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罗长者独自一个人跪在净室，一面向大梵婆罗门祈祷，一面耽着很大的心事。

    他拿涂香一遍又一遍抹在身上，洒过净水，却仍然无法把心安定下来，将赞歌唱好；耳边，老是响着妻子产前阵痛的呻吟。把眼睛垂下来看着鼻子，试图令纷扰的心平静，目光却不期然注意到自己花白的胡须。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依旧没有一男半女，好容易妻子怀孕，好容易才捱过粘粘连连的十个月，又好容易昨宵才作了一个吉祥的梦，心，就情不自禁跳起来。

    索性闭上眼睛，定一定神，唱吠陀的偈赞，声音依旧脱了腔调：

    荒远的太古未萌

    金卵容纳了宇宙

    唯彼独尊的大梵

    即是万物的主宰

    他剖割开诸梵天

    又安定了九洲地

    一切生皆从彼生

    一切死皆归于彼

    唱到末句时，声音不自觉有些发颤。昨宵虽然梦见一朵金色的莲花，开放在妻子的脐眼，照耀满室金光，但这朵莲花，后来是给一位异教的比丘摘去，自己拔步去抢时，摔了一跤，梦就醒了。金色的莲花，自然是生贵子的预兆，但给人摘去，又会不会是夭折的兆头呢！更糟糕的是，自己又无法定心下来祈祷，祈求小儿平安出生、出生后快高长大，长大后福禄寿全。

    眼，是仿佛模糊有点湿了，蒙胧中又见着一片金光，连忙擦一擦眼睛，定神一看，确然是一堆闪着金光的物事，闯开净室的门，涌进来。再定神一看，这物事竟是一头金色的大象！莫不是作梦么？捏一捏鼻头，扯一扯胡须，都觉得生痛。金象就在惊疑莫定之间，匐伏在自己身边。

    正想站起来，门外陡然起了一声惊叫。转头望时，只见一个女仆，一面喘着气，一面指着那头金象，张开口，可是说不出话。

    勉强镇定下来，暍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那女仆才结结巴巴说：“恭喜老爷，太太生了一位公子。”

    这是天大的喜讯，多谢大梵婆罗门，庇佑孩子平安出世，马上两条腿就变得有力，站起来，绕过金象，风一样冲回内室。举手敲门，才听见身后一连串的惊叫。回头一看，原来那头金象已跟着自己进来，踩蹋了花树，冲破了围栏，撞倒了厅堂的家具。孩子忽然哭得很急。伺候产妇的女人又涌出来看外面发生甚么事。几个象奴却从象厩那边跑来试着驯服这头来历不明的金象……。急死人的事，偏偏发生在一起。

    不管得这么多，还是先看看孩子要紧。却奇怪，那头象比自己还要走得快，只见它一直跨进内室，又跨到床前，挥起象鼻，把婴孩一卷，高高举起。

    男人和女人的惊喊声一齐响起来。

    “你们还不快些进来，捉住这头象。”

    “老爷，”一个象奴回笑说：“我们是不能进产妇的房间的。”

    忙回头看那头金象，却是作怪，孩子已经不哭了，反裂开小嘴在笑；那象，搧着两张大耳，在快乐地踏舞。

    于是情势马上松弛下来。

    然而，却仍然麻烦。因为无论怎样，金象还是不肯跟象奴走入象厩，它只乖乖地匐伏在婴孩的床前，用耳朵搧婴孩凉、用眨眼逗婴孩笑。——婴孩也竟然不像初出生的婴孩，他竟那么懂事，就好象懂得大象是有意讨自己的开心那样，整天和大象笑。

    做母亲的说：“这孩子福命大，所以大梵才差遣这头金象来保护他。”

    因此，婴孩就命名为“象护”。

    不两天，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凡是象护便溺，金象也随着在地上便溺。还不止这样，金象的便溺，竟然是十足的黄金！

    由是因缘，象护长至一足岁，家事已成为整个摩竭国的首富；象护长至两足岁，家财已比王库还要富饶；象护长至三足岁，国中已无人不识这个孩子，因为金象每天都驮着他在城里闲逛。

    人若是想唬吓一下孩子，金象就会挥起长鼻，把这人赶开；若是挤得太前，想亲近孩子，金象就会踏起一只脚蹄，口里呼呼作响；若是向孩子讨好谀笑，金象就会闪动一双小眼注视着这人，似乎是在警戒。

    尽管这样，每天，人们还是随着象护和金象四处乱挤。当然，这些人不是对象护有兴趣，也不是对金像有兴趣，他们的目的，只是抢夺金象的便溺。

    “撒尿呀，乖孩子。”

    “撒粪呀，乖孩子。”

    人们整天这样乱跑乱喊。于是，不过一年，田地再没有人耕作，作坊再没有人做工，富户很难雇到仆人，国家也很难聘到低级的官吏。

    整个城市动乱，整个国家动乱，粮食的价格长了翅膀，黄金的价格却像服了泻药。可是人们依然在抢夺便溺，甘心在黄金的便溺中讨生活。

    这情形过不了两年，就激怒了王，王再忍受不住了。具罗长者因此就接到了王命，命他马上携同象护和那头金象去谒见。长者很感惶惑，只好一面吩咐妻子打扮孩子，一面跑到净室去祷告，请大梵赐福消灾。

    一推开净室的门，便见满室金光，仔细看来，却不知几时那头金像已匐伏在大梵的像前，眼中竟俨然有泪。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预兆，他想。孩子出生时，金象也随着出现在大梵之前，如今，金象哭于净室，难道是孩子死亡的先兆！

    虽然如此，还是不得不应王的召命。父子两人，只好乘着金象，任象奴拖着，一步一步捱人王宫。

    “看，王要见象护了，大概要封他们的官。”有一个随着看热闹的人猜测。

    另外一个却说：“不吧，看具罗那副想哭的样子，说不定王要罚他们呢。”

    一个妇人又吱喳着说：“去你的，他们有甚么罪，他们的象，养活我们一城的人。”

    “但是，”另一个妇人插嘴道：“他们的象却常常教我们打架，我的男人就是因为和人抢象粪，给人打断了一条腿的。”

    ………

    具罗长者无心听那么多闲话。他只后悔，不应不听妻子劝告，让金象驮着象护去城中逛耍。原来是一片好心，让穷人也拾一些黄金便溺，谁知却惹起这么大的麻烦。

    后悔着、焦躁着，不觉就来到王宫。自己也不知如何，抱着孩子下了地，又随着王的侍臣来到王的面前。

    王很严厉数了他一大番罪状，也无法定下心来细听，反正觉得，每一条似乎都是死罪。

    “大梵啊！”他在内心默默祈祷：“既然你赐我以孩子，又赐我以金象，为甚么又降灾于我？我每天都唱赞歌赞美你，用香花供养你，又遵从你的教诫，每天用黄金供养具德的婆罗门，我究竟做错了甚么事！”

    “现在，”王忽然拍桌子厉声说：“我可以赦免你们的死罪。……”

    “感谢大梵！”具罗长者搂着象护。

    “但是，却要没收你的全部家产，连同这头妖孽的金象。”王说着，大力的一挥手：“你们去吧！”．

    像木头一样给侍臣拖出王宫，五岁的象护，已沉沉在怀中睡着。完了，他想，这一次甚么都完了，偌大的家业，成群的奴仆，一下子就完了！年纪已老，此后怎样谋生呢？泪，滴湿象护的脸，像护用小手擦一擦，又偏过头去睡觉。可怜的孩子，你还不知道，明天，你就变成乞丐了。此后，城中人将对你收起笑脸，投以厌恶的眼光……。

    忽然，有甚么触一触脖子，难道王反悔了，又差人来捉自己？猛回头一望，却原来是那头金象，不知何时已紧随在自己的身后。

    是王可怜我，发还这头金象给我吗？他想。感谢大梵，赐我如许深厚的恩惠。正想跪下感恩，身后远处已传来一阵阵叱喝声。

    “拿住这个会使妖术的坏蛋！”

    “快，拿住这头金象。”

    “……”

    他不知道是甚么的一回事。正惊惶间，只见金象已伏在地上，搧着一双大耳，把鼻子轻轻的一卷，已将自己连同怀中的象护，卷上背的坐垫，忽地四足快放，竟如同奔马。此后有好一会，具罗长者只感到有若天崩地塌。箭射过来，石掷过来，矛投过来。好不容易才定过神，偷偷回头张看，只见后面灯火通明，千军万马追赶着自己。低头看象护，孩子却因颠簸有若摇篮，睡得更为甘甜。

    金像这时，忽然拐入小路，一路踩过田野，惊得看守果林的人纷纷走出寮蓬来张望。这些守林人都偏袒着右臂，遂使具罗长者蓦然醒觉，自己竟已闯入了舍卫国国境。——他记起有一位异教的能仁，名叫释迦的，就住在这个国的祇树给孤独园。给孤独长者还差人打算向自己买黄金，据说是给祇园铺地。这位释迦一下子就吸收了很多弟子，因而很多舍卫国的人，虽然不是此丘，也模仿释迦弟子的样子，偏袒右臂。

    既然到了邻国，就应该安全了。具罗长者长长吁一口气，随即感到一阵晕眩。

    及醒来时，只见自己躺在�谙�上，象护摇晃着自己肩膀在喊：“爸爸，爸爸。”一翻身把象护拥入怀里，老泪已自纵横。

    “我是释迦。”一个击音安详地在身边说道：“你们父子已然平安了。”

    具罗长者循着声音抬起头来端相，忽的吓了一跳，甚么，他就是释迦，他不是象护出生的前夕，在梦中摘去那朵金莲花的比丘!大梵啊，万事因缘前定，你已在五年前告诉了我结局，告诉了孩子的结局。

    于是，勉强张开迷蒙的泪眼，双手把象护举起，向释迦递过去，说：“慈悲的比丘，大梵已经给过我启示，这孩子，是属于你的。”

    释迦伸出右手，抚摸着象护的顶发，左手弹指作响，说偈语道：

    无明是痛苦的根

    珍宝是无明的因

    爱和恨是最厉害的热症．

    唯佛是无上的医王

    此时，象护已扑向释迦的怀里，那头金象也俯伏地面，垂着眼、贴着耳。

    “你或许会以为，”释迦说：“自己一生没有做过甚么错事，何以会受到毁家逃亡的惨祸。可是，你难道不觉得，一切财富原不坚牢，贼人可以劫去，火可以烧去，王法可以毁去。而最珍贵的财富，原在你的自心。

    “而且，这头给你带来财富的金象，也曾令很多人生嫉妒心，生贪求心，并且令人断肢折臂生憎恨心。这些坏心的生起，即定堕落的根本。

    “放弃财富，从此你便轻松；放弃这头金象，从此的便没有犯罪的感觉。你和象护，就住在我这里吧！”

    “希有世尊！”具罗长者不自觉也学着释迦弟子的口吻来称呼释迦了：“可是，我怎样才能摆脱这头金象呢？象护在那里，它就会随着在那里出现。”

    释迦微笑起座，把象护抱到金象身旁，对象护说：“孩子，你摸一摸大象的头，叫它去吧！”

    象护照样做了。那头金象随即站起身来，用鼻子吻一吻象护，返过身，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精舍。……

    第二天，消息传来，金像自己返到摩竭国，走进王宫，并且死在王的跟前，而且，尸身化作一堆烂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