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之旅
郭惠珍医师(道证法师)述
录音日记与旅途随笔(一九八四年十一月)
育莲乡敬记
(本书图略)
王炯如
圣地——圣人应化之地、宗教之圣迹,乃所有教徒所崇仰、向往,在有生之年以能够朝拜圣地为无上荣幸!
在开放国际观光的今日,旅游事业发达,交通便捷,要环游世界各地已不是难事。国人每年出国观光的达百万以上,但纯以朝圣为目的而出国的为数并不多,尤其往印度朝圣的少之又少;与回教徒每年往麦加朝圣之盛大阵容相比,简直不成比例。
在如此稀有的印度圣地之旅,郭医师的佛陀圣迹朝圣之旅弥足珍贵。尤其以一位虔诚的佛弟子,感情丰沛、观察细腻,文学涵养又极深的女子娓娓道来,不只引人入胜而已,读者的感情将随之升华,道心也随之坚固。
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游记,其所以引起众多读者的共鸣,其所以愿出资出版之理由在——
它不仅是无缘朝圣者心灵的止渴剂,也是所有佛弟子朝心中之圣、见性成佛之旅途上必备的精进丸。
它,字里行间所蕴含的道,才是佛弟子所津津乐道,也才是出书的最大理由。
‘我们的生命历程何尝不是朝圣之旅,只不过我们常在圣贤道上扮演魔鬼的角色而不自知罢了。’
—弘一大师传。
在飞机上:
虽然晚了二、三千年,但我终于要起飞了。
‘人身难得,是万古一瞬的因缘;佛法难闻,是历劫不遇的际会,错过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份过失。’
我辞退了工作,放下了万缘,跟随一团上善人,迈向朝圣之旅。尽管正巧遇上印度甘地夫人遇刺在前,农药厂毒气外泄,工业大惨案在后,整个印度似乎笼罩在暴动、灾难、死亡的阴影中。尽管亲友都不以为然,甚至有人为同行者祝福的红包袋上写著:‘希望你活著回来’。然而我心中没有一点恐惧,我一定要去,我已不愿再迟延,这是久远以来的期望啊!
‘佛在世时我沉沦,今我出世佛灭度,忏悔此身业障重,不见如来金色身。’再不把握此时,更待何时?
此行,当我们整理好行装北上集合,准备隔日出发时,又因印度航空公司出了问题,延后一星期才起飞。有人在追究这迟延的过失,而我不敢去提这个星期,深怕勾起内心的伤痛,迟延吗?有什么较‘比佛陀迟了二、三千年出生’更严重的迟延呢?而在这二、三千年中,我这荒唐的灵魂啊!飘泊,飘泊在何山之巅?飘泊在何水之侧?寄居在何畜之腹?禁锢在何狱之角?
每于深夜,恭研佛陀遗教,叹其深广美妙,总深深遗憾未能在佛涅槃之前赶到拘尸那城,纵使羡慕须跋陀罗,那最后赶到拘尸那城,蒙佛接引的人,也只能掩卷三叹了!
为了不使错过太阳时的流泪,又令错过了星星,我们毅然迈开这朝圣的步履。而我们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个朝圣—朝向圣人学习的历程,只不过我们常在圣贤道上扮演魔鬼的角色而不自知罢了,以至于千百年,乃至无量劫以来,我们屡屡举目望向佛陀真理的高山,却次次坠入轮回的苦海,此种过失,除了痛自忏悔,更与何人述说?
十多年来游子生涯,离乡、归返,心中已很安然,而昨夜在朝圣的前夕,我竟失眠了,惭愧于诉说这种没有定功的事,但是诚实地说,实在是有一种既喜又悲、忏悔却又雀跃的感受,我笑著,但泪水却充满了眼眶。暗自庆幸还有一丝微薄的善根,得以和诸上善人一同跨海、越洋,往圣地朝礼。诚如智者大师所言:‘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当我们登上灵山时,释尊与诸大菩萨、大阿罗汉,是否仍然继续那稀有的法会来欢迎我们呢?那稀有又亘古;亘古又稀有的法会啊!
飞机窗外正是悬鼓般的落日透红,云海在身旁、在脚下滔滔,千万种光明、千万重绚丽,一时具现。好打妄想的我,不禁想像,机舱整个化为无形,我乘朵莲花跟随阿弥陀佛、诸大菩萨过十万亿佛土、屈身臂顷到莲池的惬意,这一切的美景和一切的苦难,都让我忍不住要想念佛陀,比较有学问的人说是忆佛,而我只是孩子气地想念他老人家。
世尊!世尊!请听这娑婆世界的一个坏孩子将去圣地的心愿罢!尽管这个孩子很坏,所有的缺点都具备了,然而可贵的是,您听他啰嗦又冗长的唠叨时,却仍然垂睑微笑。
世尊!请您帮助我扫除内心的垃圾,以您的清净为榜样,请告诉我如何地把这一对‘牛粪眼’蠲除掉,换上您修广如青莲,澄清四大海的佛眼,让我一日日能学到,如何能常见人家的对处、美处,进而见一切众生如见佛。将去清净地,愿将此凡心换净心,遍礼三世一切佛。
在朝圣之前,我问妹妹说:‘你有什么要托我带去印度供佛吗?’妹妹说:‘我这不净之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供养佛陀,我把最亲爱唯一的姊姊送去印度供佛。’我的心中充满了感动,然而我真的可以供佛吗?我的身语意业如此秽恶,充满了历史的尘埃,我真的能永不疲厌地,把身语意都奉予尘刹、奉予三宝而不后悔吗?当‘未来佛’伸手打我一个耳光时,我能否不怜惜地摸著自己的面颊,带著莫名其妙为自己辩护的愤怒眼神?我能义无返顾地奔赴真理的召唤吗?我能奔赴众生苦难中的呼唤吗?要供佛何等不易啊!(众生都是未来佛)
我打从老远带来两颗圆圆的小蜡烛、几支短短的‘每日香’和一个小小的打火机,好像在办家家酒似的,却又真的跨海越洋而来。常常觉得面对圆满一无所缺的佛陀,我的奉献是何等的孩子气啊!我没有普贤菩萨的大行,不能有一一灯炷如须弥山、一一灯油如大海水的供养,只是掠取蜡烛的‘但能光照远,不惜自焚身’;‘香’的燃烧自己,献出芬馨,遍于法界,无有差别;以及‘百年暗室一灯可令其明’的意义而已。
仿佛是久别等待重逢,仿佛是思念远在家乡的爹娘,而事实上我从未如此深切又孩子气,又认真得有点老气横秋似地思念一个人—一个圣人,一个我竟然没有来得及绕他三匝的人。今夜我的思念远飞过海洋,印度洋的风不知道是否已吹著飞机的机翼,但却已薰得我怦怦然。放眼看看飞机内同行的各位大德,颇多功深沉著者,而我却毛毛躁躁像一个兴奋的孩子。
我们在香港办理过境,飞机在降落香港前,窗外一片浩瀚七彩的闪烁灯海,那密集的楼阁、霓虹隔著一段距离来看,竟然是如此的美丽,超乎了想像,这,还只是娑婆世界呢!就美丽得超过了想像。所以真不能以我们凡夫的鄙陋心,来预测极乐世界的清净景色,那七重栏楯、七重罗网将何似啊?才由上空看香港,便已超出神游的猜想,何况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呢!只愿学习观一景一物,皆是阿弥陀佛欲令法音宣流变化所作。
算算时差,发现今夜到印度可以多睡两个小时,一这样想以后,就及时忏悔这种懒惰贪睡的想法。师父给了我一个及时的开示:‘你应该学懒惰!’我问:‘怎么说?’他笑了一笑说:‘当你的思想观念懒惰下来,你的法身才会活泼起来。’如此说来,我一向是太勤快了,勤快错了。
从启德机场换上印航的飞机,一阵轰然巨响,机轮开始滑动。当我见到那眉间贴著红痣,合掌微笑的空中小姐时,我的感受是如此的熟悉,飞机墙壁上的印度式图案,给我的感觉是这样亲切的呼唤,虽然和印度人说著英文,但是,这种轻易出口的话似乎不是我说的,这么描述其实也不对,我们好像用另一种语言彼此交谈,虽然是寥寥数语,却有奇妙的沟通。
奇妙的印度啊!我精神的家乡,为什么佛陀和三世诸佛的老师—‘苦’,都选上您呢?团长上体下慧法师说:‘我们去参一个大公案,参参为什么诸佛选上了印度?’大德!您是否知晓?
我们在曼谷过境,当飞机停在曼谷机场时,发生了一件趣事:大家由飞机门口发现,远方天边有一个明亮的庞然大物,竟然辩论起来,这是月亮还是太阳?有人问:‘这是太阳还是月亮?’有人肯定的回答:‘月亮’。然而问的人不信‘月亮怎么会这么大呢?’又有人问:‘这是晚上十一点多,怎么会是太阳呢?’那种感叹月亮竟然如此大的表情真是十分有趣。有人坐在门口一一征求大家的同意—‘你看!外国的月亮比较大,对不对?’才由娑婆世界的台湾飞到娑婆世界的曼谷,辨认太阳月亮就有困难了,可不是吗?我们曾否认识月亮呢?我们以什么认识月亮呢?假若我们真的登上那个粗糙的大球,是否会知道那是李白所说的‘皎如飞镜临丹阙’的美丽银盘呢?我们一向所讨论的月亮又是什么呢?是地球的一颗卫星吗?是一个坑洼又凄冷的大星球吗?是反射阳光的卫星吗?苏东坡责其‘何事常向别时圆’,李白邀月饮酒,小朋友希望豌豆长高爬上去,阿姆斯壮却一脚踩它个大脚印,而月亮的实体是什么呢?应该多大才对呢?多大才不会大得认不出来呢?月亮怎么能够跑进小小的瞳孔里呢?心有多大?我站起来走一走。因为要深究任何一件小事都需要高深的智慧,一法中包含了一切法,而我是如此的愚鲁没有智慧!
还以为会先到尼泊尔,所以下机时披上厚厚的斗篷,准备迎接袭来的寒风,却迎上了加尔各答凌晨的柔凉和机场背著三零步枪的印度警察。这就是所谓的国际机场,但是下机出口处的建筑,似乎比我们的车站还古、还小些。几支电风扇悬在低低的天花板。
领队的先生开始和海关人员周旋了,似乎相当麻烦,他们竟然明言要礼物,便宜的原子笔、打火机在这里是珍品。我不愿把这件事当做是贿赂,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交流中,我们付出的只是小小的笔、打火机和戒指,而他们却给了我们朝圣的方便。
当一个人的内心,贫乏到要向别人伸手时,做为一个朝圣者的我们,又岂能没有责任?贫穷并非衣衫褴褛,贫穷也非蓬头垢面,贫穷是内心一种缺乏的感觉和外求的欲望,是一种悭吝不舍的表现。而我们谁又不是穷人呢?我们每天锁著门窗、闭著心扉,在守护什么呢?守护财富吗?我们有什么财富呢?那种恐惧失去的感觉,造成精神上极严重的贫穷。
我们一行三十多人,总共丢掉了十一件行李。在机场等待又办登记手续延搁了好久,以致于有足够的时间,来欣赏这一座星空下的机场。这样的夜、这样的气味,由地板上两道简单的行李输送带,一块写著「欢迎到加尔各答’的简陋木牌子,几张黝黑的脸孔,穿梭在各色的面孔中。仔细品味,这一切均叫我心酸。不知道为什么在印度的第一关便遇上麻烦,朝圣岂能容易又简单!想当年,玄奘大师发‘宁向西天一步死,不向东土一步生’之弘愿,以双足步行踩过今天我们飞机飞过的土地沙漠,风沙如旋、烈日如火,昏死荒野、饥渴交迫,都没有令他生起一念的退悔心。何况今日,我们舒适的凌空而来,岂有以小小挫折生懊恼之理?几位遗失行李的法师和居士看来都很沉著镇静,还有点幽默,仿佛一件衣服穿他三十天,无物一身轻,更像佛陀所说的‘我是个一无所有,真理的追寻者’。在机场周旋了好久,手续进行很慢,由于语言上的障碍,面孔又隔著一层黝黑,也很难读懂他们真正的意思。彼此了解真的是很难,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语言,有时都难以沟通了,何况谈到‘了解’这么深的字眼。常常在同一个教条下彼此的心都还是分歧的,要‘知一切众生心、说一切法’真是一条太遥远、太遥远的路。
向我们招手的华侨和将带领我们的上悟下谦老法师已经出现在眼前,然而我们却还出不去。后来幸逢一位华侨正巧搭机回印,于是帮了我们大忙,带领我们通过这个难关。从他验关时,由检查行李当中,露出了一部妙法莲华经,我一眼看见,突然内心充满了感动,一则喜见大乘佛法的流布,一则感受到‘于一切时中、遇一切境界,皆佛慈变化,应作如是观。’此时、此地、从此人袋中,一见此经,突然内心绽露一线光明。
出了机场,黑暗中有一部大车等著我们。车有三层,‘地下室’和‘阳台’堆行李,人坐中层。侨领的儿子为我们把行李捆绑好,没有月的夜色,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却在他那忙著用力伸缩的双手中,看见无边的诚恳。这样的星光,猎户星座腰带上的宝石同等闪烁,然而这是多么不一样的气味啊!黑夜里我们的车子驶在加尔各答的路上,有一段路,车身摇晃、摇晃得像个醉汉。窗外,一间间低矮的房子,在黑暗中掠过,一堆堆垃圾山传来奇异的气味。震动告诉我路面的坑洼,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一阵阵的涌出,这就是印度吗?这就是印度—我魂牵梦萦的印度,佛陀的家乡,苦难的家乡,也是智慧与慈悲的家乡。如果您不曾嗅过,您不会明白这是何等的气味。正当我泪眼扑簌簌时,黑暗中传来两位法师的对答声音:‘啊,他们这里还这么落伍啊!’另一个声音回答:‘您是学佛陀经教的人!真正的落伍,是内心的落伍。
颠颠簸簸来到玄奘寺,远远看见一盏盏摇曳的火光,是华侨提著煤气灯来迎接我们。玄奘寺旁就是难民营,你可以试著体会:如何是漠漠平墟一佛寺,如何是难民营旁一佛寺,如何是一群风尘仆仆的朝圣者到此寺。由一道简单的山门进入,殿前道上我载奔而行,殿上微光中的佛陀,他的双眉如此柔弯,他的眼中似乎闪烁著泪光,仿佛听见‘归来吧!孩子’的召唤,静默里我的呼吸声是啜泣。一次次礼拜,一次次瞻仰,他的眼神是‘如一众生未得度,我佛终宵有泪痕’的慈光,而他的微笑又是何等超然自在,奇妙的就在这智慧的超然,而又慈悲得不曾遗弃任何一个众生,这种奇妙,如此安慰著娑婆世界游子的心怀。
寺里古红色的地板,一看就知道花过一番心血擦亮的,每一张床四角都有高高的竿子准备挂蚊帐,床上已经为我们铺好了整齐的床单,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然而我何德何能劳师动众?和墙外的难民营相比较,这儿无异已是天人居处。煤气灯的光如此柔美、和暖,仿佛回到了古老的时代,不觉得刚从台湾来,却好似通过了一个时光隧道,归回从前。隔著蚊帐看微光中的窗外,看见帐上,一只只蚊子,心中忽有一丝歉意,不知何时睡著了。
在印度微冻的晨朝中做早课,可惜佛教发源地的印度,寺庙中的住众如此稀少,玄奘寺的早课难得有此盛况。想要把佛陀的圣言量朗声再传回印度的每一个角落,大声地诵念每一句经文、每一声佛号,渴望著有一天和诸佛菩萨同一鼻孔出气,一念再念、一诵再诵,念到佛菩萨的愿力深植我们心中,成为我们的愿力;念到整个心泡在佛的清净大海之中。
早课后,华侨为我们准备好丰盛的早餐—印度米煮的稀饭、手制的面包、印度奶茶和可口的菜肴。口里尝的是这美妙的滋味,而望著窗外的难民营,心中却不是滋味。我非常确定,假如能够往生极乐,我必定会匆匆赶回来,带著净土的曼陀罗花,遍植在这苦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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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支撑印度佛教的几个支点,加尔各答的摩诃菩提学会。
法师请出舍利—‘佛陀的舍利’让我们礼拜供养,不知道为什么颊上又有两股热泉,清涤我一脸的尘埃,我无法描述这种感觉,但是想问:‘我们的心中几曾有过如此真挚和诚敬?’
世尊,请给我片刻,让我静静跪在您的跟前,所有一切刺耳的、不和谐的,在您的悲愿中都化为一片甜蜜美妙的谐音,无始劫以来的昏昧糊涂,到此刻似乎有了一丝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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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参观华侨在印度所办的培梅中学,好一座培梅中学,虽然楼墙又黑又灰,但是在印度加尔各答一片杂乱的牛皮中,它矗立著。(因此地多业牛皮加工,到处是牛皮。)
培梅中学的墙壁上贴的是熟悉的文天祥、戚继光的故事。国父孙中山先生和甘地先生的照片,一起俯视他们的办公室。稀少的小朋友在简陋的教室中,仰望他们的老师,就这样文化的命脉流传著,圣人的言教也得以流传著,有时想想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有如一朵梅花要开在这一片夜里是盛寒,白昼是炎暑的土地。然而无论如何艰辛的工作、如何不可能办到的事,都有人默默的奉献著。您也许永远不会认识他或了解他的伟大,然而这又有什么妨碍呢?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有人这样默默奉献著,这就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菩萨精神。
站在培梅中学的阳台上,放眼来望望这一座城,整个是一片灰色、黄色、黑色的组合画,您看见那一头头肋骨可以数得出、皮毛剥落的牛,无精打采漫步著吗?您看见那成群光著黑色的身子,鼓著一个个可能充满蛔虫的肚子的小孩吗?您看见那一辆辆的人力车吗?这是佛陀的另一种现身说法,而我们听见了什么呢?
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
因于众生,而起大悲,
因于大悲,生菩提心,
因菩提心,成等正觉......
一切众生而为树根,
诸佛菩萨而为华果,
以大悲水饶益众生,
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
~普贤菩萨行愿品~
离开培梅中学,搭上车,车子在路上驶过。由于已是大白天,明亮的阳光,把这一切赤裸裸的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一切在昨夜的黑暗中无法看清的。然而每每看清了一幕,心中就添增了一分酸楚。我偷偷看同行的大德,一个个眼角都湿了。您看见那兀鹰盘旋的垃圾山吗?您看见成群的乞丐和鹰争食吗?您看见坐在人力车上的人和拉车的人异样的表情吗?墙上、地上、树上,遍贴著手压一团团的牛粪,在那儿接受阳光印度式的照耀。一条分不清是灰、绿、蓝的布、两只竿子、两道牛粪墙是一个屋子;一个低黑的门、一个生火的灶、几个锅子、一张板子,就是一个家。大路旁的一滩水是一个天大的浴室,您看看那孩子洗了半天,分不清是皮肤太黑把水洗黑了,还是水太黑把皮肤给洗黑了!
您看见那光著身子在路旁尿尿的小男孩吗?您看见那小女孩,提著一桶看起来实在超过负荷的水,顶到头上吗?还有那一个个头上顶著大篓牛粪的孩子,正赤著脚走过这片粗得割人的土地。总是有一群群孩子包围著我们,黑皮肤的脚上总盖著一层厚厚灰白的砂子,尽管他们的头发粗糙,又一根一根黏在一起,尽管他们的手粗裂有如竹编的筛子,但是,他们的眼睛好美,修长又有神,他们的笑容依然有如绽放的花儿。孩子们,我们奉命不能私自给你们硬币、糖果,唯恐你们争夺,又抢又打,一团团发生危险,但我真想把你们抱在怀中,你们饥饿渴盼的眼望穿我易感的心,我转过头来不敢让你们看见我眼中的泪光。台湾的孩子们噘起嘴不要的东西,在这里可能是宝物,求都求不到。我真惭愧,来自物质如此丰厚的国度,然而我的眼睛不如他们有神,我的笑容不如他们灿烂天真。
游了一上午,回到玄奘寺,成群的华侨拿著花环欢迎我们,长串的爆竹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就如内心澎湃的感激与热诚。第一次有人在我颈上套上如此芬芳的花环,在欢迎会上,上悟下谦老法师的一席话,使我们泪眼相对。老法师是勇敢的赴印者,年轻时排除万难,来到这几乎已无佛法的佛故乡,为的是再度将佛法弘扬在这片苦难的土地。最初,不得谅解,几度被印度人殴打重伤,都不悔初心、不改意志。他的陕西口音也许我只听得懂一半,然而他老人家的脸,写著「刻苦耐劳’、写著「荜路蓝褛’,他的眼睛流露著慈悲喜舍,这是活生生的经典,而我却是一个娇嫩的读者。我们这些温室的花朵,当比起印度时,我们是一群从来没有贪格说苦的人。相信同行的这一群人,在这一辈子,我们将不可能再埋怨生活。深入最苦难的地方吧!在最苦难处学习平静地付出,学习超越内心的苦痛,那儿便是圣地,在最贫穷卑微而无知之处,学习恭敬与超越我慢。
请不要用可怜的眼光,来看这一群群干枯的树枝般的乞丐,回首看看自己是否也是个乞丐,请不要说自己比他们更高明,请别赶忙说自己是凭血汗、劳力、头脑,赚取报酬、养活自己又造福社会。先好好静下来想想,为了领五斗米,我们往往比他们更折腰,只不过折腰中还带著傲慢的不服气,往往为了怕丢掉自己的饭碗,昧著良心,‘应做而不做、不应做而做’。到底在这一生的劳碌中,我们真舍得为别人贡献些什么?能够不为蝇头小利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在我们的社会中也算得上好人,是吗?想想自己实在也是个乞丐,只不过是一个美服的乞丐,是个不很恭敬又乞求太多的乞丐。我很惭愧,比起他们我是个不敢坦然承认内心贫乏的人。当我和他们并坐在路旁的地上时,我是多么缺乏戴奥真尼斯—那位木桶中的哲学家,潇洒的气质。我对他们合掌恭敬念一声‘阿弥陀佛’,想起印光大师的开示—‘见一切人皆是菩萨,唯我一人实是凡夫。’
这站在面前伸长著一只干枯黑手的老婆婆,您能肯定她不是文殊师利菩萨吗?那位钻了鼻洞、包著头巾的小女孩,您敢确认她不是普贤菩萨吗?文殊、普贤二位大士来为朝圣者开示,难道会举著剑、骑著狮子;捧著莲花、骑著象而来吗?那位您最看不顺眼的人,我却能肯定他必是观世音菩萨—这位极乐世界的教务主任,来给您出个极乐大学的入学考题呢!亲爱的朋友,提高警觉,别再‘当’掉了吧!无始劫以来,我们屡屡重修又补考,成绩单满江红!
再拜访了加尔各答的中华寺。这是夹在凌乱区的一间寺庙,一头头瘦牛在门口的池塘旁踱步;头上顶著大篓牛粪的小女孩从寺门口走过;池塘旁三三两两典型的印度孩子。有一位同行沉默的师父,独自站在池塘旁凝思,我远远望著加尔各答的这一隅和这一位朝圣的僧侣,他如此沉默,如此凝重又如此诚恳朴实,一路上他一语不发,却教了我如此多。
一座孤独的寺、
一位朝圣的僧、
一片无边无际众生的苦、
一番待振的弘法事业,
写下了一首无尽意的偈:
不忍众生苦、不忍圣教衰,
是故于此中,缘起大悲心。
是日落时分了,回到漠漠平墟中的玄奘寺,夕照中、平墟上,满满是瘦弱嶙峋的牛,地面的坑洼原来是牛的足迹。不知道已有多久没有下雨,地面的龟裂写著旱渴。我独自徘徊,心中涌起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真的,除了‘马’要换成‘牛’,眼前的一切就如同这首元曲所描述的。不知道何时,人群都涌上,同行的大德开始教这群难民孩子念佛:‘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你一句、我一句,孩子们仿佛接力轮唱般的念唱著,雪白的牙齿展现著喜悦。孩子们!原谅我不懂印度语,不能跟你们说明这一句‘阿弥陀佛’的无上妙处,这时候只让这一句佛号、这一个微笑,为我们内心的沟通。顷刻间,佛声遍野,寺里窗口又传来师父们应和著、念著:
‘愿生西方净土中,
九品莲花为父母,
花开见佛悟无生,
回入娑婆度有情。’
我们的行程是由加尔各答飞往尼泊尔,再飞回印度朝各大圣地。(尼泊尔之旅暂略。)
由尼泊尔的加德满都飞往印度的巴特那,约只是半小时的飞行。在飞离尼泊尔时,登机梯上,蓦然回首,眼睛不禁一亮,你看那峰峰相连到天边的喜马拉雅山,摆出如此盛况来欢送我们,那奇美银白,又仿佛镕金般,亲切的山峰啊!那光辉灿烂却又不刺眼的云朵,绵延在山腰,这是我们从小念念的世界第一高峰,念著、念著,如今摆在眼前,果真是超越言辞的美、超越想像的美,如此令人感动。相信今日我们念念的极乐世界,有一天必也能够让我们亲临,一睹不可思议的庄严、美妙。
大约一点三十分,我们抵达机场吃饭,这次由于礼物的合意,海关人员很快放走我们。吃饭!您可知道这是多感人的一顿饭吗?华侨在机场的一个角落设了炉灶,为我们准备了香喷喷的炒饭,你看他们那辛苦诚恳的脸,您看那一碗碗绿绿的豆、红红的萝卜、黄黄的腰果,谁能忍住感动?我带著泪的眼睛和常修师的相遇,似乎她也哭了。一颗颗品味吧!我岂仅愿众生禅悦为食、法喜充满!这些米、这些豆,来自印度龟裂的土地、来自疲累的牛、枯黑的手,来自侨胞深刻的爱、朝圣的虔诚。炎日下、火炉旁舞动大煎匙的人是真正的朝圣者。我感动得不敢散心杂话,深恐信施难消,虽然末闻磬声,然而我们已各正念—‘阿弥陀佛。’
吃饱饭上车,一个小女孩站在车窗下叫我,比划著肚子饿需要食物,我由袋中摸出乳酪,准备偷偷给她,旁边又来了好几位,我终于决定车开时给她。自己吃饱了饭,看见饥饿的人,不能分给食物实在是很痛苦,这种痛苦有时更胜于自己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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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下午三点,车子开往灵鹫山,这是朝圣的第一站。
‘请问是路坏还是车坏啊?’如此颠簸震得大家大笑,谁如果有结石一定给震落了,不知道是谁苦心设计了这波浪形艺术的路。印度的平原石丘在车窗外掠过,牛羊、茅屋、帐篷一切都熟悉。大约下午五点半,夕照中我们抵达了离灵鹫山只有十分钟车程的旅馆,这不知名的旅馆外形倒是十分派头,但是一问之下,他们竟堂皇简洁的说:‘没有水!’‘没有灯!’‘一张床,七个卢比,睡两个人而且没有棉被。’‘喔!’我不禁笑起来‘没有水又没有电,那就可以不用洗澡了。’这一种脏孩子高兴的声调,惹得林、刘两位居士都伸出食指,指著我相视而笑。(卢比是印币单位)
没有水又没有灯,可是星光灿烂啊!兄弟!何处可买星光灿烂、晴空如洗?何处可买此旷野坦荡?对著星空唱‘谁念南无阿弥陀佛,如来世尊是活佛’,虽然没有水,但心中可不能没有‘大悲水’;虽然没有灯,但心中可不能无‘智慧光’。
印度小米粥是我们的晚餐,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华侨的脸上堆满了诚挚,忍不住告诉他们,我内心的感激;忍不住和她们相拥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我的感情表达如此的‘西洋’、如此的不含蓄,但是,真的!我不想藏住它,我们本是同根生,实当携手归净土。
不知道几点了,该看的病人看了(许多朝圣者水土不服都病了,我拿著蜡烛去看病),念念佛,睡吧!
夜里,由于没有睡袋,也没有棉被,就把衣服盖盖,半夜里冷醒了!想到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起冷醒,白日里一张张镶著美丽眼睛的脸,又出现在脑海。孩子们!今夜你们可曾安睡?你们睡在那里呢?可有像我一样的衣服盖吗?我坐著,窗外星光依然灿烂。大约三、四点,侨胞就起来为我们煮粥,千百种情绪化为一声佛号,亲爱的佛陀,请加被这无量无边苦难的众生、善良又无知的孩子。
晨曦中,我们驶往灵鹫山,只不过包几包药的工夫,一下子就到了。让我们虔诚地拜上山吧!法华会上佛菩萨,已等待我们无数个千年。
上山,上山,呼唤著「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牛儿与我们同行,四周的岗峦还是带露珠的气氛,为什么这一切如此熟悉?不觉得离乡千万里,却觉得此处是家乡。过了小桥拜上山,拜这既近又远、既远又近的佛菩萨。半山腰玄奘大师的茅屋虽然已经不在,而那一块块的石头却记载著当年他的风貌,好一个‘宁向西天一步死,不向东土一步生’的三藏大师。我手上的香只是小小的一支,那花环的颜色也不鲜艳,然而心中的香云却纷纷涌起、花儿也朵朵绽放。我们的解脱是佛菩萨的血泪啊!三千大千世界何处不是菩萨为我舍生命处,念此,念此;一拜、再拜,我的礼敬到达最深处。
拜著上山,后面传来的是杨师姐、同行者的啜泣声;前面是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呼唤。每一拜都不想起来,只想把全身的细胞都紧贴在这地上。
为什么这土地、这石块有股清柔的芬芳?可是那芬陀利华的香气吗?真的,每一拜那芬馨都沁郁著这百千劫来秽龊的心。石块闪闪发光,那股清凉不知是由手透心?还是由心透手?我渴望的眼睛望穿那说法的宝座,和大阿罗汉的座椅。当我拜到近山顶时,突然一阵莫名的激动,抱住一块大石头,紧紧地抱住,哭了,哭得像个小孩子,我并非悲伤,然而眼泪已经沾湿了石头,这是谁的座位呢?为什么令我如此痛哭?
我听见了上头山顶大众已经开始诵经,爬上去,穿著黄袈裟的一群比丘似乎重现了昔日的庄严。望著供在座上、颈上挂满花环的佛陀,我静静坐在一个角落,听那带著泪的诵经声,响在山谷。每一个人发了自己的誓愿,每一个人得到了一股激励的力量。佛陀!我只是一个微渺的众生,却拥有您平等的慈悲。请给我片刻,让我坐在您的跟前,不要急急赶到别处好吗?我是一个小小的芥子,漂泊在虚空,而您是大胜须弥的无量倍,奇妙的是芥子竟能够容纳须弥,小小大大的一切差别,似乎在您的跟前便消融了,只是这样默默地坐在您的足旁,为什么如此满足?长老舍利弗,您智慧第一,请告诉我!‘原谅这逃学的孩子迟到吧!’佛陀,请不要笑我没有地藏菩萨的勇气,惊天地、泣鬼神的誓愿,这是我虔诚的心愿,虽然不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铿锵,但这是我心里的话:请帮助我,虽然我听过您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也许就因此我总见不著您,但我只是一个彻底凡夫,虽然鼓著勇气却难免怯懦的时刻,所以请帮助我,让我能体会众生的痛苦如同身受;让我有能力解除痛苦给予亲切的了解与快乐。当五欲六尘蒙蔽我,佛陀!请让我察觉,请让我永远看见别人的对处和自己的错处,知道改进与学习......。
成佛的路途如此遥远,当我疲厌的时候请给我一棒,或一个微笑,随您认为妥当而给我,我都敞开心怀接受。您老人家有一个大烦恼,您的眼泪终宵不曾干涸,因为我们仍在漂泊,如果我能,让我为您分忧好吗?我愿做个摆渡人,往来在此岸与彼岸之间,虽然此河浩渺、礁石险恶,急流湍湍,然而我愿尝试,即使双臂疲惫,即使汗流浃背,只要看见您的眼睛,我又会充满勇气。帮助我,让我有勇气实践您的教义,让我永远充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常常,我看病、治病,大家对著我不断地诉苦,佛陀,我不是您,不能一直温和微笑,我也会疲倦,但是希望我能慢慢成长,有一天当我断臂时,但愿还能忍得住伸出另一只手来拿听诊器,如果我忘失了,请您提醒我!
佛陀!因为朝圣路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而人们却要求我要像个大人了。我不敢请求原谅,我的生命涂满了错误的线条;我只祈求您接受我的忏悔,很诚实地说,常常我的忏悔不够恳切、又健忘,一错再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请求您,当我再度犯错之前,给我一线光明的提醒。我的祈求很多、哭诉也冗长,娑婆世界的道路崎岖,我并不希望永不跌倒,但愿能勇敢地爬起来;我不敢祈求不跌得头破血流,但是祈求您加被这没有方向感的孩子,永远不要由菩提道上迷失。
大家都下山了,而我却总是像个耍赖的孩子去到外婆家,恋恋不舍。趁没有人在旁边,让我再一次好好拥抱这些石头;让佛陀的芬馨,彻头彻尾浸透这个贪嗔痴充满的心,赤著脚一步步走下来,石头凉透了心;也割著这双长久束缚在鞋内的脚,如果能够被灵山的石头割伤,即使是流血,也是快乐地流血,自愿地流血。
··· ··· ···
望著前面一个个朝圣者,下了山又攀上对面的和平塔,亲爱的朝圣者,当您登过灵鹫山,带著不可思议的妙法回到娑婆—
当您满怀的热诚被浇了冷水;
当您双手奉上了宝物却遭到回绝;
当您觉得孤独地飞越冥暗的海,
双翼负载著夜的黑—
请您回首仰望灵山,
仰望这不可思议的山,
它亘古说著无言的妙法,
凝神谛听吧!
您不觉得我们太常听声音了,
却遗忘了聆听静默。
当五浊的尘劳扰得你心头晕了,
请回首,再凝望这晨光下的灵山,
只要一瞥,
真的只要一瞥,
泪水便会充满眼眶,
让泪水洗净心灵,
仿佛雨水冲去尘埃吧!
我们许久不曾真正哭过。
登过和平塔,买了一些卡片,也许他们漫天要价,但我已不想说什么,深恐吵杂的声音打扰了灵山会上佛菩萨,佛菩萨自然是不受干扰的,但是珍惜这静静和他们面对面的时刻吧!(灵山对面的和平塔)
离开了灵山,一点点路就到了七叶窟,这是昔日阿阇世王供养摩诃迦叶等大阿罗汉们,结集经典的石窟。多奇妙的石窟啊!它曾经被用炸弹来炸,却炸不开,修行的力量岂是一个小小的炸弹所能破坏。同行的朝圣者,号称‘妈咪’的,在洞内哭了,一个五十岁的人了,来到这样的地方却如同小宝宝般地号啕了起来,多美啊!又甜蜜又痛啊!真善具足、何美胜斯啊!
著有‘唯物哲学新研究’的英国哲学家柏克森曾描述他到印度灵鹫山,逢遇了迦叶尊者,引领他到一山崖,尊者拍掌,崖石豁然裂开,入行一里许,却通到广博严净的大厦,充满金碧辉煌典册,令他恍觉欧洲学术黯然无光,而随佛陀修行了。柏克森所述是否这七叶窟石洞呢?
寻宝般地拾起这一块块的石头小砖,它们带有昔日大阿罗汉的磁场!领队上体下慧法师已经促著我们上车了。回首望啊!摩诃迦叶、阿难陀尊者们啊!而今而后捧经再读,将如此亲切,可惜我的凡夫肉眼,否则若能看见迦叶的金光,阿难青莲般的眼睛,那该有多欢喜、多雀跃啊!我常在想,善财童子踊跃无量,不知道是何种神貌?要是我,原谅我一向都不庄严,手舞足蹈一定是免不了的。
注:摩诃迦叶和阿难(陀)都是佛的大弟子。前者头陀第一,后者多闻第一。
坐上车,也是一会功夫便到了竹林精舍。如果这儿还有竹林,如果‘他们一班人’都还住在这儿,而又要留我们下来长居,那该有多好啊!据说这是佛在世时,一位迦兰陀长者布施的林园,我不容易记住是第几世纪谁建的精舍,因为事实上,一座伟大的建筑,绝不是一个人可以完工的,它必然聚集了众人的心愿、众人的血汗、众人的虔诚。不论是那一位王,是十六观经提到的那一位也好,或是别的长者也好,他一定有著一颗懂得‘圣人在世,昙花一现’的心灵,他一定感受到若不及时把握,必会失之交臂的迫切,所以他发心来建这样一个地方。
您看!比丘们的袈裟被风吹得鼓在那阳台上飞扬,您可曾想起什么?那一位他们所包围的,他的头上有光环,他住在这里,用举手投足、动静语默、吃饭睡觉,一切极平凡又极不平凡的一切来教导弟子,多美啊!请问要再过多久,我们才能接受这样的指导呢?还是早已有人如此指导我们,而我们顽劣、刚强,不肯受教,千百年来依然故我。日日我们与佛陀的法身摩肩而过,却没有敞开心怀接受指导,多可怕的过失啊!我们日日错过了圣人的指导。
车子驶向王舍城,马车一辆辆擦身而过。下来散步,在这里大象也同步,如此悠然地走在城中,仿佛时光倒流。闻说此处有圣泉,也闻说佛与弟子曾经沐浴于此。一切事物,不论是石是树,是水是沙,只要加上一个‘圣’字,只要有一段佛陀与弟子曾经怎么样的故事,我们就如此珍爱、如此崇仰,就差正在看、正在写的这个我不是圣人,不是圣眼,否则一切都如此的美好。
每在十六观经与无量寿经里读到‘如是我闻,一时佛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常想像自己也置身其中和诸大弟子共聆妙法,如今果然如愿以偿,有愿必成!
你看看这一头老老的大象啊!各位法师围著为它授三皈依,它哭了!真的哭了!眼泪如珠。怕它饿了,师父请它吃番石榴。亲爱的大象:请随我们念一句佛,好好记住这万德洪名,记取您何以堕大象身为人座骑,记取一切痛苦的教训,今日有缘皈依,愿能同生极乐—那儿诸上善人聚会一处,那儿尚无恶道之名何况有实,一起去吧!当象的日子很辛酸吧,厚厚的皮,告诉我您常有恶劣的境界需要抵抗,看看您的脚吧;您在佛门里代表著「行深’,您深凹踏实的足迹,启示著「修行应当浑厚踏实’,一步一个脚印,念佛吧!除了要示现为普贤菩萨的座骑,别再当象了,听法师的话,菩提路上,让我们同行,擦擦眼泪,珍惜这王舍城的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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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中午我们往那烂陀寺、那烂陀大学。一进门您便可以感受到昔日它巍巍的风采,可以想见玄奘大师时代据说成千上万比丘在此参学的胜况,这里曾经是唯识宗的道场,戒贤法师的座椅仍在,是啊!似乎人人都想坐那伟大的金刚座,大作‘狮子吼’!他们一届又一届伟大的校长,世亲菩萨等人,很惭愧未能一睹他们的风采,唉!谁叫我当年名落孙山,今天人家已经不办大学我才来,注个册吧!我终会再来,适时地来。
成群的比丘走在这里,橙黄的袈裟在阳光下,绿草中,是如此耀目,又如此和谐,三位法师在树下合影,笑著说:‘可以盖盖人家,我们是那烂陀大学当年的同班同学’。可不是吗?虽然是戏笑之语,然而在笑语之下,却是我们大家共同的梦。那依照戒律而建筑的一间间寮房,那个大灶、大井般的东西,每一样都是如此的扣人心弦,
而谁来重整昔日的辉煌灿烂?
面对这些断垣残壁,
真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慨。
‘大家赶快来看!毁不掉的佛像’,有这么一尊黑亮的佛像,据说异教徒屡屡破坏,但他硬是让人家破不坏,用好多牛要拖他,也是拉不动,给他建个屋子,屋顶却飞走,所以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三面墙中,右手的手指断了,鼻子也坏了,断坏的部份给了我们留下一种启示,总觉得未说的比说的更多、更深,我们能从断指的佛像明白什么?
当风吹过时,那种特殊的震颤、微妙的柔音,一转头看,是菩提树,多奇妙,多具有音乐性和宗教性的树啊!如果一切都是因缘,那么世尊以何因缘在此树下成道?那烂陀寺的花,还是金黄微笑灿烂如昔,但是,何日这里再有大师云集?再有法音宣流?
‘昔人已乘莲花去,
此地空余那烂陀......’。
中午在那烂陀中华寺吃饭,侨胞在树下临时设灶,就煮出天厨妙供,席地或就椅吃将起来。功夫好的人不必现代厨具,不必山珍海味材料,就可以煮出佳肴,快乐感谢的心境,什么都好吃。印度的人们好奇地欣赏我们吃饭,露出好玩的微笑,我们也欣赏‘他们的欣赏’。
*·········*
大约下午两点开始朝向菩提场—菩提伽雅,这是佛陀成道的圣地,位于伽雅城内,一路上还是看不尽的印度平原、牛车、成群的孩子、顶篮的妇女、茅屋和落日。傍晚,落日真美,太阳是胖胖的、红扑扑的脸,仿佛探头般地在泰庙和中华寺之间,晕红了半边天。
泰庙的顶,金碧辉煌,和中华寺的朴实成了强烈的对比。一条乡间的小路蜿蜒著,导向那座佛子心中最神圣的塔—菩提伽耶塔(金刚大觉塔)
黄昏中有好多人—有喇嘛、比丘,印度的、西藏的、泰国的,男男女女迈向这座屹立不动的塔,这座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的塔,您可知道那动人的故事?为了保护这座塔免于异教徒的破坏,为了后世的慧命,当年那些虔诚的佛子用沙土覆盖了它,让它潜藏在山丘中,就这样,今日它还矗立著,照耀我们的心,站在远处望著它,想起远古的种种。来到这里,我竟然没有飞奔著去拜倒在那儿,我按捺著一种激动的情怀,在远方静静地膜拜,在远方我们看见塔顶,却看不到壁雕的佛像,入塔去可以看见另一面,却不见塔尖的全景。
我们被招待住在泰庙。夜里,同行的朝圣者,一个个携带香烛和睡袋到大觉塔,准备礼拜打坐通宵,克期取证,当然我也要去。然而有一位法师发烧了,我回到泰庙去为他看病,限于菩提伽耶大觉塔关门的时间,今天晚上我已不能够去,然而我心中没有遗憾,长期的医疗生涯,慢慢的使我发展出了一种思想,因为能够如愿好好拜佛的时间实在是太稀有了,渐渐地,在看病中培养拜佛的心情,但愿看病如拜佛,如礼‘尽虚空遍法界十方三世一切佛’,怀著一种无尽的感激与虔诚;也但愿拜佛如同看病,看清自心的种种病。
泰庙的夜,
奇妙的夜,
庙顶的尖指向天空,一片虚空,
泰庙的眼望向金刚塔,
只是这样的距离,
似近又远,
看得见、
触不著,
触得著,
又无法完全融合在一起,
来了又观望,
观望这心渴切的波动,
仰望这虚空的黑,
不晓得黑夜如何变成了白天?
是在那一个刹那?
它们的界限在那里?
烦恼又如何转为菩提?
凝视著暗与明,您能否不眨眼?
*** ***
金黄的阳光中,进入菩提伽耶,老法师用感冒的声音勉力地解说:‘阿育王石柱’、‘目真龙王以自身为佛陀遮雨,雨泻而成的莲池’,‘佛陀的站立处’、‘佛陀的经行处’......我无意去记得那是佛陀成道后第几个‘七’,只凝视著看不见的佛陀,问著:‘为什么有这样的因缘?’这菩提伽耶美丽的花园中,五色花里看得见的佛像,只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走进这佛子心目中最神圣的金刚大觉塔,大家一齐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奇妙的共鸣回响,穿过塔尖和无始以来一切众生的呼唤合而为一,化入佛陀慈母般的呼唤中,仿佛溪流奔向海洋,宛如一滴奇妙的泪水化入恒河。
点燃遥远带来的两颗小蜡烛,几只清淡的香,尽管它的光,柔弱又微小;尽管它的香气也并不馥郁,但是请接受它吧!亲爱的佛陀,请您用经历痛苦血泪的兜罗绵手一触,来给予它光采。我不明白什么是功德,而我所以敢斗胆奉献出来,是因为您永远不会嫌弃它的微薄,即使是一个贫穷的老婆婆,割下头发买来的些许油,点燃的灯;即使是一个一无长物的老公公破敝的裤脚撕下来献给您,您都能够接受它,一如王侯的七宝,这就是为什么我敢于拿出我袋中的小蜡烛,这就是为什么我每每在您跟前五体投地。虽然我很凶悍又愚痴,虽然我已经长到五尺多,然而在您面前,我还是个靦腆的孩子;在一切众生面前也一样靦腆而怯弱,我总害怕稚气的言语吵了他们的耳朵,害怕我粗陋的瓦,不适合他们华贵的屋,唯有在您跟前,我虽然靦腆却最安然,因为您的心清净无比。
当我在门口看您,您的眼睛如此威严,一念的忏悔不禁涌起;而当我多走几步,走近来看您,便发现那隐藏的慈悲和无尽的包容,有一种笑容,从复杂回归到最单纯。
据说,这座金刚大觉塔内的佛像,是弥勒菩萨所塑的释迦佛像,由此,请看看一位圣者如何来诠释另一位圣者,请听听一尊佛如何赞叹另一尊佛。亲爱的朝圣者,您是否感觉得到圣者的胸怀呢?他们能雪中送炭,也能锦上添花。这里锦上添花的意义不是谄媚,也不是趋炎附势,我指的是对一匹锦,真诚的赞赏,并且高兴地献上一朵花儿。对一个佛子,‘雪中送炭’往往不难,甚至冻死也不怕,而困难在于‘当自己也有一匹锦的时候,仍然能够献上花去完成别人的锦’,是不是?
我们能否忘记自己,而溶入另一条小溪?而诸佛菩萨教我们的是什么呢?
看看他们各方的佛菩萨,不远千里共同护持释迦佛,他们共同来演了这惊天动地的电影—这一部教育片,甚至不惜血本,不惜挨骂来演反派的角色,提婆达多那个所谓的恶棍,是释迦佛的老师,为了成就他,特地示现来演对立的角色,多感人、又多美啊?一尊尊古佛,有的演好学生,有的演坏学生,演得天衣无缝,来衬托这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男主角。可贵的是,当他们演自己的角色时,忘了他们原本是古佛,是倒驾慈航的菩萨,也不多说一句什么,就这样地把一部历久弥新,永无止境的戏,越演越盛,演得教人泣下。然而所有这一切,竟然只是为了您、为了我,这平凡无奇的孩子们,多幸福啊?您感觉到台上、台下打成一片吗?您感觉到也是主角、也是配角、也是观众;您是观众、也是配角、也是主角。竟然有这种戏吗?
爬到塔上去和一位静默的法师相遇,他默然端详著佛像,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川流在他们的眼睛中,有一种震颤穿入我心里,那一部摄影机能够拍下那种喜悦的真情——深刻的道情?那有如一脉溪水长流,又如能够涵容一切的深洋。在这金刚大觉塔的顶上,法师蹲下来掬了地上的一把沙,带著一种含蓄又儿童式的微笑,他说:‘我们充满了感激,即使是一片叶子、一枝枯枝,都想带回去。’我明白,他‘带回去’的意思,是为了不能前来的人。我们常会发现一个抛弃名利,一个金刚慧剑斩情丝的人,原来是最多情、最深情,而又能够升华超越的人,只不过他们‘发为众生剃’的表达,不同于凡俗的‘长发为君留’罢了。
这些法师从年老到年少都有,有的是寒冬的潜藏;有的是深秋的成熟;有的是盛夏的盎然;有的是初春的生机,就这样的组成了‘朝圣四季交响曲’,多美的乐音啊!没有一把提琴是可以缺少的,没有一只长笛是可以删去的,多么深挚甜蜜的谐音啊!
我们的释迦牟尼佛老师,他出的考题多么难,又多么快啊!在塔里面,大家才发了大愿,热情满腔地许下了诺言,才一出塔,考题就发下来了,真的是迅雷不及掩耳。不是说‘众生无边誓愿度’吗?如何去度那个漫天要价的纪念品小贩呢?该不是杀价才对吧!然而又该如何呢?如何去面对眼前这一排排、一只只伸长干枯的手呢?当我的口袋已经空无所有,而他们总是掏空了盆子等待倾入。如何去满足一颗贫穷感的心呢?我不会回答。不是说‘烦恼无尽誓愿断’吗?这一道考题不过难免要烦恼一下吧?我们向释迦牟尼佛老师申请学校,他老人家就毫不客气地考我们一考,我不好意思拿出成绩单,因为都是红字,还有一些是鸭蛋,我们开出不少支票,却多数是空头的,这一群健忘的孩子常常忘了去存款。
这世尊成道的金刚座,传说底下是金刚造成,贤劫中千佛出世,都会在此菩提树下金刚座入金刚定、证无上果。此座紧邻大觉塔后壁,我们来此献上迟到的礼拜,而仰起头来却似乎感觉到世尊静默中的安慰:忆佛、念佛就常在佛左右,永远不会太迟!
也有人传说金刚座底下是无底的空洞,我不知何说为是,但猜想此二说之意,大概是—唯般若空慧,才是金刚不坏吧?
夜半,一位位朝圣者秉持著蜡烛来到这儿打坐、礼拜。惊讶,凌晨两点,世尊成道处的金刚座前,已经供满了盏盏油灯,天未亮,各国的人们,便各盘起腿来,在这里诵经,西藏人以西藏语,锡兰人以锡兰语,义大利人以义大利语,日本人以日本语,奇妙的是,大家一起诵,那音声,不但不杂,反而出奇地和谐,肃穆庄严得令人不禁落下眼泪,那种气氛第一次让我体验到‘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似乎每一支汗毛都要肃立合掌致敬。
在这里,常常忍不住跪下来,不但向世尊的金刚座,也向座旁的菩提树,座旁的世尊脚印,甚至向一株不知名的花草,或一位从未谋面的朝圣者。
许多修行者自由地在园中的树下塔边打坐礼拜,许多人额上都已鼓起拜佛留下的厚疤,身披的衣服已经褪色而古旧,静寂的面孔却令人不禁合掌,也沉下浮躁的心。
和各国的行者摩肩而过,一声声‘Amitabbha’,穿流过彼此的心,一声声音韵缭绕的‘淹嘛呢叭咪吽’,化成无尽意的微笑,把我们贯串在一起。我们的不认识只不过是唤不出名字罢了,我们实在早已熟稔......
您看见这四川籍的喇嘛吗?多年的拜佛,额头上已经有一个疤痕,当我们不曾去付出那种努力,请不要轻易地将那一句‘磕破头颅也徒然’随意说出口,您看他对我们的比丘顶礼时流露出无比的恭敬与虔诚,我不禁惭愧的向他一顶礼。
由于大家极契机于菩提伽雅,故朝各大圣地后,我们再度回到这里安住了几天。
在菩提伽雅园,感觉到:也许再找不到任何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力量,让各种肤色、各种打扮、各种语言的人们都拥来献上五体投地的礼拜,献上瓣瓣花香和泪水。为什么天空如此澄净碧蓝?为什么丛丛不知名的花,开得如此和谐?为什么菩提的乐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为什么总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由金刚大觉塔发出,越是静下来在花间凝望它,就越感觉到那莫名强烈的召唤。
夜里,各自用功,我们各人绕大觉塔诵经,我以快步诵经绕塔一○八匝,塔的两侧,有佛陀的经行处,佛陀的站立处,地上塑有朵朵石莲以为纪念,塔相当巍峨,绕塔一匝大约能诵一部阿弥陀经,天暗中,半闭眼快步绕,念到‘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心中非常欢喜,得意忘形,撞上石莲花,摔了一跤,跌在花边—‘闻是音者,自然皆生念佛、念法、念僧之心’。这一跤真是佛慈所赠的礼物,但愿生命中的每一次跌跤,都能生起念佛、念法、念僧之心,这跌跤也让我体会到:心中念著佛法,不恐惧也不僵硬或挣扎,跌跤似乎都不痛,只知道继续诵:‘舍利弗,其佛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印度的僧侣,告诉我这塔上常出现有彩色的祥云种种瑞相,甚至整个伽雅城内的人都可以看见。有一夜,我们在大觉塔礼佛后,要回到泰庙休息,发现,塔的一面映得天空有一道特别亮的区域,夜里没有电灯,我们是秉烛夜行,真不知道塔的光,来自何处?真的是佛陀不可思议的慈悲之光吧,这些日记都是黑暗中凭手的感觉写下的,在全暗之中,看见了光明,突然深深感动,有一点点明白,慈悲的阿弥陀佛,为什么又名为无量光佛,欢喜光佛、解脱光佛......!欢喜又感恩地在黑夜的石路上念佛,感觉到每一个细胞都在微笑。
在这里,我穿著简便的拖鞋,阿清菩萨,勇敢的赤著脚,然而走了一段路,路面的沙砾碎石实在尖得割脚,她爽快地告诉我:‘小瓜呆,分一只拖鞋给我!’,我欢喜地把一只鞋给她,就这样,我们一人只穿一只鞋,走了好一段印度的碎石路,没有人会给我们异样的眼光,大家都给我们温暖会心的一笑,这真是自在的天地,菩提道上的甜美!也只有朝圣的伴侣会这么肝胆相照,没有隔阂地说:‘小瓜呆,分一只拖鞋给我!’您可以想像我们那款滑稽的步伐,而一同望著光明的大觉塔,每一步伐都是踊跃的,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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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由菩提伽雅出来,路上一位法师和晓贞急急来通知我,有一位法师发高烧了,于是我载奔回中华寺取诊察袋,林居士用脚踏车载我到泰庙去诊病。提著我的药袋子,坐脚踏车摇摇晃晃地赶路,这是印度式的急诊!胖嘟嘟的我,坐坏了脚踏车,而相视哈哈大笑是印度式的解决!(菩提伽雅俨然圣城,各国寺庙如众星拱月环绕大觉塔,中华寺的泰庙及日本寺、西藏寺......都相距不远,可以一时朝礼如环游世界各寺)
真敬佩这一位发烧的法师,烧才退,头上还蒙著一条湿毛巾,就与大家跋涉过苦行林。
走过荆棘路,庆幸还可以见到尼连禅河附近,佛陀苦行静坐于其下的菩提树。大家光著脚越过沙漠、涉过流水,这一条对佛子如此亲蜜的尼连禅河啊!只因为世尊当年曾经在此涤足,您忍心不将双足一浸在这曾浸过世尊的水吗?—带著「当愿众生内外光洁,身心无垢’的愿望。踩在乡野荆棘的石子路上,尘沙飞扬,牛羊相伴,茅舍村庄怡然自得,阳光明耀,天空如碧,地上的荆棘伤了脚板,似乎有刺留在肉里,我穿上了拖鞋,看其他的法师和刘居士,赤脚走完了全程,真的是泥覆足成袜了—苦行林的泥沙所织成的袜子!
这儿是一座嶙峋的石山,已经有朝圣者在山上等候我们多时,并且予我们一杯适时美妙的茶,就是有人如此慈悲,同行的朝圣者提著重重的水果、水壶登上了山顶,就是要给大家解渴啊!常常可以感觉到菩萨随处现身,没有戴璎珞或是杨枝,却带来蕃茄和开水、海苔或芝麻。是否您和我同样地,内心充满了感激?在这石洞中顶礼三拜,我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众生,只好为一切众生顶礼这无上的悲智。传说这原是龙王要献给佛入金刚定之处,然佛至峰顶才立足,山摇地动,故舍此,至金刚座,但悯龙王精诚,特在此留影纪念。
此距迦叶故乡不远,下山时法师说著佛陀当年度三迦叶的往事,令我最感动的是—佛陀考虑到迦叶当时的名望,所以在迦叶与信徒聚会时,佛陀便谦恭地隐藏起来,保全迦叶的光芒,这是多美的隐藏,多么成熟又低垂的稻穗。看看这说故事的法师,他很平淡地显出了这个奥秘,他是一个佛陀的随学者。在这路上我走得好轻松,两袖清风,这种轻松是因为同行者背负了我的行囊,往往我们的轻快是来自他人的负重,而您看负荷沉重的朝圣者,他们不曾皱眉,他们快乐地负担,似乎肩上的沉重是内心的轻松,有人以这样为我背负来教导我,菩萨!您真是随处现身,只是常常我瞎了眼睛罢了。师父吟著上开下参老和尚的行脚诗—‘步行身苦心自甘’,而苦行林一行,那种‘心自甘’的甜美,也充满了心灵。上山下山,大家把一个个钱币放到乞儿的手中,用光了钱币,就把手紧握著那一双双的小手,一句又一句地念著「阿弥陀佛’,有一位居士突然奔跑起来,那些孩子缠得她脱身不得,孩子们!你们能明白菩萨的心意吗?当你们想要另一块糖的时候,绝不能体会口中这一块的滋味!
傍晚由泰庙走到中华寺,恰好与二位印度的比丘同行,他正步向菩提伽雅,他很自然由身上请出一尊佛像送给我,用英文祝福著我的未来能充满和谐、快乐,我问起他们的生活,才发现他是一个曾参学泰国的医生,七年前来到菩提伽雅行医义诊,他并且在泰庙里教医学的课程,怪不得他的眉宇间流露著伟人特有的气质。我告诉他,我也是个医生,两人相视而笑,仿佛久远以来便认识。他告诉我此地医药的匮乏,在这里我不敢许下任何到印度行医的诺言,然而我明白内心的意愿,年幼时便崇拜史怀哲,虽然他形式上并非佛教徒,但他是真正的菩萨,是否我能够随学呢?菩提伽雅的夜晚是如此的宁谧,没有月亮,星光点点,烛影晃晃,世尊的肉身走了,如同明月的暂隐(实而未隐),这星光点点和烛照,好似现今的佛子,虽非大明,也可以照亮暗夜中的小径,是否?我不知道大德们在塔内静坐是何种的明妙,而我坐在那儿很惭愧地,只见心中有如印度平野,尘沙飞扬,降伏自己真难啊!清晨天未亮,领队的法师如慈母唤大家上路。开车前泰庙的比丘医生见到我,要我等他拿一些纪念品给我,是一张菩提伽雅金刚塔的照片,和一尊佛像,我奇怪,他何以如此厚待一个路上相逢的我,是否鼓励这个小瓜呆勇敢地向他、向世尊学习,投入苦难。‘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莲花’,而火中生莲花,那真是千古其谁了。
我珍惜地把佛像请入药箱子,每当诊病的时候,看见这尊佛像,就越努力学习:尊重承事一切众生,如敬父母,如奉师长及阿罗汉,乃至如来,等无有异,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闇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真是遥远的道路,无尽的学习,盼望能够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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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菩提伽雅,车子开始驶向鹿野苑,鹿野苑是佛陀初转法轮的地方,路上我们下来吃中饭,这还是临时路旁所设的露天厨房,几张放在路旁绳子编成的床,就是我们豪华的餐桌椅,大家吃得其乐融融。事实上,一箪食、一瓢饮,就足以令我们欢悦终日了。师父端著饭走入印度人家中结缘,正逢他们煎著黑糖饼,印度的村妇热情地请我们吃,真好吃啊!那单纯的香味、乡野的纯朴。参观他们这前后门相距只有数步的家,前面是一个炉子,后面是一张绳子编的床,没有多余的摆设,也不见棉被、不用说冰箱、电视。想当年在书上念到哲学家戴奥真尼斯,他住在木桶中,亚历山大大帝,慕名而访,问他说:‘你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吗?’却换来一句‘请让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戴奥真尼斯是一个简单的行者,而几乎每一个默默无名的印度人,都是戴奥真尼斯类的天生哲人,他们的物质如此简单,令我们反省是不是自己的包袱太重了,有如一只大蜗牛。来到印度这段时间,由感慨他们物质的贫穷,再仔细深入观察,发现他们的脸不比西门町出现的脸更苦恼,他们的笑容比我们灿烂,他们的步调比我们更有韵律感,什么是进步呢?‘闲’与‘钱’何者更令人舒服呢?
昔日到美国,曾经被招待在大饭店中用过‘铺著长毛地毯,又有法国宫殿式沙发,足有我房间三倍大的厕所’,当时心想那恐怕是最奢侈豪华的厕所了,不料,来到印度,发现印度厕所才是世界第一壮丽豪华—不但宽敞广阔,一望无际,而且还有绿草碧树和美丽的日出日落!(用过的朝圣之侣,都会莞尔会心一笑)。
下午车子摇晃到鹿野苑中华寺,见到久仰的上依下华法师,未到时其他法师就鼓励我多和她聊聊,已到时又听到大家赞叹她,一个女孩子敢独自到印度,一切护照行李又在火车上被偷,却能够在印度勇敢地支撑下来,我的心中一震,真的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有人散发著生命潜藏的光芒。据说她独自来到这佛子向往的国度,在混乱的火车上被迷魂香所熏,遗失了行李和护照,一文不名中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如愿朝圣,并且到国际大学修梵文课程,在印度两三天才吃一顿饭是常事,却甘之如饴,这样的事换上一般女孩子,免不了要惊慌失措,不嚎啕大哭也寝食难安了,而对一位修行者而言,只是成就道业的催化剂和增上缘,在克服困难的过程中,智慧发显,悲心增长,道念益坚,她说:‘现在纵使把我依华整个偷走,我也不怕了,因为没有人能偷走我的心。’她的眼神如此地坚定,透发著勇者的光华和洒脱,这种庄严的美感,以及生命的启示实在令人感动。一个人的一生是一个榜样,一个人的勇气可以鼓舞其他人的勇气,而她再三地忏悔、惭愧她的粗心令大家担忧,又显示了谦恭之怀,令我尊敬之心油然而生。想想自己,如果遇上她的境遇将如何?能够把‘于一切时中,遇一切境界,皆佛慈变化,应作如是观’,派上用场吗?能够‘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安贫守道,唯慧是业’吗?大德!您又将如何?
大家参观鹿野苑的博物馆,有一些法师感慨著这些被破坏,断手断头的佛像,句句的‘可怜!可怜!’充满了孝子的情操,而另一位法师所说的‘佛那里会可怜?众生才可怜!’又表现了另一面。有一位法师在人群中走著,带著一种冷静安详的微笑,当他站在某尊佛像前,突然我觉得,他和这尊佛像有种奇妙的相应,便要求他摄影留念。每一个人在看、在瞻仰佛像时的神情不同,但是都很美,有的人给我的感觉,便是一种滤去激动的理智,很深沉;有的人带著一种‘忏悔己身业障重,不见如来金色身’的气息;有的人与佛陀仿佛是热情的相逢,握握手啊!亲亲足;有的人在品味雕刻者的修行功夫;有的人真如见到圣人地礼拜;有的人打著「爸爸您好!’的招呼;有的人批评那一尊塑得不够庄严,他有更深的理想;有的赞叹那一尊好庄严;有的人泪眼汪汪感动非常,种种形形色色,怪不得难以‘尽知众生心’,一样看佛多样心情。
有一尊,据说是公认世界上最慈祥的佛像,果真在初踏入馆中时,虽然琳琅满目,而第一瞥便会被他所吸引,我们东仰望、西仰望,前仰望、后仰望,端详再三、再三端详,不忍暂舍,是否那种名为‘慈祥’的元素,已经由佛那儿传到我们这儿?
午后的鹿野苑,黄昏的鹿野苑,幸运的憍陈如等五比丘,满园的花草和我一同歌赞那四圣谛的开敷。绕转法轮塔三匝,一群虔诚的朝圣者一匝又一匝地绕,喇嘛在塔上奉上两手与额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越来越平静,激怀似乎稳下来了,深思著「苦、集、灭、道’。有一圈铁柱围著三支‘阿育王的石柱’,据说:只要你摸著它发愿,有愿必成。有一位法师首先打破沉默,伸出手摸著石柱,发愿‘愿我临终无障碍,弥陀圣众远相迎,迅离五浊生净土,迥入娑婆度有情。’他平日的一举一动,也充分显示出对于此愿的真诚。
(注:鹿野苑是佛当年初转法轮之处,憍陈如等五比丘,是最先闻佛说法而得度的弟子。)
另一位法师也道出了如来长子的誓愿,对比丘的期许,续佛慧命的悲愿,由他平日的言行,我们也明白,这不是空洞的话语,阿清与我一起摸著石柱,各自许愿,让我用行动来实践这个愿望,天下没有奇妙的石柱可以令人满愿,所以能够满愿,是因为‘愿’能够如石柱般的强固,‘行’能够如石柱般的坚实—阿育王石柱如是告诉我。
愿如石柱坚,
行如石柱实!
这是真的有鹿的鹿野苑,美丽的鹿成群,法师很认真地讲述,过去世尊修行的故事,‘人头鹿,鹿头人’的故事。
静听,每一个世尊行菩萨道的故事。都如此震撼这颗凡夫的心灵,所谓的‘无上正等正觉’,来自无尽的‘舍’,而凡夫的我,‘从无始生死以来,数数丧身,未曾为法’,如果要再丧身,请让我有机会为法而死,为救众生、为护圣教而死。多久以来,我死得太糊涂、死得不明不白,一切的死,轻于鸿毛,未曾重如泰山,多遗憾啊!泰戈尔这印度的诗哲,他愿‘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叶’,而我愿生时毅似青松,死时美如芬陀利花—微妙香洁的莲,绽放在西方净土的七宝池八功德水中,花开见佛悟无生,回入娑婆度有情。
日落在鹿野苑的塔后,印度平原,太阳一落,大地顿时便失去了温暖。有一位法师在夕阳的余辉中,一遍又一遍地绕塔,我看见他眼泪一串又一串的滴落,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深忏激昂处。我不敢去深问,因为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省的时刻,面对这位圣者父亲—佛陀,不落泪的人,泪是往肚子里流。把自省的语言,一而再的反刍而不外吐的人,往往能保有更大的实行能力。
鹿野苑中华寺的晚课,真美的晚课!晚课结束后,依华法师为我们说印度的种种,她有一双很好的眼睛,能在印度的穷脏乱中,看它的真善美。‘若人心净,便见此土功德庄严’(维摩诘经),可不是吗?依华法师谈到了印度当前的没落,以及仅有的几支佛教力量,末了更具体的提出挽救的办法,演说得高潮层层叠起,她的声音坚毅又柔美,句句说到人心的深处,由于她是一位真实的付出者,一个勇敢的孤军,所以一切都格外地感人。
在印度穷脏乱中,
看它的真善美。
若人心净,
便见此上功德庄严。
有这么一个奢侈又美妙的上午,徜徉在鹿野苑,如果您愿意,可以深思当年佛对五比丘宣说苦、集、灭、道四圣谛的道理,也可以放慢步子和牛儿在一起,和头顶大篮子的村妇在一起,一起迈向‘迎佛塔’,他们也同在宣说著四圣谛。如果以美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个美丽的花园,虽然不是春天,却也百花齐放,那变色的菊,开在无忧树下,每一种不知名的花草,毫不计较地贡献出自己的美,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来崇仰佛陀,纪念那史上最美的演讲之开始—‘初转法轮’,有时候不禁要奇怪,在如此一片干旱灰黄的土地上,如何能生出这千变万化的色彩?
有一位老居士在佛陀过去的房间里哭了,我也忍泪,每一个人似乎都明白,但是又都无法解释这一滴奇妙的眼泪。
这儿有世尊的说法台,大家走过,默念著佛陀,长长的影子投在台上,突然间,一念闪过—‘佛陀说法,正如幻人说幻法’,一切就如梦幻泡影。
默跟在几位师父后面,走向迎佛塔,我看著他们行路的脚步是如此的庄严。当我们到达时,悟谦老法师早已开始了演说,在阳光下、草地上,佛子们或盘腿、或跪著,或听演说、或听静默,有的人闭著眼微笑,有的人远眺沉思,这是自由的学习,在大地、在佛陀温暖的怀里,处处都是涌泉,处处都是乳汁,只要懂得啜饮。塔下的海棠,仿佛朝圣者鲜红的心,它日夜静默地献出了一瓣瓣的清香,我最后登上塔,塔的砖已经古老了——
‘古老却仍然屹立’,是最令人欣赏的风采。
您看迎佛塔那砖的隙缝长出了什么?是菩提树的嫩枝!菩提树,长在金刚座旁,长在风沙弥漫的印度,长在这古砖的隙缝,到底什么是不好的环境?对于一棵菩提树而言,那里都是好环境,只要它真愿成长。
传说有人要砍断那棵金刚座旁的菩提树,有人浇甘蔗汁,欲令其死;有人浇牛奶,欲令其生,砍也好、伐也好,甘蔗汁也好、牛奶也好,保护也好、破坏也好,一切都是成长的增上缘,是否您曾来到这树下,静听这个故事?在这个成长的故事里,阳光与甘蔗汁同样重要,爱护与砍伐同样重要。
漫步在这个没有时间观念的地方,如果不是跟随这个团体要注意作息的时间,在这个国度,我们会把时间遗忘,时间是什么呢?只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我这个一向手铐束住,脚镣锢住的小瓜呆,难得遗忘时间,遗忘二十世纪在医院里匆忙的脚步。这一天,我愿当印度的村婆,从未见过手表。
您看那一团团的牛粪,透过手掌成为一个个的图案,又堆成一个个的圆塔,喔!他们每个人都是艺术家!在医院里,我们医疗人员也常常在屎尿堆里面,可是色彩跟气味可大不相同。常常那句‘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的对联,都让我不禁一笑,我是上联还是下联?您是下联或是上联?‘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真正心中的悠闲,岂是这样容易就能得到的,这是长期的磨炼,长期的洗炼,从凡俗杂务中超脱出来,纵使在忙碌中,内心还是悠闲,有人身体虽闲,心中烦恼忙碌;有人身体虽忙,内心宁静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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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们往恒河去,经过一个城,这个奇妙的城,比台北的西门町更拥挤,迎面而来,后拥而来,四面八方拥来,牛车啦、马车啦、羊啦、汽车啦、公子哥儿啦、乞丐啦、到圣河沐浴的印度教徒啦,从古代到现代的交通工具,从古装到新潮的打扮,都出现在这街道上,没有交通规则,可以自由靠左靠右乱走,在十字路交叉口,不知该往何处走,这是一种令人发笑的乱走,真的是乱走,表面上好像很混乱、很拥挤,可是实际上非常的悠哉,也没有任何危险和交通事故,可以说是‘悠然的拥挤’,可以说是古今的大会串,时代的隔阂消失了,消失得很美妙,地摊卖的仿佛是阿拉丁神灯时代的东西,卖的人也是长须白发的古人,买的是穿著丝袜高跟鞋的今人。店铺里的东西、一切的陈设是伊斯曼彩色综艺体阔银幕,有一种看电影的感觉,似乎有许多的声音同时发出,但是又一点也不吵,似乎一切本然存在,亘古以来,不曾增加什么,或是减少什么,我们一批人拥入这个人流之中,不觉得更挤,我们流出也不见得更松。就这样的拥入人流,迈向河流;拥出人流,来到河岸,又拥入河流,迈向另一群人流,是出?是入?是入?是出?‘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河岸的孩子们,用叶片包著烛火,包著黄花兜售,这是献给圣河的供养吗?恒河是印度人心目中的圣河,是佛子心中一条亲密的河,跟尼连禅河并驾齐驱,只因为经典上屡屡提到这条恒河,佛陀用‘恒河沙数、沙等恒河’这样的词来开演无量无边的意义,今天真的来到此河,一切都不陌生,仿佛久远以来,就沐浴在此。
在船上独自静听这恒河的流水声,凝神静观这河水的波潮,河水中一切的映像,小孩的、老人的、欢乐的、悲伤的,一切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听这一切的声音,一切的声音都化为一声声的‘阿弥陀佛’。
渡船载著我们到彼岸,一片闪亮的恒河沙!我忍不住在一角躺下来,沐浴在阳光中,依华法师说:‘你这种个住真适合到印度!’。您看这一群老孩子们,您看七十岁的老法师,用衣服、布袋装著恒河沙,笑得好像只有五岁。您看他把脚埋入沙中游戏,一群比丘在恒河沙中,突然都成了天真的小孩子。一袋袋的恒河沙是孩子的珍物,为了想分给故乡的人,让他们嗅一嗅这恒河的气息,大袋、小袋地装,大声、小声地笑,在大地的怀中,无老无少,在这个遗忘光阴的国度,我们都是孩童,能够显出我们赤子之心的河,就是一条圣河,我猜想他们说恒河水可以洗去罪恶,是否因为来到河畔,再老的人也有童稚的微笑。
坐在恒河的渡船上,看见河岸的火葬场,正烧著尸体,火光熊熊,尸体也不用棺木,只用包裹,印度人死了,就焚烧在这恒河之畔,有钱的人,有足够的柴火可以烧成灰烬,丢到恒河,贫穷的人没有足够的柴火,随便烧烧就扔到河中。您看见火堆里那翘起的脚吗?它已经烧得又焦又黑,它曾经是谁的脚?是那一位美人的脚啊!不久以前那还曾经是嫩嫩的皮肤,透红的柔软,在母亲的怀抱中;不久以前那是有著美丽曲线的足弓,踩在花堆中,有个男子曾经渴望亲吻它;不久以前砂石路磨粗了它,水浸湿了它,或许牛粪曾经是它的袜子;不久以前它渐渐地瘦,又渐渐地枯,现在它在火堆中翘起,这是抗议或是歌颂?渐渐它成了白骨灰烬,成了恒河边飞扬的一抹沙......一切美人终必成为砂土;一切沙土曾经是美人。我仿佛听见恒河不息地歌唱,这一首首古怪又平淡的歌谣。那甘地夫人震惊世界的死,也是一样地焚烧在恒河之畔,仰面对苍天,就如眼前翘起一只黑脚的人。生死何等平淡,又何等匆匆;何等公平,何等庄严,何等快乐又痛苦地啃蚀我们。有多少次我们曾经在恒河边化为灰烬?有多少次,我们曾在牛胎、马腹中出入?朋友,您还记得焚烧的感受吗?朋友,您还愿来轮回吗?请先把您的手放在厨房的油锅中炸一下,再做决定吧!
恒河边,一群包著头布的女人,抱在一起哭泣状,声音好大,却没有眼泪,是办丧事吧?恒河边由喜到丧都有,令人弄不清楚。事实上,您想想何忧非喜?又何喜非忧?那一件喜事不是丧事的开端?那一件丧事又不是喜事的开端?又何必弄太清楚,又怎么能弄清楚?走过了恒河,回到车上,等著凑齐人数,我不愿意说‘有人走失了’这种词句,因事实上,我们都是走失的人啊!我们谁又不是走失的人呢?但是我们也都会归来,在这不具时间观念的地方,等待也是一种乐趣,等待并不紧张,等待是观赏也是学习,在这个好拥挤又好悠然的地方......。
夜里回到这静谧的鹿野苑,坐在阳台,尽管已经没有阳光,可是星光却如此的美,月儿有如菩萨微笑的嘴,远远听见厨房传来热闹的声音,在这个朝圣的交响乐团中,总是有人在演奏著明朗的曲调。
又是另一天的开始,我坐在鹿野苑中华寺的阳台,望著这儿一草一木,望著这朝圣的朋友们,如何在这苑中行走,如何在这苑中缅怀,如何用功精进。有位居士过来和我交谈,这是我们在朝圣路上第一次深谈,他非常诚恳地开始忏悔,忏悔昨天在恒河的渡船上,他生气了。为了有人批评他的划船技术,他说‘为什么我生气了?因为我太自大了’,我看见他的表情,心里想:喔!多美的恒河!多好的朝圣!真的可以洗去内心的罪恶,因为它发起我们真诚的忏悔。一个人可以明白内心的过错,就开始接近正道了,这就是朝向圣人学习。今天比昨天更懂得忏悔,更懂得把视线引向内省,来看自己的过错,我们这个朋友可以说是个真正的朝圣者。
这一天是冬至,清晨四点大地在黑暗中,我们又准备出发了,没想到在这印度的餐桌上,我们共享了冬至的汤圆,是否这是真正的团圆?和我们的菩提眷属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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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往拘尸那涅盘城和化骨塔。风尘仆仆地到涅槃城,那城中的‘娑罗双树’是令佛子心疼的地方,一切虽然已经过去,却历久而弥新,就如影片早已拍好,然而每次观赏都哭!佛陀四十九年的说法,他老人家在这娑罗双树间躺下来。
我们沉重地走进堂内,这涅槃城的纪念堂中,赫然佛陀躺在那里,丈六的金身,绣著花的桃红色被,覆盖著他老人家,身旁供养庄严的幡盖。点燃蜡烛,燃起清香,佛子们随侍在侧,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哭泣。我看著他、绕著他、念著他,一圈又一圈,他的表情如此的奇妙,他的遗教是什么呢?当我们从足侧看他,他的眼睛是张著的,仿佛有一个大烦恼尚未解决,他的嘴角,仿佛还要演说,还在演说,说著「佛灭度后,以戒为师’,他的嘴角仿佛还在交代著地藏菩萨,以一种无尽的声音:‘勿令众生堕于恶道中一日一夜!’然而当我们绕到顶侧来看他,他的眼是闭著的,他的眉宇多么开阔!他的微笑多么慈祥又飘逸!仿佛一切都已经完成;仿佛苦难虽有,然而找不到受苦的人;仿佛应度者已度,未度者也已种下得度因缘,他平静地完成这一切。再看看他的嘴角,这微笑多么奇妙!仿佛说:‘我不得不走啊!你们这些撒娇依赖的孩子们,如果我不走,如果我不暂时引退,那么你们的膝盖臂膀永远不能茁壮,孩子们擦擦眼泪,我只是要你们成长......’太奇妙了,这种微妙的感觉。
我调好了照相机拍了一张,却被阻止,不准拍照,我几乎要和那印度人说:‘他是我的爸爸,我好想念我的爸爸,为什么不能让我照张像呢?’后来我不能说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因为突然间我发觉到,他老人家在我的脑海中,根本就是抹不去的影像了,想照像只是为了不能够来到这里的人。后来,很奇怪的是,当我第二度再朝菩提伽雅之时,又遇到了先前遇上的印度比丘医生,这一回,他一见面,就送我一张‘我想拍却没有拍下来的照片’。真的,我们的心念,瞒不过有修行的人,我的心里有一念遗憾,我的脸上就写著「遗憾’,马上被读出来了,就送了这张照片让我满愿。(他送的照片即是一一二页上那帧,据说是多年以前,日本朝圣者拍的)
走出这娑罗双树间的纪念堂,想起世尊当年如师子王右胁累足,而卧在此双树下,将入涅槃前,回答阿难尊者的一首偈颂:
吾在双树间 偃卧心不乱
树神心清净 以花散佛上
阿难问佛言 云何名供养
答受法能行 觉华为供养
紫金华如轮 散佛未为供
阴界入无我 名第一供养
想起佛灭度已,阿那律尊者的偈颂:
佛以无为住 不用出入息
本由寂灭来 灵曜于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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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骨塔是一座小丘,这是佛陀的荼毗之处。天空是灰色的,我远隔著树,望著同行的人攀上那座小丘(化骨塔),在丘上诵经,我这流浪的孩子,不禁想起当年阿难的哭泣。这天的行程如此的匆忙,匆忙得来不及缅怀就要离开了。
在不烧自燃的三昧火光中,佛色身化成了无数的舍利,也在世界各个角落兴起了无数觉醒人心的宝塔。慈悲无涯,智慧无尽的佛心光,点燃了弟子的心灯,世世代代,灯灯相传,绵绵无尽......
据说世尊荼毗之后,八国国王因敬慕佛,争取分舍利供养,甚至‘各各严整四兵:象兵、马兵、车兵、步兵,不惜身命,以力取之!’也许有智慧的大德会认为他们没有了解佛义,没有了解自心——
‘贪嗔痴起,佛灭度,戒定慧生,佛出世’的道理。
或是责他们不知道‘受法能行,觉花为供养’的意义,然而我在想:假如把一般死人骨头,甚或是他祖父的骨,放在这八位国王的床边,可能他们会因之睡不著!然而觉悟的佛,连灵骨的一微粒,都是大家不惜身命,争相供养!令人感叹,觉者的芬芳,真是彻入骨髓,也使人不由得感悦彻入心髓。
坐在车子里,经过印度这一片大平原,印度大平原的日出,出自一片氤氲。大地经过一夜的祈祷,黎明时又虔诚地供养满地满野的香云,真的不知道这种香云源自何种柴火?用的是何种香料?香云起自何处?为什么在黑暗中突然香云漫野,一抹抹的,草木庭园都陶醉在晨间香云盖菩萨的舞蹈中,太阳就出在这一片晨舞之后,起初是神秘的红彩,既而光芒万丈—是日光遍照菩萨登场,真的,他一登场,世界就五彩缤纷了。您想起华严经吗?经云:‘佛子,菩萨摩诃萨以诸善根正回向已,作如是念:不以四天下众生多故,多日出现,但一日出,悉能普照一切众生,又诸众生不以自身光明故,知有昼夜游行观察兴造诸业,皆由日天子出,成办斯事......佛子,菩萨摩诃萨复作是念:我应如日普照一切,不求恩报,众生有恶悉能容受,终不以此而舍誓愿,不以一众生恶故,舍一切众生,但勤修习善根回向,普令众生皆得安乐,善根虽少普摄众生,以欢喜心广大回向,若有善根不欲饶益一切众生,不名回向,随一善根普以众生而为所缘,乃名回向’。
··· ···
据说,车子是往北开,天气似乎愈来愈冷,愈来愈干燥,现在才知道,印度人包著头巾是有道理的,是必要的,这种干燥的飞沙,令人嘴唇裂开,甚至流鼻血,全团的人几乎都咳嗽,这是很难治的干咳嗽,后来去印度店买当地人用的药才见效,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变成印度的装束打扮,绑头巾、围披风。我们目的地是蓝毗尼园,这是在尼泊尔境内,佛陀的诞生地,有人矫正我说,这不是佛陀的诞生地而是悉达多太子的诞生地,佛陀的诞生地是在菩提伽雅的金刚塔边金刚座,在那儿,悉达多太子成正觉才名为佛诞生。法师说:‘如果由加德满都坐车过来,风景更美,也不用再签证,由印度入尼泊尔边境,要过五关。’我们是好命的旅客,坐在车内看风景,一切繁杂的手续由华侨菩萨承担下来,颠颠簸簸、一关一关,由清晨四点出发,到圣地已经是中午了,望望小坡、望望菩提树下的平台、望望池水、望望四野,这儿当时有百花齐放、众鸟齐鸣,庆贺悉达多太子的降生,然而今日太子沐浴的水池,已是青苔弥罩,或许天人看它还是琉璃般的美好,然而末法的众生,只能由青绿的水来体会它的甘美,拾起一朵白色的菊花,沾沾池水洒在头上,和阿清在池边缅怀,有时候一念之间,在心中会闪现所有的美好。
蓝毗尼的午餐,依然是席地而坐的野餐,我们来到印度,已经爱上这种最豪华广阔的餐厅了,而自由自在,草尘为毯、蓝天为屋宇,仅仅是清汤几许,就令人觉得十分富足,如果这是两千多年前,正逢悉达多太子诞生,那就太好、太好了!吃过了饭,看见七十六岁的老法师弯著腰,捡著地上一张张的小碎纸垃圾,心里很感动,随后跟著他捡,扫地、扫地、扫心地啊!老法师很可敬,七十六岁高龄勇往朝圣,途中每天都是日中一食,无有怨言,和颜悦色,虽然患有不易痊愈的咳嗽,然而他未曾有皱眉叹苦之音,总是笑咪咪地感谢人家的关心,那种不忍心有一丝秽物沾污圣地的恭敬心,那种不遣他人躬身而做的举止,就是对后学最好的教化。
*·· *·· *··
由尼泊尔的蓝毗尼又回到了印度北方,拜访舍卫国,给孤独长者昔日的住所。可崩毁的是坚硬的墙垣砖瓦,不可崩毁绵远流传的却是长者那柔软的悲悯,对孤苦无养者的体恤。日出日落,多少称霸于世的王已被遗忘,给孤独长者心地的芬芳却随著佛经的流布,仍沁入我们心中。
可崩毁的,
是坚硬的墙垣砖瓦;
不可崩毁、绵远流长的,
是给孤独长者柔软的悲悯。
(注:给孤独长者,即须达多,因乐善好施,常救助孤独受难者,故有此尊称。)
晨雾里,进入了这曾经是黄金铺地的祇树给孤独园,在许多经典的注解里,我们都会读到这个林园感人的故事—可爱的给孤独长者,原本不知有佛,然而,在王舍城一见,却唤起了觉醒之心。佛点亮了他的灯,长者多希望灯灯相传绵绵无尽,就到处寻觅能容纳佛和众多弟子弘演佛法的处所,终于发现这只陀太子宽广幽清的林园,满怀欣喜期望买下它供佛,便向太子请求,太子却开玩笑说:‘假如能将黄金布满园地,就卖给你。’而长者当真虔诚地将黄金铺地了。可贵的不是黄金,可贵的,是佛法;可贵的,是求法的真诚。站在祇树给孤独园林中,想到当年长者听到太子的戏言,没有第二句话,就回去搬空库存,用大大小小的牛车,载著一块块黄金,认真地铺在这土地上,那种诚摰求法的面孔,不禁流泪了。打动太子的,不是遍地的金子,而是超凡的傻劲。又傻又诚恳,傻到了极点,诚到了极处,搬空了所有,就请到了大智大悲的佛!也促使太子随喜奉献了原本舍不得的茂美林木。
我们绕著佛说阿弥陀经的说法台,诵念佛说阿弥陀经,雾浓得像弥漫的香云,原本诵念时速速溜嘴而过的序分:‘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此刻突然深刻亲切得几乎落泪......。
太阳出来了,坐在说法台畔的树下,慢慢品味莲池大师的教导:
舍卫国代表‘国之胜’,表示净土法门广大宏远,是法门之最上;祇树,是树中之胜,表示净土荫盖众生,永离热恼;给孤独园,是园中之胜,象征净土让一切众生安稳,恒受诸乐;只陀太子,是种之胜,代表净土生者,都毕竟成佛,绍隆佛种。给孤独长者是人中之胜,象征著往生净土的人都是入正定聚,诸上善人俱会一处。‘自性不离当处,是佛在祇树给孤独园’义,一切,都在一心中。已古老的是说法台的砖块,而永恒新鲜甘润的,是世尊的妙法,是十方诸佛殷殷的叮咛:
‘汝等众生当信是—称赞不可思议功德一切诸佛所护念经’(佛说阿弥陀经原名)。
当内心响起了慈悲的呼唤——南无阿弥陀佛时,便是‘佛在祇树给孤独园’之时,便是‘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之时。
祇园一会,俨然未散......
南无阿弥陀佛,皈命阿弥陀佛,是我未完成的,无尽的朝圣之旅......
这原是七十三年十二月,于印度无电灯的黑夜里,在柔弱的煤气灯、烛光下,甚至是全暗之中,凭手的感觉写下的日记。也有以录音作的记录,也有些是飞机上,车上的随笔。本是个人朝圣旅记而已,后来应邀在大学佛学社中配日记录音,放映照片,没有想到育莲乡居士,由绿音带上逐字誊出,登在明伦月刊;也没有想到王炯如老师会提议印单行本流通,又荷负出版辛劳及一切繁琐。照片多只是随手摄得(请原谅无技术可言)也有部分是同行者所摄,亦有朝圣之侣相赠者。若非临行前,萧琨伯伯忽老远特为赠相机赶来,则无照片供养大家,设无明涌居士沿途修复突发故障,则摄不成。于此一并致深谢忱。因旅途中只由见闻资料而记,并未一一对照史料作详细之考证,若有错误,恳祈慈悲指导,俾能忏悔更正,以免贻误大众,谢谢。
感谢同行的朝圣师长,一切的身教言教,感谢华侨菩萨们沿途一切的奉献和周到的照顾,朝圣道上的提携,没齿难忘,永远怀恩。燃香虔祈佛垂慈加被,一见一闻同登极乐圣地。
述者 和南敬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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