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
‘如何保任?’
‘又来了!保任不须如何;如何即非保任。’
‘莫非即此便是伊安身立命处否?’
曰:‘否!否!不然。可怜伊无爹少娘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伶丁孤苦,岂有伊安身立命之处!’
未证真实,皆属相对。故果从因得,而悟由疑起;无疑则无悟,无因岂有果?
古人有言:‘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
参禅特色,便是以疑启悟,由疑直臻不疑之地。
故参禅贵起疑情,而疑情贵能成团,搏之既久,愈见坚实,愈啃不透、啮不动愈称得力,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乃得。
若或疑不成团,时时走作──为外境所引,总是疑心不切。须如落海人抱著一块木板,死命不放,盖一松手,命休矣。如此心情而疑不成团者,未之有也。久之废寝、忘食甚或致病,都莫管它,紧紧把住,不可须臾分心,一如炉之炼丹,鸡之孵卵。一旦疑团爆裂,方悟鼻孔原来在此,衣珠本是己物,洵足庆快生平。
‘业障’,以障蔽为义,因业致之。譬如一面明净的镜子,本来是胡汉齐现,秋毫难隐的,倘若一旦蒙上了灰尘,或沾染了污垢,它就不能再清晰的反映出事物了。
同样人们的自性──本心,本来是皎洁光明的,一旦末那起执,吸收并累积了重迭的‘见垢’,本具的光明,便因尘垢的障蔽,而不能显现了,此谓之‘无明’。
禅的作用,便是在于打破无明,复得本明。参禅只是除垢去蔽的一种方法,它只能‘驱耕夫牛,夺饥人食’而无实法予人。正像泐潭英禅师所说:‘譬如病眼人求医治之,医者但能去翳膜,不曾以光明予之。’
若问参禅开悟,还得本来时如何?答案很简单:他正好无得无失,无苦无乐,无忧无虑,无忮无求地做个心平行直的老好人。若认为另外有甚么奇特,则有所得心,与空王法根本不相应;若因新的生活感受,向人炫耀,说玄说妙,那是贫人乍富,当兴奋难抑时还是稳重为上,不然小心发狂。虽然如此,若不死参一番,老好人也不易做。
尽管禅对于一切,总是不即不离的,你可以看语录、理葛藤,不妨请教益、自思惟,但那些并没有直接使你接触到真正的禅,禅贵在专心一志,坚持毅力以悟为期的死参!禅而不参,驴年得悟?其实真正无明是无始的,慢心小根,岂济于事?‘不了第一义,故号曰无明。’
要会第一义吗?时时拂拭不中用,粉碎镜来,方向你道。参!
禅须死参,不悟不休,道贵践行,到家乃止。故有‘说食不饱。’‘说得一丈不如行得一尺’之喻。
参禅尤贵志坚、力充、行直方期有成。盖四大难调,习气难除,六根难收,清苦难耐,光景难舍,棒喝难挨,倘非夙植善根,今得明师,半途而废者固很多,鲁莽承当者也不少。
故参禅须是刚直坚毅,方能棒打不回头,步步无差误;否则,任你工夫落堂,惺惺寂寂,饶你山穷水尽,心法俱泯,乃至寤寐一如,明暗不二,若无明师猛下钳锤,狠狠锻炼,逼得狭道转身,竿头进步,总救不得性命,到头来依旧是漆桶一个。
故参禅最贵途中得力。
吾人惯用之‘当头棒喝’成语,乃禅宗祖师接引作略特色之一。
所谓德山棒,临济喝,加起来便成了临济宗棒喝交驰,照用齐行的独特作风。乃至演进为八棒、四喝,皆属其应机的善巧方便。亦为‘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最佳范例。
每见文人谈禅,有诋棒喝为笼统、奇特故弄玄虚者,此何异讥骆驼肿背?殊未知棒下翻身,鲤鱼成龙,喝中撒手,澈见本性者,历来不知凡几。所谓‘七尺棒头,拨开正眼;一声喝下,顿息狂心’,累劫无明、罪障一时冰消、瓦解,此是何等慈悲,棒喝功德可胜量哉?妄加诋毁,辜负深心,宁非罪过?差幸彼辈尚是个门外汉,不然纵逃得五百生野狐身,三十年倒痾有分在!
故曰:‘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因果历然,何人拨得?
修学佛法者,由于气质、秉赋、宿业、生活背景……等因素的影响,在修学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种种毛病。其中最难医治者有七:
其一、知识份子学佛法,慧根颇有,惜理障太重,每将佛法当学问研究,甚而流为戏论。致解行不能相应,只裨世智辩聪,难沾佛法实益。
其二、不涉世学者,纯朴有余,悟性不足,饶是毕生精勤,不免中间蹉过。纵然得个歇场,也只堪能自了,后得智不圆,毕竟无力荷担如来家业。
其三、有些人,满脑子鬼神,一身魔气,带著好奇心,充满神秘感,来学佛法,专在光影门头做活计。因地既已不真,结果著魔有份。
其四、浅见小根者,入我门来,最易把方法看成目的,见说‘佛法无多子’,便以为‘所作已办’,便自居‘无学’,虽然法门无量,宜择其契机者一门深入,但自得‘正受’至证佛果,中间犹隔十万八千里,犹有无限风波在!说是佛法只恁么,岂非大谬?这种误手段为目的的毛病,颇难医治,因为它易起法执,而引发大我慢,也势必会执一谤余,坏人信心,造地狱因。此辈既连‘信位’也登不上,曰‘历诸地位,上上增进’,绝无可能。然而佛佛祖祖只做‘牧牛汉’?永远滞于‘保任’,更无‘向上事’?有斯事乎?亦宁有此理!
其五、学佛法不依师承者,难得正眼。此辈半生清修,长坐不卧,亦能入理深谈,辩才无碍,而一旦真火现前,却又罔不疑惧退避,恰似‘叶公爱龙’,修行究为底事?
其六、有等守株趁块之徒,专向言中取则,句下求玄,劳他师家频举:‘云门高峻白云低,水急游鱼不敢栖,入门便知求见解,何劳更举辙中泥’!他却又向‘平地捞鱼虾去也’。似此钝根,如何救得?
其七、颇有向外驰求之辈,不知自觅衣珠,偏喜向外求玄,得一法门,缺乏信心,总认更有快捷方式;得一悟解,忆持不忘,逢人便自诩已臻极则。像这种提不起又放不下,不务净业的担板汉,根本就不是法器。
参禅大患,无过乎放心外驰,以多劫习气,积重难返故,每见宗下学人参话头时,不被事牵,便为理缠,总不能‘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死心参究,既难‘制心一处’,则疑情如何能打成一片!疑团又如何能抟得滚圆?徒见蹉跎岁月,到头来‘漆桶’依然。
颇有皮下少血之辈,不怪自己偷心不死,反怨佛法没有灵验,岂其然乎!若是之辈不独福薄慧浅,不堪承受大法,抑且毁谤上乘,无间地狱有份在,都因妄心外驰,吾我计执为患,终致求升反沉,欲解愈缚,岂不大可悯哉!
若是夙植德本,精华内蕴的上上根器,一旦言下契机,无始无明刹那冰消瓦解,全身融入大圆觉海,自然物我一如,圆融无际,透脱自在,无物可牵。说悟、说修全属剩语,更有甚么话头可参?疑情可起?所以法华经云:‘佛子住此地,即是佛受用,经行及坐卧,常在于其中’。
理智人格化──以法为生命,乃佛法与任何宗教、哲学不共的特色。故作为一个正信的佛教徒,必然会把全部感情与智慧,乃至整个生命溶融于菩提道中,转苦、空、无我、不净为常、乐、我、净,以证得生命的真实──法身。
倘或未能解行相应,不得名为真实佛徒。
指月录载:盐官会下有一主事僧,忽见一鬼使来追。
僧告曰:‘某甲身为主事,未暇修行,乞容七日得否?’
使曰:‘待为白王,若许,即七日后来;不然须臾便至’,言讫不见。
至七日后,觅其僧了不可得。
读此可知正务尚妨大事,况非正务?因正务非无暇修行,犹得宽限七日,若只但知见人说空,于己躬事,曾未措意,一旦鬼使来追,试问,如何空得了?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还是趁早修行的好。
为什么‘尽大地是个解脱门,把手拽伊不肯入’?错只错在伊‘将心用心’。
总以为这世上,必有高深的道理,不臻极则,岂肯甘心?抑且道理搞不通,又如何能一了百了?殊不知万事万物,皆有极限,它开始便没有道理,最后还是绝无道理。哲学如此,科学亦然。只这绝无道理,便是究竟极则。
须知不论哲学或科学,它都只是发现并说明现象的规律或法则,甚至臆测其本源;但无论如何,那些发现或推断,都绝非是最初的和永恒的──最初没有这些,最后那些也不存在。
如果你是位解行相应的正信佛徒,谛信‘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而且是的然‘作如是观’的话,你当然不会著相,只要不著相,当下便是解脱,更说甚么理障、事障?
学佛法此处若也觑不破,岂只驴年不得悟,敢保老兄的慧命早晚会被道理埋葬。
万法不离因果,染法如斯,净法亦然,所谓‘初发心即成正觉’,即在强调学佛最贵发心的真切。盖此事微妙,未可等闲,因正方期果圆,故云:‘是即龙女顿成佛,非则善星生陷坠’。
‘因地不真,果遭迂曲’,求升反沉,非法之咎也。故不论为求神通发心,为求智慧辩聪发心,或因欣厌而发心,都只能报得人天有漏之果,以其皆非真正发菩提心故也。
历来不少修行甚好者,或转世为人间帝王卿相,或女转男身,或初因不昧,再世为僧,不乏记载,亦不胜枚举。唯有死心参禅,绝不旁骛,始名菩提正因,方期一了百了,更无枝节。故曰:头正尾正。
既是解脱,又曰深坑,看来似乎不合逻辑。殊不知佛法精微,非同小可,毫厘之差,天壤有别。
尽管参禅一法,苟能耐得清淡,舍得世缘,经得挫折,吃得棒喝,断无不悟之理;然而能够不受他人惑乱,不与理路夹缠,不去接人口水,不理古人公案者,竟是不多。于是终日卖弄机锋,赚得嘴皮滑溜者有之;误化城为宝所,以‘无事’为到家者有之;抱著一句话头,不知痛痒,不能发机──不知回头转脑者有之;掉在葛藤堆里,左理右理,毕生不得解脱者有之;尤其不肯老实参究,妄自测度古德意趣,乱加批注,损人误己,最可怜悯。此辈求升反沉,无以名之,姑曰:解脱深坑。
诸祖求法,不惜身命,不辞艰辛,所为何来?唯求心安而已,心安则天君泰然,百体从命,福慧增长,妄念不生,便得八风不动,喜怒中节,根尘渐消,本心得复。
本心者,闹中常静,动中常定,原来如此,历劫无迁者是。
妄心者,依境而起,从缘而生,一念三千,刹那生灭者是。
欲得心安,首重释虑──外于境离攀缘,内于心释念虑。缘虑释,前尘脱,名为善护念,即是无住生心。
毕竟一句作么生道?曰:心似浮云无所寄,事若春梦了无痕!参!
千七百则公案,任何一则,都具有钥匙作用──都能启开自家宝藏,苟能举著疑情便发,越啃不动,越要死啃,决不旁骛,则打破迷团,捣落桶底,会当有时。
若也惯作理会,以为内中大有文章,非弄明白不可,于是坐在黑山鬼窟,猜东猜西,扯南扯北,虚耗光阴,浪费生命,恰似身陷葛藤丛中,斩不断,理还乱,卒难出离,此岂公案之过?过在当人纠缠不清,不肯老实参学,以金作矢,向方法讨理论,果然辜负佛恩,大违祖意,岂不殆哉?
人极立、佛道成。一种不阿谀世俗,不逢迎权势,不计较功利,不关心毁誉;存诚心,守公道,说真话,做实事,质直无伪,磊落光明的心行,便是上求下化的成功基础。否则心存谄曲,行为诡诈,人格既已分裂,思想既是多元,欲入‘不二法门’,岂不戛乎难哉。
故曰:直心是道场,直心便是‘一行三昧’。
有等人见说‘心能转物,即同如来’,便道:‘你将甚么作心?将甚么作物?’说来理直气壮,面不改色。殊不知说食终不能饱,任你装模作样,总是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嘴硬岂能救得生死?
血肉之属,几见有不受私欲怂恿,不受官能支配者?若道是‘家贼难防’,争奈‘心外无法’何!更何况‘至道不难,唯嫌拣择’,若道‘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识’。岂非‘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了’!
既诚然‘心是恶源,形为罪薮’矣,怎又说‘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也道‘扫除廓清’,将见‘萧墙祸起’;或竟垂拱而治,果然颟顸无能!
且莫问‘如何即是’?请看:台州师彦禅师,居丹邱瑞岩,坐磐石,终日如愚,每自唤:‘主人公!’复应‘诺!’乃曰:‘惺惺著,他后莫受人谩。’
此处若也会得,以上全属废话,姑且许你有个入处;此处若还不会,还是死参一番的好。
仔细检点,错会不得。
二祖求法,立雪断臂。临济问法,三度被打,云门扣参,折损一足。斯三者卒能绍祖继灯。
故知志求上乘,须坚道心,苟非百折不回,卒难荷担大法。
非但佛法如此,儒者之悬梁、刺股、囊萤、映雪,莫不皆然。
亦非仅中国如此,希腊哲学家乔日奈,求教于老安德逊,数遭峻拒,乃乔日奈求学志坚,纵是杖尺相逼,亦不肯退,终能感动其师,收录门墙,亦卒能继承安德逊哲学衣钵。
世学尚且如此,而况无漏解脱大道?
欲冀真乘,莫掉轻心也。
心与佛,是佛法的核心──研究佛法的中心课题。
虽然经有明诲,类似‘是心是佛,是心作佛’,‘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句子很多,显见心外无法。也尽管傅大士肯定地指出:‘了本识心,识心见佛;是佛是心,是心是佛;念佛念心,念心念佛……’。而且大梅初参大寂,见说‘即心即佛’,当时便大悟于言下。偏是南泉却又道:‘苟言即心即佛,如兔有角,非心非佛,牛羊无角’。以后宝积也说是:‘若言即心即佛,今时未入元微,若言非心非佛,犹是指踪极则’。果然是‘家家门前火把子’,实难参详,端的是‘但有言说,都无实义’。
如今且莫尽听他闲言语,也莫理他‘开口便错’。请问:甚么是心?若能识得本心,便不受前尘覆盖,便是‘识心达本源’,便能不随言语转,不受他人惑。一切语句、非语句,奥义、非奥义,入手便判,有何窒碍?一任他横说竖说,总还他个不理睬。何以故,并无剩义,不劳续貂!虽然如此,也须亲证才有开口的资格。不然尽是多虚少实,纵然说得天花乱坠,自己不脸红,他人一傍作呕在!
古德偈曰:‘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来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
识神,就是因缘所生的业识,是末那起执真心染物后的产物,它便是生死的根本。
就人而言,业识不仅是构成种种人格的素材,而且也是一切妖魔、鬼神或灵魂的前身。承受变异生死、分段生死的是它,生死死生,不停地在改头换面的也是它。虽然说是生死如梦,轮回如幻,苟非尽此报身,了毕大事,心垢既未能净,旧业必不能消,依然要头出头没,出生入死,噩梦卒未易醒,轮回遽难出离。除非于佛法确有证悟,确能‘于第一义而不动’,不妨随缘放旷,任运腾腾,‘繁兴永处那伽定’去。若还未证本真,亟应一心修行,更勿旁骛。此外贪羡名闻利养,固是生死恶兆;醉心神通,广学知解,亦尽属识神作祟。
既知‘生死本’,当明‘本来人’。
如何是‘本来人’?参!
参禅人,若果是上上根器,闻说‘即心即佛’,合应言下知归,当下便已参学事毕。何以便得如此?盖本心即性,本性即佛;见性即见佛,明心即是明佛,于此当下澈了,堪称是‘一句了然超百亿’!舍归家稳坐外,宁有余事?这便是‘见性成佛’大丈夫的风范。若还自信不及,优柔寡断,岂只颟顸无能,失机咎且难免。
虽然如此,苟非多生熏修净业,功满果熟,遇缘了此大事,纵使是天资过人,一闻千悟,见处透澈,戒律谨严,也只堪成得个因地佛。若说是果上佛,实在是太远生!何以故?‘理虽顿悟,事须渐除’,功未齐于诸圣,岂便即证佛果?故知见性成佛,果然谛实不虚,毕竟初生王子,未堪即登九五。
若还解行相背,理事相违,已具足地狱资粮,敢侈言‘见性成佛’?此何异自封齐天大圣,妄冀淩驾帝释,岂只是徒见其不自量,且将见其‘灾必逮夫身’也。
若是真理,必然直截现成──‘极高明而道中庸’。
有等学者,根器下劣,见理不真,通道不笃,未领‘心平’、‘行直’的旨,一心向外驰求;羡玄奥、喜奇特,我执坚固,不甘淡泊,多有陷身魔外者。似此求解得缚,欲升反沉,皆由‘因地不真,果招迂曲’,良深慨叹!
学贵知本,本立道自生,‘奇特’二字实为学者难治之病根,此根不拔,鲜有能如泥牛入海者,多半误入歧途,为光影所误,为外道所收。不见证道歌道:‘但得本,不愁末,如净琉璃含宝月’。仰山亦曰:‘三明六通是圣末边事。但识心达本,不愁其末,他时后日自具去在’。
其实,学佛法贵在了生死,在求得生命之真平等、真自由、真独立,要它三明六通作么?若是具眼修行人,非但光影不著,诸通尽遣,报化亦当掉头不顾,方是直脊梁、硬骨头的学道铁汉,堪称法门忠臣孝子。
宝镜三昧歌曰:‘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既然‘去年贫未是贫’,家贫正合出孝子,况家贫盗贼远,正是好事,暂时淡泊,有何难耐?忍心‘背父逃走’?岂只不是男儿,且终不能得‘寒灰爆豆’,无余珍味,无上恒乐也。岂不冤哉、枉也!
禅关之说,附会已久,一期方便垂则,非有实法与人,直是无可非议。落实而言:‘十方无壁垒,四面亦无门’。‘尽大地是个解脱门’,只可惜‘把手拽伊不肯入’!何来关险障碍?
只因学人未能真实发心,以致心量不广,悲愿不宏,遂竟浅尝辄止,得少为足,而吾我自是,弃王膳而取秕糠,摒黄钟而珍瓦釜,以砂为金,鲁莽承当,终生流连化城,迷失宝所者,大有人在,可不惕哉!
盖行人修学般若,久之渐得制心一处,忽而忘缘,但觉赤洒洒、净裸裸,尘劳顿脱,内心不摇,外境不入,的见人法不二,物我一如,一切坦然,自在无忧,遂谓一切现成,无欠无余,以印经文,执为极则,生满足想,更不进修。
临济初触此境,尚不免如贫儿乍富,得意忘形地说是:‘佛法无多子’!若非亲遇宗匠,临济只合终生酖醉于此境,那有后半段风光?然则一言之失,已不知冤煞后世几多瞎汉,成群结队向马蜂窝里钻,尽是此处错抓定盘星,居然以达者自居,可笑亦复可怜。
殊不知此仅‘水牛白牯却知有’之入德初阶,云门所谓:‘犹是转句’、‘犹是半提’;德山所斥‘犹欠三十棒’之流,离‘上段’大早在。
倘若耽著斯境,既无师家方便垂慈,痛施棒喝,自亦无转身之路,将见长沦‘解脱深坑’,不知何劫‘三昧酒消’也。
二乘耽此,佛犹呵为焦芽败种,真正发菩提心之大乘佛徒可不惕然戒之乎?
诚然,得到与么地也大不易,惟路仅中途,不可谓已还乡;暂停化城,岂谓已抵宝所?佛以无住本立一切法,若著、住于‘初善’,则中、后何劫能达?故此病痛实非小小。
无以名之,权曰:‘法缚’。
半沤居士见笔者屡斥愚昧、残忍、怯懦乃无明之主要内涵,是学法的最大障碍,意余必有对治之法。
周日专程来访,谓此三者,正触著伊痛处,请示对治法门,尤以畏惧、恐怖感为最,因嘱伊常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必能拔除怯懦之根。伊却坚欲得一密法,如降魔咒等。余告以无论余不具阿阇黎地位,纵使请得密法,如法修持,倘观想成就,本尊现前,汝能有恭敬欢喜之亲切感,绝无恐怖、不安之畏怯念乎?
伊曰:‘不能’。乃问持金刚经可获何等法益?
余告以:‘持金刚经,但能以直心持诵,勿强求会解,不起分别心,时至成功,可获常住金刚心。’
‘何为金刚心?’曰:‘离生灭、不动摇,无始以来,未有少磨,劫火起时,亦不能坏;诸天尚不能窥,魔类如何能挠?住此心者,与诸圣同一境界,共诸佛居不动地,至尊至胜,体逾金刚,常有百万天龙善神拥护,乃无上安心法门。’
‘如何得入?’
‘你但离四相,绝忆想,心无执著,诸见全泯,当下是个无所住而生的金刚心。既无起心动念处,尽法界只是你的金刚心,怖畏何由生?魔鬼何处容?’
伊垂首不语者良久,意其已入理境,方为之随喜也。伊忽骤起嗔声曰:‘诚心求法,竟遭戏弄!’
正拟解释,伊拂袖径去,略不回顾。唉!
禅,具有无限之涵摄性与超越性,为心灵之升华,生命之全貌,是人类文化公产。而如‘五灯会元’‘指月录’等所标举之禅,则更是中华文化精神特彩之一。
禅,‘语证则不可以示人,说理又非证不能了’,因为纵使全身是口,道不得千万分之一,纵使说得天花乱坠,充其量亦只是‘相似’,并不是‘全等’,纵使道得十成,只是‘未到在’。故禅以悟为生命,以证为实际,必须是全生命、全理智的当下证得,全身融入,才真正能体悟禅;只有体现了禅的全体──真理人格化,才有商量的余地及开口的资格。此外一切知识、推理揣测所得到的理解,可以允称知识或学问,然而它绝非是禅。
禅,既是真理的全体,无物可对,亦无物可立;‘止观双运’犹非宗门禅,‘定慧等持’亦是启蒙语。大学定、静、安、虑、得不是禅。佛陀‘以无住本立一切法’,故所谓‘知止’,所谓‘站住不动’的‘禅’,应该是无生命的‘死禅’。中国无此种禅,无以名之,权曰:‘杜撰僵尸禅’。创此禅者,形灰智灭,修此禅者,万劫永沉。
不入他家门,不晓他家事。底事强作解人,鲁莽放矢?果然少分体认得禅的真精神,亦当知‘老臊胡’、‘干屎橛’,不异‘道在屎尿’。‘一棒打杀给狗子吃’,乃‘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现身示范,真谛全举,亦乃至佳注脚。古人称云门真报佛恩者在此,岂可谬云背弃祖宗?于此犹错会,凭甚么开口谈禅?须知禅重法的承递,并非一如神教的祷告崇拜,否则何有于禅?
以上三句,无不旨在突出──真自由、真平等、真独立的佛法精神,其境界又岂是‘与主同在’,永远为奴之徒所能梦见?
禅,与自然同在,而自然非禅;禅,即一切存在,而离生灭──‘能为万象母,不随四时凋。’
斯故,禅不离文字,而语言、文字非禅,盖其超越思维、知识,淩乎世智辩聪,故起心成妄,动念已乖,饶你思议测度,去禅转远。但肯用心平直,且又一切现成。
禅,本不贵文字、言说,虑口头禅、文字禅塞却悟门也。憾今时慕禅者多,谈禅者多,会禅者少,每多撩人妙语,令人忍俊不禁,寡尤不得,无已只得自领卅棒,权说野狐禅。
阅报,有如下一段:‘佛教的禅宗史上说:一天,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拿著一朵花向著弟子们,大家都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有摩诃迦叶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释迦认为迦叶会意,就把禅法传给迦叶。至于“禅”是怎么一回事,释迦和迦叶始终没有说明白。’
‘禅法从迦叶起经过许多代传到达摩,达摩来到我国传授禅宗,信徒们都渴望了解“禅”的所以然,于是纷纷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无奈高僧大德也说不出所以然,就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答些别的虚玄的话,如“庭前柏树子”和“青州布衫重七斤”等等,这些话倒确实是一活泼无碍的运用想像,但没有具体答覆,说了等于没有说。究竟“禅”是怎么一回事呢?不要说古代人说不出所以然,就是一般现代人(包括佛教徒在内)照样说不出所以然来!’(以上为报载)
其实,禅在圣不增,在凡不减,人人具足,个个圆成,乃最普遍、最一般、最平实之唯一事实──‘只此一事实,余二皆非真。’原无玄妙、神秘可言,若有即不成为禅。
或问:既然如此,为何有人不会?此问恰好触著禅的特性。
禅离相对,谁要会?会甚么?禅非哲学、知识,如何会?况佛法以‘无所得’为究竟,以有所得心学禅,显然南辕北辙,犹同泼油救火,将见焦头烂额,自陷迷闷,岂禅之咎?所谓见尘才起,法眼全翳,向禅觅道理,求学问,宁不冤枉?以思维作工具捕捉禅,纵或有得,亦属知解,与禅毫无交涉。明乎此,当知禅贵自悟、自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然历代宗师之与学人,亦非答非所问,胡乱搪塞,反之,时时老婆心切,非但有叩必应,不负来机,硬是和盘托出,当场相赠,只怪学人根器不逮,睹面不识,刹那蹉过;或是执指为月,妄自承当;或是揣摩、思索、自陷黑窟,总非宗师之过;不然何以水潦被马祖一脚当胸踢倒便得悟去?
或谓挥棒,行喝岂是慈悲法门?殊不知‘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见师。’蓦地一喝,尘根振落。此种机用,正不知涵泳多少慈悲心,造就多少大菩萨也。
此外,撑拳、竖指,每成默契;俚语酬答,当局者清。例如某君不谙德文,而某德人全家精通华语,若其子以华语问,父以德语答,吾人因不谙德语,便谓其所答非所问,或彼不善回答,可乎?须知禅宗师弟问答亦常类此,不可误会。纵答而不契,亦非无答。
所谓,‘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佛法不止一宗,喜寻理路者,何妨就唯识法相等宗,自加选择,老实修行,到得解行相应,理事圆融时,区区‘麻三斤’,何值一哂?‘庭前柏树子’好羁笨牛。
至于禅门问答,有时虽饶趣味,兼带机锋,其实会禅者过目便判,无须推敲,若实不会禅,饶你思维,捞摸,隔阂转深。
请看:僧问洞山:‘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山云:‘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洞山恁么回答,是否扣紧了这僧的问题?是否尚有保留?算不算直截明快答案?
若是伶俐汉,未开口前已知下落,何须分斤擘两,唠唠叨叨。这僧若遇笔者,不待开口先与一棒,岂不省却口舌,保他当下悟入。且道笔者这一棒与洞山答话是同、是别?作用是一、是异?若于此浅处荐得,许你条理宗门葛藤,此处尚不能荐取,还是抱著「麻三斤’参上它三年五载,保管有个入处。
此事耕耘必有收获,功德绝不唐捐,定不相赚。
唐、宋以前之禅林宗匠,率皆深入三藏,涵泳教海,且多属资质纯厚,真修实行者,漆桶虽尚未破,皆距黎明匪远。故进得宗门,或触机遇缘,豁然眼开;或啐啄之下,无明顿脱,总是头正尾正,因缘不虚。迨其出而为人,则风格独标,自在纵横,目空云汉,气吞河岳;杀活任意,随机纵夺,是何等雄伟。
逊至近世,人心浇薄,气质低劣,多见小聪明,罕觏大智慧。师资淩替,后继果然无人。昔时高峻洒脱禅风,今则难可一睹矣。有之,东洋解剖禅,此土文字禅、口头禅、葛藤禅而已。
所谓文字禅者,非禅、非教、描东、画西,纯属戏论,仅堪消遣。
口头禅则大似鹦鹉学语,说来浑相似,只是未到在。
葛藤禅,深陷荆棘,去道转远。
解剖禅之特色,则系拖出祖师遗蜕,细刀淩迟解剖,片片分析鉴定,扬言已发掘、捕捉到祖师禅之活跃的生命!而开设出所谓之‘禅学’,非但盲目附从者,大有其人,且谀之曰‘现代禅宗泰斗’。此辈而言禅,祖师禅宁不‘命如悬丝’?亦曰:殆哉!
或许是他那种放旷的情怀,颇能适合那些在高度工业化,极端功利主义的社会里,遭受挫折者的心情,寒山诗竟以禅诗的姿态,在外国大行其道。
当然,他们不懂禅,却不难懂寒山诗,以他们的枯槁、懈怠来说,把寒山诗看成是禅的韵律,甚至是天籁,那也是很自然的。坏在他们热忱地揣摩、仿效寒山的生活方式与格调;更坏的是他们并没有学到像寒山那种向往自然的精神,反而‘画虎不成’地松弛了官能的自律,甚而摒弃理性,逃避(咒诅)现实,甘心‘披发左衽’,略不顾做人的尊严。他们只是一群怯懦者,只是一群责任的逃犯,只是一群大麻烟、迷幻药、海洛英的好主顾,他们丝毫没有接触到禅的边缘。如果说这是现代禅,岂止是无知,简直是荒唐。
禅是入世、救世的,岂同于寒山诗的遁世、玩世;禅是表现在著衣、吃饭、运水、担柴,一切不离生活的,岂是西方神秘主义追求虚玄,自我陶醉?禅是定慧等持,清明在躬的,岂同大麻烟瘾士的虚脱幻灭,理性沉沦?
如果你读过寒山诗,岂未发现他那种自救不暇,莫可奈何的心情?闪闪躲躲,取取舍舍,未免太煞可怜生。如果你读过寒山传,便应该同意,连淑世主义都还谈不上,说他是禅,岂非南辕北辙?
因此,我说:‘寒山非禅’。
就世谛来说:禅,鄙视极端个人自由主义者的愚昧偏执,怜悯以‘放僻邪侈,无不为也’为自由者的邪恶堕落。但禅的自由也并不仅只是不侵犯他人自由的相对自由,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见有人我的自由而已。
禅,泯自他,一物我,喻如太虚,无欠无余,绝诸相对,无可取舍。故禅是绝对的、不二的、独立无偶的。因此,当自由与禅连在一起时,它也便不得不绝对了。
禅的商量、勘验,好像是击石火、闪电光,必须单刀直入,贵能针锋相触,待你思惟测度,早已不是禅了。若还拖泥带水,搪塞支吾,保管吃棒有分。
现在的东洋禅,看来并不如此,最显著的地方,是他们对于禅的方法,似乎只在考据、分析、测度上下功夫,而且几乎是完全钝置了禅的金刚王宝剑──参话头,把禅看成是一种专门的学问来探讨、研究。
对于那些吞吞吐吐,晦涩而机械的所谓‘禅学’,区区一向兴趣不浓。直到最近,‘禅与生活’竟然引出了毁谤三宝的魔军,才勉强找来看看。一天读完,发现铃木先生的大作,毕竟不同余人,居然多少有些禅的光彩在字里行间闪烁。
在去佛日远,人们根器愈下的今时,它对于日益陷溺的人类精神,应该是不无裨益的;不过对于真正立志参禅的人来说,是不会有实质帮助的,甚至对于初参禅的人妨碍很大。因为干啃一句话头,毕竟没有看‘禅学’有味道,可惜的是看它千遍,徒耗光阴,纵有心得,距禅太远,而且一旦掉进‘无事甲’里,十人九难出离。说句罪过的话,谩道‘法身向上’,靠这些东西,你将会连‘法身边事’也摸不到。彼岂有过,过只在你不忌口。
话虽如此,禅的受到世界普遍重视,铃木先生功不可没;把禅孤立佛法之外,咎亦难辞。
读乐公著「金山活佛传’,至‘谁念南无阿弥陀佛──是活佛!’不觉憬然。因忆起古人逸趣一则:
东坡与佛印偶游西湖上天竺,见观世音菩萨金像手拈念珠。
东坡因问:‘观世音菩萨,岂不是远劫以前,便已成佛?拈个念珠作么?’
佛印道:‘念佛。’
‘念那尊佛号?’
‘他只念南无大悲观自在菩萨!’
东坡愈惑道:‘念自己作甚?’
佛印笑道:‘果然不快漆桶!岂不闻求人不如求己?’少顷又道:‘居士还识得自己么?’
东坡打一掌道:‘那个不是自己?是汝见外!’
虽近玩笑,殊堪发人深省也。
每见浅见小根,死参一句话头,时日既久,触机遇缘,蓦然觉省,当下契入新的境界。以之印证经文祖语,若合符节,更无疑滞。便谬认途中为家舍,谓已到家,更不前进。殊不知饶你调得此心‘似镜长明’,物我两忘,心境一如,犹有向上一著子在。若乃满足斯境,酣然忘归,返乡何日?法华会上五百人退席,概皆证此境界,所谓谬化城为宝所者是也。
由凡夫而臻此境界,固属难得,乃此法执不除,终难趣向究竟解脱。此谓法缚,亦曰三昧酒醉,又名解脱深坑。
学佛法人,不历此境,不名得道;学佛法人,困在此境,不名解脱。密乘学者,必臻此境,乃可进求三密相应,契符生起次第。净土行者必臻此境,始具上品上生资粮。
参禅到此,名为初发心,犹有微细法执在。须知有向上一路,百尺竿头更求进步始得。不然总见滞壳迷封,病在得少为足,只是小歇场,非究竟解脱也。
你若道法离语言文字,我便说语言文字即佛法。何以故?三藏十二部,皆是语言文字,若全摈语言文字,将见正因息,悟缘塞,正法灭矣!你谓不然?试更道看!
你若道佛法不离语言文字,我说不然!何以故?苟能外离语言文字,内息分别想念,当下唯是一心,心外宁有剩法?
你若深会‘云门饼’、‘赵州茶’、‘洗钵盂’的话,试问,佛法有甚么事?应如何修?
佛说‘一切法皆是佛法’。又说‘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毕竟佛法是个甚么道理?试说看?
以上问题,你若能如理回答得,我许你不会佛法;你若不能如理回答,佛法许你不会;你若道不答即是全答,须防饮水塞牙;你若道答在问处,往后倒痾有分。莫道不慧蛮不讲理,此间大有明眼人笑你在!
本门从上相承的是: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无相是即相当体的无相;无念是心离好恶、取舍、憎爱,在生活中不断开展新的境界,不系恋过去,不徘徊目前,这是人们原有的天性。
对于充斥在这世上的善与恶、美与丑、怨与亲,乃至言语的冒犯、讽刺、讥诮,横来的欺淩、侵夺、是非争论等等,都应该看透它本质的无常和虚妄,不要让它侵入内心,更不要存有以牙还牙的想法。在念念不停留中,不要回忆过去的事;如果让过去、现在的事情和对未来憧憬,构成一条接连不断的链条,便会成为束缚心灵的桎梏。应该保持心念的活泼和无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未来的不要先作卜度,自然会因无牵无挂,而常保心情的轻松愉快。这就是无住为本的涵意(定慧品)。
倘使你摆不脱常识的惯性,一定会认为让无念、无相、无住贯串生活的全程,绝不可能,因为社会是这么现实、险诈而又复杂,这样做岂非不合时宜?其实果真有信心,有毅力,蓦直行去,不但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尽在里许,管保治国、平天下都游刃有余。
若果真是澈见了自性的人,但只随缘任运行去,自然合他古辙,必能直养无害而保任不虚。
谓余不敏,苦无入处,不妨如法坐禅,置身心于禅定之中。何谓坐禅、禅定?六祖大师说得很明白:‘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又说:‘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
此事不落两边,非难非易,苟能死却偷心,便是:此日定国安邦后,朝政悉凭圣主裁。参看!
‘今与汝等授无相忏悔,灭三世罪,令得三业清净……。’
万事不离因果,行为皆有影响──邪思使心灵蒙上污垢,罪业为生命制造障碍。且喜‘弥天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幸有忏悔法门在。遗憾的是很少有人肯立‘昨死今生’之志。更少见有人肯至诚发露忏悔,而竟大言:我发菩提心,岂非笑话?
依照佛法,忏悔必须发露,始能使我执因发露而拔,罪垢因曝露而枯,无明因发露得明。我执若破,罪无所依;我执未除,地狱实有。倘认只消在早晚净课中唱唱:‘我昔所造诸恶业……我今佛前求忏悔。’就可以获得清净,岂止欺佛,且亦自欺。
法海禅师初参六祖,问‘即心即佛’义。六祖说:‘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三言两语便标示出心与佛的决定义。
心有真妄。真心离念,妄心依我。离念唯觉,依我成执。唯觉故即佛,成执故不觉。所谓‘一念不觉’,便是法界的缘起,既依缘起,何有自性?虽然如此,佛亦不离因、缘、果获得本觉。由此可知,若不经一番大悟,则俱生无明宛在。饶是解得一论,总是相似非真。
借问‘前念不生’与‘后念不灭’是同?是别?若委悉不得,显然非我同见同行。
永嘉玄觉来参六祖,绕祖三匝,振锡而立。
六祖道:‘大德自何方来?生大我慢?’
觉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六祖道:‘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
觉曰:‘体即无生,了本无速’。
六祖便印可曰:‘如是!如是!’
玄觉这才具威仪恭敬礼拜。
也许有人觉得那位‘一宿觉’恁么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便得大事了毕,未免太有些那个。你我参究了二三十年尚无入处,岂不冤哉枉也?须知姑不论他玄公童真入道,历经苦修。他多劫辛勤,谁曾目睹?更何况倘非早已穷源达本,试问无生如何当下体取而顿了无速?
六祖只是为画好了的龙点睛而已。
僧举卧轮偈云:‘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六祖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偈曰:‘惠能无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卧轮有伎俩’,有人有法,能所宛然,强自按捺,愈解愈缚,全属有为法,未契心真实。
‘惠能无伎俩’,人是无为人,法是无为法,岂止是‘急水上打球子’,兼亦能‘入水不沾泥’。‘蓬门未识绮罗香’,任你道甚么,伊总不识,怎解闭目藏睛的活计。莫尽贬他卧轮不对,也该自问曾否左耳进、右耳出才是。何况‘若达心地,所作无碍’,卧轮只不过是‘是非只为多开口’,你何曾窥见伊的境界?
毕竟如何行履?曰:‘如幻三摩地,弹指超无学’!
你如问:甚么叫作保任?我只能说:保者,保护,期其无损,保有,冀能不失;任者,信任,的的无疑,听任,一向依它。
若是更问保任个甚么?尽管我没有资格答话,却不妨谈谈相似的。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点出了浮沤大海分明不二。‘率性之谓道’,是说依大海,莫认浮沤。‘修道之谓教’,教你如人牧牛,莫犯稼苗。‘不可须臾离’者,保任之功原是如此。
此事‘操之则存,舍之则亡’,才失操持,便不能‘保’;苟萌私念,显已非‘任’矣。若还躯壳起念,必失所‘保’,本性既已迷失,泣歧叵能幸免。
禅非禅定,固知之矣。然则禅亦有定乎!若有,敢问禅之定与禅定之定,同耶?异耶?
禅乃佛心宗,通称禅宗或心宗,宗门禅或祖师禅,为心心相传之佛法心髓,得其法者,定慧圆明,入其门者,言语道断,乃释尊本心,是佛法源头。故义无不赅,而体无不遍。义无不赅,故无可建立,但有所举,悉予扬弃,贵免挂漏之失;体无不遍,故遍地不藏,来求指踪,不离当下,便无肢离之过。若能顿悟圆宗,便与诸佛同证,诸圣同心,含灵同体,既无动摇,奚用定为?
至若禅定一法,诸宗所共,虽为殊胜方便法门之一,然诸宗各有观法,以为修定眼目,贵能从容正途,免蹈魔外,倘仅为求定而坐禅,则属次第禅定,总括四禅、八定,由初禅渐渐增进,有若登峰,唯二乘圣人,澈了四谛,持三法印,入灭尽定,乃名造极。
禅、禅之定与禅定及禅定之定,理谛行相之各异其趣,至此已甚为明显。
然则禅之定岂非寂然澄明?既非四禅,定在何处?是何定相?
禅之定非即寂然澄明,须知饶是澄澈湛莹,清绝点埃,尤是失正念,凝心敛念,摄有归空,悉名活死人。唯证乃知,岂能臆测?至于定处、定相,分明无处所,分明以无相为宗,说甚么定处、定相?若勉强言之,唯是定于‘一’而已。
何谓定于一?
天得一则清,地得一而宁,人得一乃圣。当证入‘一’时,非独理事不二,物我一如,觅丝毫理、事、人、我且不可得,当下绝对待,离名相,直是无可比较,故亦无可思议,岂有处所?说甚相貌?
至此当证何果位?
此事非因修得,故亦无有功勋,不落阶级,唯是自在而已,更无四相、三界堪供分别较量。到此亦更无余事,故曰:大事了毕!
六祖大师说:‘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你道前念、后念是同是别?若还囫囵吞下,轻忽带过,未免辜负深恩。能谛信‘即心即佛’,便知前念后念,总归无念。本不生,何有灭;既不灭,何由生?唯无生非是沉空守寂,不灭非是想念恒持,而是‘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的本心原貌。
若能把捉住这五千分之一秒的‘刹那’,便能‘当下还得本心’,试问:刹那间你能起得甚么心念?还有相续否?便知刹那刹那……即是‘无所住而生其心’。
证入此刹那时,当下证入生命之永恒,待更思量,生灭炽然。若道不契,振威一喝,瓦解冰消。不然待拙棒来为你说破!
明上座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兀自提那袈裟不起,只得讪讪地走近六祖面前,恭敬顶礼后,合掌白言:‘不为衣来,但望行者为我说见性之法。’
六祖看了他一眼说道:‘先把你那用种种因缘编织出来的一切妄想、思虑统通排除掉,不得有丝毫意念生起,我便为你说法。’
说罢,一傍观察著明上座调心的情况。过了好一阵,见明上座把心调和到近似本心的无念、无住、无相,这才朗声道:‘没有美好的想念,也没有罪恶的思想,正当一念不生的此刻,那个是你明上座的本来面目?’
那明上座在一心独朗,唯觉无念中,乍闻开示,蓦回头,在豁然开悟的同时,顺手抓住了生命的永恒。
若真是下定死心的禅客,为何不逐字逐句先把‘六祖坛经’消化?须知坛经一言半句,行得澈底,便是大悟的枢纽。诸如‘外离于相名禅,内心不动名定。’‘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开示得够何等言简意赅、清楚明白?如果不喜心平行直之道,偏爱向牛角尖里钻,果然‘尽大地是个解脱门,把手拽伊不肯入’!
开显最上一乘,咸令有缘众生入佛知见,是世尊出现世间的唯一大事因缘,其余统名方便。
既是不二,一也不立,凡有言说,唯有对治,病瘥药亦成忌,故曰‘建立非真’,虑生法执也。
偏是有人喜欢‘入理深谈’,而且谈个没完,因而耽搁行程不少。一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若肯不涉思惟蓦直体取,确是大神咒、大明咒、无上亦无有能相等之咒。无如颇有玩理成癖者,以‘瞥起空见空成色,心不染色色即空’之义,自诩是不二法门,直是连门犹未望见在。
更有趁块之徒,抓住古德一言半句,大谈体以发用,用中见体,自谓但恁么去便是到家语,显见太远生!
明明向他道‘销融顿入不思议’,他偏又思索、推敲不二法门去了。
为什么宗风不振,祖道式微?此无他,缺乏堪能承当大法的根器而已。除非上根利智,难当祖师炉冶钳锤;不经宗匠千锤百炼,便不能镕铸出精纯无杂,以法为生命内涵和生活内容之佛法性格化了的法门龙象,也不可能把佛法活生生地展现于扬眉瞬目、撑拳、竖指、棒喝、语默……等生活的全面。这便是人才寥落的根本症结所在。
有人问洞山佛法大意,洞山毫不思索的答以‘麻三斤’。这便是佛法性格化自然反应的一个例子。也许人们不太习惯于‘不可思议’,或者误解了它的真正意旨,‘麻三斤’竟然腾传古今中外,直到如今依然有不少人在那里‘锯解秤锤’呢?
‘从门入者,不是家珍’,更况自性本具万法,衣珠不属他人,最上一乘,匪从人得,岂假外求?但向自心求答案,便是‘反身而诚,善莫大焉。’若也狂求知解,何异背父逃走?
指月录载:金陵俞道婆者,卖油□为生,而恒能不忘穷究己躬事。一日正炸油□间,闻丐者唱莲花落云:‘不因柳毅传书信,何缘得到洞庭湖’?便豁然大悟。倘伊一向钻故纸,觅知解,岂有恁般事?
岂不知神会大师,早在千年前,不避从上所讳,披肝沥胆地和盘托出了个‘知’字,贵图正法不灭,用心诚苦矣,然而千余年来,曾有几人因此‘众妙之门’而大澈大悟?
为何迄今宗匠犹藉参话头煆炼学人?故知一落言诠,便非实谛,知识见解,徒障悟门,实无裨益于解脱也。
参禅人把生命的全力集中在话头上,毫不分散地成为知、情、意的‘焦点’时,彷佛独立在宇宙之外,与一切绝缘,实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活像是个不断气的死人,这就是大死一番的典型。当妄心大死之后,法身渐渐苏醒,经三日、五日或十天、半月,触机遇缘,豁然顿悟:原来如此!以往积蕴心中的一切理、一切事,所有疑碍,一时涣然冰释,心中清绝点埃,直如抖落尘埃,释去重负,轻松、自在且法喜充满,这便是大活的光景。大活者,一活永活之谓也,既已‘绝后再苏’,当然是‘欺君不得’了。
参禅人如果不能突破理、事二障,尽在文字上做活计,禅定上下工夫,而不肯死参话头,‘因地不真’矣,何由冀证最上一乘?
‘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
这是六祖能大师石破天惊的狮子初吼。不但明上座当下荡产倾家,魂飞魄散,所蕴知见,一时瓦解冰消,直到如今依然在余音袅袅撩人心弦,堪称是宇宙、人生第一重公案。参透了这一公案,可以说是宇宙、人生大事了毕。
有些根器不逮的参学人,聪明颇有,智慧不足,见说是‘答在问处’,便卖弄野狐精的小聪明,一口囫囵吞下个‘无面目’,食而不消,久滞成痞,难免‘死在句下’,出身无路,徒见不堪承受。
须知六祖在大庾岭上,初转法轮,好似莫邪初出炉韝,锋芒锐不可当,寒光乍吐,当者丧命,岂是浮心小智而能测忖?其后韬光四会山中,凡十数年,龙天推出,大转法轮,应机说法,因病与药,虽多殊胜方便,慈悲善巧,若云单刀直入,挥断命根,睹面相呈,全显真实,仍然要以初发轫的这一著,最最精彩。
禅,是绝对的,是生命本源的突出,因此,所有信仰与理智,主观与客观,色与空,凡与圣,得与失,解与缚,永远与禅扯不上丝毫关连。它的中心使命只是悟明生命的实相,只是‘还得本来’的自在、解脱。
因为任何语言文字都描画不出生命的本来面目,所以禅也没有必要去建立系统的理论,来构成见性(实相)的障碍。倘若误以为‘不立文字’即是不用文字,显然是一种错误。
有些不曾入门的浮浅之辈,见说‘佛法无多子’,便私自下注脚说是‘知得便休’。
天下那有恁么简单的事?要知道:‘无多子’无殊‘铁馒头’,吞得下的人不多,吞下而又消化得一干二净的可说是少之又少。请问:‘无多子’犹且吞它不下,有甚么开口资格?吞下个铁馒头不能消化岂不要命?
学佛法颇有与世法相似之处──初则由浅入深,终则化繁为简,及其登峰造极,连简的也不可得。如非‘目无全牛’,怎能算得高手?
禅定,是四禅八定的简称,也是‘思惟修’的基本形式,既曰思惟修,显然旨在‘虑而后能得’。而采跏趺坐姿,毫无疑问,是在求其‘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了。
可见坐禅绝非是闭目藏睛,百不思惟,空心枯坐的沉空守寂。
至于宗门禅,虽然并不拘限于行住坐卧,却同样是以思惟为起点,借假修真,以达‘思尽还原,性相常住’的境域。
佛儒思惟静虑的动机,性质与境界虽然各异其趣,但在向自心求答案的作用上,是完全一致而大别于心外求玄的外道的。然则何以历来宗匠咸斥坐禅?此则深虑耽著净相,把玩光景,抑疑情而塞悟缘之故。
若果所作已办,法眼圆明,坐禅允称正行,可厚非耶?
虽然祖师禅的向往者,一向困于‘西来意’的探究,只因‘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最后能够提出答案的,仍然是探究者自己。纵使是大善知识乐为解说,而所说的,所听到的,只会是一些知解,‘但有言说,都无实义’,才待开口,便早已不是禅了。
只因他宾主历然,落二落三,破坏了禅的直下现成──污染了‘触目菩提’的无作妙用。
禅是甚么?如向你说是‘本来无一物’,料必不惬尊意;如果据实相陈,便应该说:
禅,是创造的势能──倘使未能契入性相一如,定慧等持的至诚且明,‘唯精唯一’的理智‘纯一’境界,一向陷溺于散乱心与生灭旋复的迷离幻象之中,则迷失于昏雾、浮沉于浊流际,而奢言真知、灼见,妄诩创造、发明,宁非呓语?若终不能奋力超脱,必至埋葬大好人生。
禅,是真理的全貌──它原本如此,不假造作;普遍如此,无可选择;毕竟如此,无所迁改。因此它‘不可毁、不可赞,体若虚空无涯岸,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见。’当知:离开禅,一切生命、一切理、一切事皆无从发生。
禅,是世尊说法的本怀──五时设教,各契时机,拈花微笑,心愿始毕。因为一代时教,唯禅,不与外道共;唯禅,非外道所能企及。
禅,是大乘精神的标竿──使大乘佛法,获得空前和持续的开拓。禅,赋予了大乘佛法以不衰竭的精神力量,保持著无限的延展性,涌现出不竭的生命力。尽管禅为宗下所别传──一如南山宗之主律。唯此‘佛心’一向为佛陀的肖子贤孙所同证。离了禅或摒弃了禅,大乘佛法便将因丧失其特质而断灭慧命;如果没有禅,试问、甚么是大乘佛法独特的精神标竿?
莫叹高不可仰,何不照顾脚下?莫怨孤峻难攀,尽情放下便是!
乘风兄早年皈依虚云大师,好以禅德自居,却从未暂放万缘,死参一回话头,因此一向反对我的主张──先破参,后坐禅,却又总找我商量佛法。此公认为参禅此生未必能大澈大悟,禅定却可以计日收功。持这种似而不是的见解,根本就不是宗门下客,偏是喜欢谈禅,夫复何言?欲待面折,深恐增长无明,只得以笔代舌,且不辞过,向乘风兄直说。
四禅、九次第定,统是各家修行的工具,而非主脑。倘不学其教观,未会其心要,只是学他的坐禅,彼诸宗人见了,定会笑你舍金拾□,无殊外道。你若肯死心参禅,本无难易,说难,只因你睹面不识;说易,恰像似骑驴觅驴。
若果得大澈大悟,岂仅无一理碍膺,无一事萦怀,落得个潇洒自在,其功德已远超百劫千生以外。
历来破参后坐禅者,典型夙在,如达摩大师九年面壁;大梅悟后,深山结庵,不胜例举。
你若未悟,而想妄拟古人,则水边林下长养的不是圣胎,只是长养你心怀的鬼胎而已,早晚养得著魔发狂,永绝正因,岂不可悲?总咎在法不依宗,盲行妄作。切请警惕,不然马祖坐禅何以被呵?须知让大师不是呵他坐禅要不得,只是责备他未具坐禅的眼而坐禅,简直是在盲修瞎炼,不仅误时,兼会误事。
若果大澈大悟,心眼洞开,法眼圆明,坐禅功德赞不能尽,诸天献花,合当消受,允为正行、殊胜行。
倘使心地未明,法眼未净,盲目坐禅,何异自陷黑山鬼窟?抑且坐禅若得究竟解脱,大悲世尊出世,四十九年大转法轮,岂非多此一举?
‘忠言逆耳利于行’,兄其三思,幸毋生嗔。
离执始能见性,见性始名为觉,学佛法才起执著,便生羁缚,才有羁缚,便障解脱,端的大难。唯有参禅一法,最尚以毒攻毒,使人自缚自解──缚至极点,潜力迸发,轰然顿脱,了无滞碍,即所谓‘大死大活’。
参禅人,死啃一句话头,锲而不舍如炉炼丹,如鸡孵卵,全神贯注到饮食行止,犹如梦中;愈参愈疑,愈疑愈参。疑来疑去,疑成一团,到吞不下也摔不掉时,便抓住了开悟的把柄。一旦功德圆满,缘熟机发,疑团粉碎,历劫无明当下瓦解冰消,得大自在解脱。
果真志切上乘,为何不参话头?
烦恼与错误同在,毁灭与罪恶接踵;我执薄者烦恼少,悟境深者喜悦多。月晕知风,础润知雨,喜悦则是开悟之征。
不过上根大器,顿悟之下,喜泪交迸,悲智并发,油然涌出无限纯洁挚忱与弘法利生大愿,毅然荷担如来,展开不世伟行。若果根器差逊,苦修得悟,无明乍退,多见喜心翻倒,疯疯颠颠,苟无明眼手快宗师慈悲痛施棒喝,不免流于畸型,毕竟难登大雅。若果以解为悟,生大我慢,或捕掠光影,自诩神通,显是入魔之兆。
佛证无余,常、乐、我、净;菩萨初住,地号欢喜。开者开心,悟者悟心,若果开悟,定然开心,苟不开心,悟不遑论矣。
六祖大师以下宗匠之所以呵斥坐禅,以后石霜门下之所以被讥为‘枯木桩’,非是门户偏见,实有深意存焉。
昔时世尊出家之初,遍习外道法门──包括禅定。嗣觉心外之法,但长无明,无裨解脱,遂尽弃外道法门,端坐菩提树下,唯省察自心──向自心求答案,终于豁然大悟宇宙实相,生命本源与法界及人生真谛。
若果禅定能启导正觉,岂有菩提树下那一段惊天动地、震烁古今、向导未来的大事?抑诸禅定外道合当先世尊成佛竟?事既不然,显见禅定法非究竟,其种种觉受亦非正受、正觉。
虽然佛与菩萨并非不定,唯其定与外道有显著区别。外道之定,有出有入,偏定少慧;佛门之定,无出无入,定慧圆明,故名三昧或正定。
犹有进者,外道之定,由坐而得;佛、菩萨之定,随悟迸发──当顿悟时,定亦俱生。定相万千,种种差异,所谓‘百千三昧,各不相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也。
明此,当知学佛法的正确途径,是但得悟,不须更求定。苟能践行八正道,便是到达悟的正途,且不须求悟,悟亦在其中矣。若谓自心而外更有修炼之法,尽属外道见解。纵不为魔所乘,亦是徒耗光阴,宜深味之。
正信学佛者,必当以佛陀作榜样,首须发露忏悔昔日之非,以除积垢;次当扫除廓清种种邪心妄想,以净化心识;然后不缓不急,以八正道为准绳,从容中道,调心令安,止恶离非,离造作驰求,令诸执渐离,一旦我执淡薄,心灵明净,将见心华顿发,一切功德、智慧、三昧、神通,同时具足。便知凡此殊胜,自心本具,实非外来,非有所得,亦莫驰求,但离一切执著念,存一些恬淡感即得;若有丝毫兴奋、满足感,当力加收敛,最好沉睡一场,噤语三日,可免失态。
总之,学佛法最忌执著,才有所执,便有所失,但净其意,调其心,从容乎中道,纵或一生未了,亦可无过咎,免魔障,所谓‘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是也。
悟后若坐禅,才一歇心便入甚深三摩地,远超外道次第禅定,此所以名为‘最上一乘禅’者也。
既得金刚心,天魔亦觑你不著,宁有魔事,岂不稳妥?此事微细难言,大略如此。
魔者磨也,在‘错误必生烦恼,罪恶定归毁灭’的铁则下,凡是突出我执,滋长三毒的人,都必然要以自己的罪恶,为自己酿制痛苦、死亡的苦汁。用来折磨、毁灭自己。
在六道中所有以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用贪嗔痴的毒焰,来煎熬自己的,都可以称之为魔。
由此可知所谓魔,只不过心灵陷落的可怜悯者而已,应有的态度是怜悯救度,谈魔色变与大惊小怪,固无必要,心存厌恶或怖畏恐惧,更不应该,因为每一个被魔所乘者,其咎并不完全在魔,依‘物以类聚’的可缘性来说,任何一个从容八正道的正见正行者,都绝对没有著魔的可能,因为他丝毫没有与魔相似的意念,来构成使魔侵入其内心的管道,纵使是天魔也无隙可乘,此之谓邪不胜正。何况依众生平等义:佛、众生、魔本来面目,完全一样。只要肯改头换面──洗心革面,以恢复本真,便是‘魔变成佛真无假’。
实际理地,纤尘不立,那里有甚么魔?
或许是由于对顿悟的憧憬,不少人不仅喜欢大谈其南顿北渐,而且也总是赞叹‘本来无一物’境界高超,贬抑‘时时勤拂拭’自救不暇。除了忍俊不禁,实在令人不能置一词。彼既快意于清谈,而实无参学兴趣,又何必以‘话不投机半句多’扫人清兴?随众顺俗,哈哈一笑可也。
其实佛法的开悟,那有甚么顿渐之分?所谓顿渐,只是说修无顿而悟无渐──顿修即是不修,渐悟即是未悟。抑舍渐修岂有顿悟?须知‘有省’不是顿悟,‘豁然开朗’也只是解悟。只有‘旷劫无明当下消’才是顿悟。而此顿悟全凭长时修行,才会发生。
故知唯渐修才是顿悟的基础,苟无渐修,必无顿悟,佛法何顿渐之有?
若以青原、南岳、永嘉……诸大老为上根利智,言下顿悟,不假渐修,简直是因果倒置;若以马大师、牛头融为顿根,尤其不然,你只见他言下顿悟,可知他修行的精勤?不要说南顿赖渐修,纵是大觉世尊,乘愿降生,也要经过十几年的苦修,才有菩提树下睹明星时惊天动地的那一刹那,何况其余?须知顿渐之机,取决于修持的久暂与勤惰,岂有天生释迦,自然弥勒可得?
如果你以为周金刚见龙潭吹熄纸捻大悟,便许为利根,赞叹南顿,未免埋没了那担青龙疏抄。岂知见六祖的多数在求印可,少数是文彩已彰,只待点睛便兴云作雨去。
如果诋‘观心’为渐法,显是自损法益的障重慧浅之见,怎知舍却观心,法无起处?不观心,正修行从何处著手?须知观心是最直截的胜行;初观,妄念翻飞,生灭不已,顺其自然,勿忘勿助,久之念念不昧,起念便觉,觉之既久,便得无无明,观熟,则能观即所观,所观即能观,斯即观自在──自观自在,自在自观矣。迨至觉观一如便是照,便得‘照见五蕴皆空’。
试问,此是渐门抑顿门?
故曰:‘莫将闲学解,埋没祖师心’!
数沙算宝,尚且受呵;我悟不悟?干卿底事?若说各人境界,的是‘百千三昧各不相到’;恰似‘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老实修行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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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气质纯朴的正信佛徒,合当解行相应,以平常心,契平等法,从容中道,如法而行,必不频频问人悟的境界,证何果位?若是逢人谈玄说妙,羡奇特、求胜境,岂止不是法器,犹恐入魔有份。何以故?此事不与别家共,‘一切有为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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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只是‘还得本心’,只是‘还我父母未生前本来的面目’,衣珠原是自家物,向外寻求永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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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悟当下便悟,不悟转觅转远。此语只契老实修行人,若伊向无正信,心常散乱,非仅当下不是,抑且所觅者亦别,故与此语不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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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了还同未悟’者,上已说明,今更不惜拖泥带水,为你澈底说破;若是真正一心念佛,死参话头的人,积年累月,虽未开悟,而悟已在其中。其心行除欠圆融、洒脱外,实与悟了的人无异。若得明师提醒、点破,或触机遇缘,蓦觉原来在此,便是顿悟。所悟者并非别有新奇,只不过是一向睹面不识,‘习焉不察’而已,不经印可,私智自是,须防错认,祸事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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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众生皆有佛性’,也尽管‘佛者觉也’,究竟以人的觉性为高,其余皆不具蓦觉与顿悟的气质,乃至尚不能发菩提心,故曰‘人身难得,佛法难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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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悟之下,疑情顿除,滞碍顿消,狂心顿歇,诸见顿泯,当下是个无求的人,无事的人。虽然仍是旧时人,要且‘不是旧时行履处’。这便是‘途中即家舍’的典型。而且愈历风霜久,悟后力气愈充沛,若是风骨凛冽,心坚金石,往后便能‘繁兴大用体无亏’,便能于‘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中,‘于第一义而不动’。全彰现量,全显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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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悟后无有修与不修恁般事,但能不失,便是澈证。保任也只是安顺法性──无相、无念、无住。倘未亲证现量,仅于理上有得,多见为境所转,难免逐物而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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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指月录’、‘五灯会元’等宗门语录,愈看愈茫然,此乃必然之事,不足为奇,若无如斯功德,怎堪千秋垂范,永昭后昆。所嘱解释之公案数则,歉难从命,否则两俱有损,故不敢妄为。君或意有不怿,愿剖诚相劝:
一、既看语录,应摒知解,不管懂不懂,只管周而复始看下去,若能二六时中心蕴此事,会当有一通百通,一了百了之时。便知古德实未说,你今实未闻,本来无事,只怪当人心生法生,倘或揣摩、测度、穿凿、杜撰,敢保你驴年也不能通,鸭年也不能了。
二、不管它顺说、逆说、全提、半提,也不管它藏锋、歇后乃至有无理路,在到家的人看来,只能博得会心一笑,决不作玄妙解。你若还不会,我再说个譬喻:你如儿时离故乡,老大犹未还,忽有乡人结伴来访,相见虽欢,乍聆乡音,间杂俚语,殊觉格格,情不能达,意不能通,彼此瞠目,俱皆无奈。待你返乡,居停稍久,俚语渐通,闲与父老共话桑麻,昔时隔阂者今且倍觉亲切也。故掬诚相劝:欲会故乡话,劝君早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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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无难易,根无利钝,只是障有轻重;悟不难,保任不难,难在纯朴、憨直、诚挚的学法者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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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冀上乘,轻心、慢心、偷心、贡高心、人我心不可有;虚心、诚心、坚固心、长远心、惭愧心、警策心不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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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佛法贵命根断得──私心永绝,乃能就路还家,永杜后患。若存丝毫偷心,中间迂曲难免,往后且虑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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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禅无入处,劝君且发心诵金刚经三千遍以除障。迷雾若除,心月自现。苟得明师中间提撕,蓦觉有望。纵然无人点破,大悟亦胥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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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举悟境,统通是错,全无是处。此事不可思议,岂容意识著述?凡是听得来的、学得来的、思惟得来的、书上看来的,说得、写得的,总皆不是,切莫揣摩自是,以免认贼作子,坏尽法财,永塞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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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祖坛经,乃无上法宝,一华五叶,三世诸佛,诸大菩萨,皆从此经出,中华文化且赖以复活。若人至诚受持奉行,定能增福慧、消业障、开智眼,将见其与诸佛、菩萨历代祖师把手共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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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谤净土宗重信轻悟,须知‘制心一处,事无不办’。若果能都摄六根,一心称名,当下便与大悟的无别,合当上品上生。抑且净宗若不重悟,打佛七又是为的何事?须知佛法虽分宗,所趋则无二,皆在了此‘一大事’──悟。初机允宜一门深入,佛法究竟中边皆甜。劝君莫妄议,免种地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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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宗门语录,不慧浅见,以虚云大师法宝固属必读,若论肝胆、婆心实无逾于四川盐亭袁夫子焕仙大师者。其‘维摩精舍丛书’,最是博文约礼,字里行间,吐尽肝胆,全显善巧,不可不熟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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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菩萨圆光智焰,非仅是象征,实功德所显。俗人亦各有由人格、心力构成之生命磁力场,善勘验者,才接近便知其为何许人。定慧功深者,常予亲近者以祥和、清凉、安全、忘我的直觉,理即在此。每见劝人亲近大善知识者,理亦在此。至佛、菩萨不可思议甚深圣境,实非障重如不慧者,所能窥见千万分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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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的不是’。这是实话,莫生疑。请看:
世尊临入涅槃,文殊大士请佛再转法轮,世尊咄曰:‘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说一字,汝请吾再转法轮,是吾曾转法轮耶?’又曰:‘若谓吾灭度,非吾弟子。若谓吾不灭度,亦非吾弟子。’
那个远离灭度与不灭度的,便是佛的法身──真理的生命。‘一切修多罗如指月指’,佛只教人自看,确实不曾说著,虽然不曾说著,确令‘百万亿众,悉皆契悟’,一时各自亲见,不是‘不许说’,是没有办法说,是贵在‘见性了生死’,而说性则的确不能了生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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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南无佛,皆共成佛道’。真语、实语,断无可疑。你若能极度诚恳,绝对信赖,从全心意、全理智、全人格、全归向、全寄托中迸出一句:‘南无佛!’当下全心是佛,此心全佛,佛外无心,则心外亦岂有佛?当下成佛道无疑矣,何须问人?虑者,生灭心不息,不得法身常住耳!但能佛不离心,便得心不异佛,便是已成佛道。你若具胜资粮、大福慧,成佛本是你分内的事。你若鼠首两端,狐疑妄测,便是福薄慧浅,只怪你‘背父逃走’,却不是佛法有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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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下无生忍’。打走你的妄想,好惺惺著振起精神,奋力‘冲关’。若是上根,棒下立见鲤鱼化成龙。喝?含义甚多,请就近请益临济宗大德可详。
拜读大扎,来意拳拳,向道之忱,灼见纸上。不慧欢喜,赞叹犹不遑,敢搪塞、敷衍哉。为答‘祖师西来意究竟怎样’来问,不辞老眼昏花,灯下翻书,抄得古人答案数则,连‘宝寿二世悟处如何’之简答,一并连夜投邮,冀符台端法喜之望。方窃喜处置堪得体矣,乃华翰再颁,竟以搪塞见责。不慧惭惶何似?此盖台端未察古德所答虽不一致,而见处实无不同。不慧无论难拟古德,纵贾勇作答,岂能亦岂敢与古德意旨有别?今既黔驴技穷,开口不得,只好抛开药忌,不顾检点,与台端把活话说死︰
一、‘祖师西来意’活泼、生动、圆融无碍,不可看成‘系驴橛’。参禅不参活句,当心‘死在句下’卒难得活。必欲说一句肯定的,始惬尊意,可以实相告:‘祖师西来的大意’,只是教人莫迷!至于悟否,决定于当人自己,实不关他祖师意。
二、宝寿二世的悟处如何?切忌向字面取义。须知‘百千三昧,各不相到’,还是‘莫将闲学解,埋没祖师心’的好。意或台端对此答话,未必满意。今敢以不慧作比喻。不慧向无素养,亦未下过十年以上工夫,如今仅只大悟得个‘无面目’,向后不但为他人无能为力,自己也尚难安稳,犹欠棒在!若是他宝寿二世,应是富人乍贫,当非穷人乍富。何况他若死在‘无面目’上,那有以后树法幢,弘上乘,棒喝诸方之事?疑不妨你疑去,草率下断语,须防他家有人不甘心!
如此商量,岂只是拖泥带水,早让明眼人忍俊不禁。若慕禅居士犹未惬意,请允许在下说声惭愧!
高风兄来商量‘亡僧迁化’公案。我问他:‘摸到过自己的鼻孔吗?若摸得,应无疑处;若不曾摸到自己的鼻孔,何暇管他亡僧迁化?’
此公纠缠不清,我忍不住叱道:‘是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料他竟然会错,大笑道:‘原来如此!’可惜当时手头无棒,否则岂肯容情。
参禅,‘乃大丈夫的事’,须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汉始得。倘或自忖实不具此大勇毅、大决心、大担当,应知此事非同小可,劝君且营正业,莫徒虚耗光阴可也。盖参禅乃突破生死,粉碎虚空之惊天动地大事业,非抱定话头,死参到底,放下万缘,略不回顾,必不为功。否则多劫业障如何得破?地狱根条如何能斩?故参禅能否得髓,端看话头是否提得起,俗缘是否放得下为定。果能提起话头,废寝忘食,绵延不断,欲罢不能,果能万缘俱息,三际不住,保你‘不历僧祇获法身’。到时虚空尚且消殒,莫忧话头碍事也。
‘文章佛法空中色,名相身心柳上烟;唯有死生真大事,殷勤了办莫迁延。且道如何了办?’良久曰:‘吾今无暇为君说,听取松风涧水声。’语毕,怡然而逝。
‘佛法无多子’。会得松风涧水声,大事当下了毕。若实不会,切忌问人。
阳明拈出了个‘心即理’,可谓已臻理之极则。争奈学者十九忽略,不肯究明,却向心外觅道理,此辈何异‘作茧自缚’?
阳明学博而质纯,故于龙场悟道以后,约其生平所学,结晶出‘致良知’之宗旨,弘心性之学,立儒行正鹄,洵圣雄也。
近人有谓阳明之学出于禅宗者,事固可信,有谓阳明非禅者,诚亦如此,盖彼固未尝以禅自居,且屡讥呵也。然亦有人说阳明‘披著袈裟骂和尚’,未可作讥呵会。且举其诗为证曰:‘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似亦不无道理。至于诮其‘无善无恶心之体’为谬误,则期期以为不然。盖善恶从缘生,各皆无自性。莫非执善恶为实?若然,岂宜向本心觅?
一、知心
对于一个真实学道、行道的人来说,提到‘心’字,总该会有些子‘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的感喟吧?的确是知音难遇,知心难求。知心难吗?很难。何以那么难呢?难只难在太近、太简单、太平凡,反而让人‘习焉而不察’而已。也正因为衪太平凡,平凡到毫无内涵,才会让人觉得‘无开口处’。如果你问我:‘心是甚么?’在开口不得的窘迫下,我也只好给你来个‘当胸一拳’了。至于能否让你‘如桶底脱落’?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尽管是‘实际理地,不立一尘’,却也不妨在‘方便门中,略许会话’。就世俗谛来讲,这心嘛,的确是有‘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呢。
心,是甚么?衪是──
生命的无涯之海──流注、展现出无量、无边、无尽的众生。
生命的属性、实质、基因、共相、原态、永恒相和生命的当体。
开展、创造的无限可能──恰似‘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般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断创新,不停开展。离开了心,既没有生机可言,当然也没有发展、创造的可能。
法的当体和无量功德的根源──一切事、一切理的本源与造极。
存在的实体和大宇宙的实相──森罗万象,唯心所现;差别世界,唯心所造。
这些都是灼然可见的事实,但却并非因境而有的‘六尘缘影’的妄心所能涵摄。这里所说的心,不是指‘我思故我在’的第二因,而是我觉故我在的真实相。
如此这般谈心,真是罪过滔天。但为求多几个知心的人,区区亦何辞‘入地狱如箭射’。
二、法心
甚么叫做法心?这和‘至人法天’旨趣相近。也就是‘以心为师’的意思。
关于这,黄檗大师说的很明确。他说:‘此法即心,心外无法;此心即法,法外无心’。又说:‘世人闻道诸佛皆传心法,将谓心上别有一法可证、可取。遂将心觅法,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将心更求于心,历千万劫终无得日,不如当下无心,便是本法’。由此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法,本法无法’,也不难明白所谓‘心宗’,其实只是宗尚一心;所谓‘心法’也只不过是法心而已。所以五祖忍大师在最上乘论中也这样说:‘若识心(识自本心)者,守之(保任)则到彼岸;迷心(不识本心)者,弃之则堕三涂。故知三世诸佛以自心为本师’。可知心法的实义在法心,而法即是心,心即是法,则法即非法,心也就是无心之心了。说来轻松,到家还有一大段路程要人走哪。
三、悟心
上上根人以无心之心,学无法之法,不必举步,早已到家。这不是顿悟,又是甚么?或问既然无心、无法,顿悟个甚么?其实古德早已说破──‘悟了个不悟的’而已。不是不能悟,只是无可悟。
提到悟,人们总觉得有点儿神秘兮兮地,以为一定是发掘到甚么秘密,或者是悟出了甚么大道理。一悟就成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这些都是‘以想心取之’的‘颠倒见’。真实的悟,只是生命的觉醒,只是认知了原本的自心即原本的自己。那里有那么多啰里巴唆的?
你总该同意真理是原本如此的,只能发现,不能创造吧?发现不就是‘见性’吗?当一个人发觉、澈见、肯定了原本的、真实的、永恒的自己时,那不是悟吗?至于悟的究竟处也只是‘自他不二’、‘生佛平等’的‘一心’罢了。并不神秘。
四、修心
心,是存在的唯一真实,衪是原本至真、至善、至美的。说个修字,不只是多余,也根本就没有你下手处。不过对于失落了‘本心’,忘却了‘本来面目’的人来说,既然已经习惯了执幻为真,以虚为实,并且以此‘六尘缘影’为妄想的素材,意念遄飞,妄见、妄取,以错误酿造烦恼,因罪恶堕落三涂,纵使能够觉醒,也因为污染已深,积重难返,亟须时时自反,秒秒观心,以发现并修正自己的想念行为,才能够扬弃其原无,彰显其本有。一旦如其本来矣,非如来而何?这种转变的过程,就是所谓的修行了。须知人只是由理想决定人生,靠认识指导行为的‘心之器’,所以修行的著力点也便在于修心了。
诚然是‘觉即了,不施功,一切有为法不同’。但那必须是以理智为情感,以真理为生命,具大智慧、大诚信、大肯决的上根大器始得。若果自忖习气甚深,熟处难忘,或是解行分裂──明知故犯,那就必须下一番观察、修正想念行为的‘洗心退藏’工夫,才有‘功德圆满’‘光明解脱’的一天。离开脚踏实地的修心工夫,‘保任’便是一件极难的事了。古德说:‘理虽顿悟,悟乘并销;事须渐除,因次第尽’,就是指的‘悟后起修’的工夫。事实上‘不经一番寒澈骨’又‘争得梅花扑鼻香’呢?天下大概没有不劳而获的伟大成就吧?
修行既然在于修心,而心却又无形相、无方所,不可把捉,如何修呢?其实能明白了修即无修,无修即修,才是真正把握修心的要诀。不见黄檗大师道:‘学道人欲知得要诀,但莫于心上著一物。’可见连个修字也著不得吧?功夫只在一个‘忘’字而已。所以大师又说:‘凡夫取境,道人取心,心境双忘,乃是真法;忘境犹易,忘心至难。人不敢忘心,恐落空无捞摸处,不知空本无空,唯一真法界耳。’所谓忘心,离却分别心,就是忘却自我,就是‘通身放下’。能如此,才能‘斩断命根’,也才能‘百尺竿头重进步,十方世界现全身’。参!
倘使‘熟处难忘’,骤难相应,倒也有个最古老,最契机的殊胜方便,那就是‘观心’。为甚么要‘观心’?心无形相,又怎么个观法?关于这,初祖达摩大师说:‘唯观心一法,总摄诸法,最为省要’。又说:‘心者万法之根本。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透澈明了,毫无疑义)心,则万法俱备’。五祖忍大师也说:‘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槃法自然现前’。所谓观心,就是楞伽经所说的‘自觉观察’,也就是观察自觉。方法很简单,遇有空闲,就可以坐下来观心。观就是观察,而要领则须要先把缘虑、杂念、妄想澈底加以扫除廓清,务必集中心力于观心一事。其著力处只在凝观念未起,意未萌时心的原态。一旦调适,就凝然守之,久之必能锲入自在自观,自观自在,观无不自,自无不在的境界,于此说迷说悟,无非戏论罢了。至于坐法,可以参考止观法门,只是不须守任何一处就行了。平常有事时专心工作,无事时稍稍留意意念的起处,不要放过一念,也就是不许有任何不自觉的念头产生,久久成熟,终有澈了的一天。
或者你会怀疑:禅,不是参的吗?干嘛舍‘参话头’而倡言‘观心’?须知方便多门,法贵契机。在今天的生活环境里‘参话头’限制因素很多。除非是有大福慧,大胜缘而又肯‘发无上心’的人,才具备‘参话头’的条件,否则步步危机,所以暂时不敢奉劝。
五、传心
心宗的心法既是‘不立一尘’,显然是不可以‘言中取则,句内求玄’的。否则很容易‘错认定盘星’,而以方便为究竟──‘执指为月’的。那么心法究竟怎么传承呢?这就唯有‘以心传心’了。这事说来好像很神秘,其实一个真实的禅师,二六时中,秒秒绽射著般若的生命之光,展现出有若‘磁场’般的辐射圆周。学人若果未曾造过‘无间业’,且又诚敬恳到,进入‘磁场’就会在亲和、同化的作用下,发露出‘本心’的空明心态,亲证到‘定慧圆明’的心法。当师家说句‘只这是’或‘善自保任’的印证和‘直指’时,就完成了无上大法的秘密传承。这里说是秘密,自然是不难会意的。
若果是曾经长时熏修,且是心地光明,志行高洁之士,逢此胜缘,当下便是生命的觉醒,当下‘还得本来’,当下‘见性成佛’。也唯有这,才是道地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只可惜‘众生福薄难调御’,饶是‘百千万劫难遭遇’,每见既逢明师且尝法药矣,偏是不知珍惜,不肯‘保任’,转眼故态复萌,‘熟处难忘’,又是‘依然故我’了。此所以不得不高峻门庭,严选根器,以避免自他轻贱大法之咎了。
这就是心宗不共的传承法门。传者离言离相,得者冷暖自知。这绝不是借著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
六、结语
法的生命,茁壮于光明磊落,无私无我的心田,圆成于法的人格化的陶冶、熔铸。
众生最可悲的事,莫过于谬执业力所积,六尘所染,类似‘电脑’作用的业识为真实、原本的自我,澈底埋没了本来的真心──佛性,迷失了原本自在、解脱、光明、圆满的真我,以至‘怀宝迷邦’,沉沦业海。生时摆不脱欲望的枷锁,烦恼的缠缚;死后拖著那以‘业’为素材的灵魂,出没六道,解脱何时?何不暂摒俗务下番工夫,矢志究明真实、永恒、原本的自己?一旦摸到自家的鼻孔,当下打破牢笼,脱出梦魇,如其本来,岂不伟欤?壮哉!
参禅亲到‘实际理地’,灼见真如实相时,旷劫无明当下瓦解冰消,往后唯享‘本地风光’的自在安祥。
一个真正的禅者,是枝节去尽唯存根本的,因此他的心,三际不住,灵明空朗;他的眼,见翳已除,唯见真实;他的情,诚挚纯洁,迥超无我;他的智,周遍法界,离诸对待。他怀著宇宙心,行的却是淑世行,敦伦尽分地活在责任、义务中。在他的平等心怀里,没有欣厌取舍,没有祸福得失,他始终以‘从容乎中道’的姿态,迈向生命圆满和永恒。他已经赢得了人生最可贵、最彻底的胜利,拥有了最真实、最完美的存在。除了他原本就不得不孤独而外,他真的无可忮求了。
当然,在如幻的人生中,他不可能不遭遇到一些世俗的讥讽、妒嫉、毁谤、猜疑、诬蔑、打击、歌颂、赞誉、崇信、尊敬、通畅、拂逆,然而那恰似片雪落入洪炉,根本就无从介意。
他永远都‘犯而不校’,因为他确知:错误必得烦恼;罪恶终归毁灭。除了怜悯,他从不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对他来说,权势等同枷锁;富贵有若浮云。
老子说:‘我有大患,为吾有身……’。
我想,这就是他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了;想看,有副肠胃,若非依从它的要求,怎能排遣那令人不安的饥饿感?有个‘皮袋’,又争能不热时脱、冷时穿?有……算了吧,就算是他为了‘留惑润生’吧,充其量也只能说是‘有余涅槃’。毕竟途中非家舍,在他返回故居以前,总算不得是十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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