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怀瑾
净土三经的高下
一提到声震东方佛土的净土宗,我们马上就会想到名扬几千年来的阿弥陀佛,以及佛教徒们爱念的《阿弥陀经》。至于净土三经的其余二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佛经》的光彩却似乎被《阿弥陀经》所掩盖。
同为释迦随缘敷演的经论,也有钟鼎山林之分!当然,除了一分窅不可测的运数之外,还有一些现实的客观因素。
《阿弥陀经》所举示的只一个“执持名号”,再加上“一心不乱”,临命终时就可乘风归去,飘向莲花池畔,徜徉在鸟语花香之间。这种言论,不但动听而且引人人胜。
至于早在曹魏时期传人的《无量寿经》,当然也包含了净土修持的无上法门,和《阿弥陀经》同样言简意赅。虽然它修持的重点同样是“执持名号”,但对于极乐世界的来龙去脉、风土人情还作了一番详尽的介绍,或许因此,在行持上反不如《阿弥陀经》予人以浓缩深刻的印象吧!
再看刘宋时代传入的《观无量寿佛经》,整本经的重点在于十六种观想法门,涵盖了大小二乘、显密双融的修持,堪称极乐要道。然而行行复行行的十六道门户,不免使人敬而远之。
于是,只靠一声阿弥陀佛便了事的《阿弥陀经》,就好像是一本万利的如意算盘而大受欢迎了。果然这把算盘比较灵光吗?且让我们从净土宗的兴衰概况看起。
唐宋以前大概经济思想尚未发达,修习净土的多半肯老老实实地作工夫,《观无量寿佛经》的十六种修观的方法,当然也是他们把本修行的柱杖,从神僧传、神尼传、高僧传以及其他史料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们的虚心笃行。
或许是天道好还,或许是自求多福,他们的耕耘终于获得了成果。魏晋南北朝时期,不仅净土宗,其他各宗各派的修行人,即生证果的也都有相当可观的数字。
唐宋以后,美丽的禅宗大兴,人们好逸恶劳,禅宗里的口头禅日渐滋长,净土里的口头佛也逐渐蔓延。到了今天,阿弥陀佛的声威不仅时历千余年,而且广被海内外。阿弥陀佛四个字好像成了万灵丹。“只要念句佛号,罪业即可消掉,死后极乐报到。”本着这种观念,《阿弥陀经》大行其道,阿弥陀佛如果有灵,不知是喜是忧?
《阿弥陀经》真是把如意算盘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当然,它所标举的方法非常简单,只要“念阿弥陀佛”就行了,但是要念到一心不乱,心心念念都挂着阿弥陀佛,念到茶里也是它,饭里也是它,这件事容易吗?我们不妨试一试,一试之下我们不难发现这颗心的交情之广,好客之深,心里杂念一波未平数波又起,要想“万缘放下,制心一处”“万年一念,一念万年”地念着阿弥陀佛怎么做得到?
看来简单的《阿弥陀经》,修持起来竟然如此棘手。那就再看看《观无量寿佛经》吧,要用这颗杂念纷飞的心把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观想得“如于镜中,自见面像”,又怎么做得到呢?
许多人以为修“净土”,只要有口无心地吟吟佛号就行,果真如此,《观无量寿佛经》的“十六观”这套复杂的修法就不会诞生,华严会上普贤菩萨也就不会引领大大小小数不尽的菩萨们回向净土,以为华严海会圆满的谢幕曲。由此可见这座世外桃源颇有一番道理。
禅、唯识、净土
这就牵涉到禅净双修以及唯识的问题了。在佛法修持中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将来再作专题讨论。目前只针对要点作概要性的介绍,以为修习净土的人们作个参考,并有所警觉。
既然我们想从这娑婆世界往生极乐净土,又想瞻仰阿弥陀佛的丰采,我们就必须知道什么是净土,什么是阿弥陀佛。有了正确的认识,修行起来才不致演出认贼作父的笑话,也才不会走错了路而入于魔道。就好比我们要寻找一位自幼失散的亲人,虽然难免记忆模糊,但是至少要有个大概的轮廓,否则茫茫人海中,何处觅得?这一步和禅有密切的关联,和禅宗里“念佛的是谁?”“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主人公何在?”等认识可以说是息息相关。所谓“不见本性,修行无益”,不但是禅门的圭臬,同样也是净土的准则。对这一层有所体认后,对修行的要领才能有所契人。功夫下了,也才不至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没个消息。
其次,同样重要的,是必须对我们“日用而不知”的心有个进一步的了解。穿衣吃饭是这颗心,成佛作祖也是这颗心,它能下地狱,它能升天堂,它能出凡人圣,它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一步除了禅理外,还必须深通唯识。虽说唯识是后期佛学,但它却是作工夫的绝妙指标,没有了它而想证果有成,真可说是难之又难了。因此,以无相为宗、无门为门的禅宗也要以《楞伽经》印心,当然净土宗同样也少不了唯识的助阵。
为什么唯识如此重要?简单说,佛法是要人成佛,至于人所以能够修成佛就在于人“心”即是佛“心”,而人所以不同于佛,也就在于“人心”有别于“佛心”。同样的心,为什么会有凡(人)圣(佛)的不同?怎么样才能超凡人圣,转人心为佛心?
唯识就针对这颗神秘的心作了种种现象、功用、实质、转化等多方面的精细探讨。
唯识把我们凡夫千变万化的心称为“识”,把“识”又分成八大类——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等八识。至于如来那颗变而不变的心王则别称为般若,为菩提,为涅槃,又名“大圆镜智”。
譬如参禅的有时参到了无何有之乡,念佛的有时念到了一念不生,甚至佛号都提不起,观想的有时把佛像观得清清楚楚,乃至于观到佛即是我,我即是佛,尽管以上这种定境持续上好几天,甚至于吃饭、睡觉,都仍然处在这种定境中,但必须要知道工夫到了这一步,也还是没有脱离意识的圈子。
我们如何从这种意识的境界超越到本体的天地,如何再进而发挥它的功用,以至于旋乾转坤(学禅的与主人翁合而为一,修净土的立地证净),有趣而耐人寻味的是这关键仍在于意识。“转其名而不转其实”(参考下节《观想和念佛》以及后面对“正受”的注解),就是六祖对转识成智这步神功所作的简单而又明了的注解。多少有志于此道的学者对着《六祖坛经》,都只注意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些花边小语,至于工夫上的座右铭却往往一扫而过,真使人不禁有“曲高和寡”之叹了。
如果不通唯识的学理,不在意识上下番踏踏实实的静定工夫,则不仅大乘门中没有我们立足之地,就连小乘的成果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观想和念佛
非常简要地介绍过净土和禅宗、唯识的关联后,让我们看看《观无量寿佛经》的主旨。
净土三经中的其余二经都是以“执持名号”为主,也就是平常人所谓的“念佛”法门。至于这部《观无量寿佛经》则以“观想”佛像、佛土为入门法则,其实这也是一种“念佛”法门,但是一般人们对“念佛”、“观想”都没有透彻的了解,所以就莫名其妙地认为《阿弥陀经》的“念佛”简而易行,《观无量寿佛经》的“观想”繁而难入。
为什么“观想”也就是“念佛”?下面将就经文里的观想法门陆续加以解说。
这部经里介绍了十六种观想的方法,所以也有别称为《十六观经》。
提到“观”字常会被人误以为是用眼睛看,其实这里的观是指用心眼看,也就是在第六意识中呈现出影像。所以唐代以后在“观”字下加一个“想”字,就成了“观想”。
我们举个最浅近的例子,一个导演在安排一场戏剧之前,或者一个画家在挥毫一幅作品之前,脑海中已经浮现了一个意象,一种构想,这种情形可以说是一种最初步的观想境界。
通常我们只要一提到某位最钟意的电影明星,或者自己最怀念的亲人,脑海中即刻就会荡漾出他们的音容。但是,要我们观想菩萨们的慈颜,脑海中却空空如也。
这是什么道理?一想之下,原来是从未见过菩萨的模样,难怪观想不出来了。这种唯物观点的论调当然也言之成理,不过佛法唯心的观点却不以为然。
佛法的唯心观不同于西洋哲学的唯心论:西洋唯心的心并未超越心理的意识,而他们所研究的心理范围,始终还在佛法的第六意识中打转转。譬如他们的潜意识、第六感都属于第六意识中的独影意识;至于最近“超心理学”的研究,也仍未脱离第六意识的范围,虽然偶尔碰到一点第八识的外围的外围,但他们还只在发现问题的阶段。至于发展成一套稍具系统的理论,则尚须长时间的努力。
至于佛法的唯心观则气象万千。誉满全球的六祖在彻悟之后曾说了几句话,我们姑且拿来做佛法唯心的简要说明。“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从这个观点看,佛法唯心的心涵盖了心理、物理,有如万化之总源。所以诸佛菩萨乃至诸佛世界原本都在我们心量当中,也都包含在我们自性的功能里。但是为什么我们睁开眼,看到的只是这娑婆世界的种种?闭起眼,又是乌漆一团?诸佛菩萨、清净国土的芳踪怎么丝毫不见呢?很简单,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至于能近朱,能近墨,能赤能黑的并无动摇)。我们日常都把自性功能消耗在绵绵密密的尘劳妄想上,这股精力的投资又换回一串串的恶习。由于这些世间业气(业力习气)的混扰,诸如财、色、名、利等恶势力就把菩萨们挡驾到脑后。正所谓“举世皆从忙里老,几人肯向死前休”。只要我们心平气和,对于自己谆谆善诱,从“少私寡欲”(戒)“宁静致远”(定)上着手,这些迷途的羔羊终会良心发现,把菩萨请入中堂,而返璞归真(慧)。从此我们就可“随心所欲不逾矩”地来一番逍遥游了。
说到这里,我们可归结出《阿弥陀经》、《观无量寿佛经》所以要我们念佛号,或观佛像,无非是借此使我们心猿意马的第六意识(凡夫日常的心境)先做到制心一处,转成无分别的“妙观察智”。而后再把第六意识的根根——第七识(我执)转成“平等性智”。做到了这一步,才能谈得到入定。至于人我双亡,真净土的呈现则必须把第八识再转成“大圆镜智”了(概言之,戒是对前五识和第六意识而言,定则对第七识而言,慧则对第八识而言)。至于如何观想,如何转识成智,讲解经文时会再加叙述。
大道废有仁义
在进入经文前,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就是释迦牟尼当时的时代背景,和孔子所处的春秋战国有许多雷同之处。从三藏十二部的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不少印度当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的事例。对于这个时代问题,释迦牟尼和孔子不约而同地主张要以教化来对治,所不同的是释迦牟尼比孔子更重于人心的转化,而且对这万恶之源,也是众善之本的心作了一番更深入更彻底的探讨。因此佛家除了有五戒、十善等(相当于儒家的礼和人伦规范的礼仪)劝告,主要精神还是在于心地法门的揭示。为了了此心事,为了善用心力,因而不厌其详地演出天台止观、密宗观想、禅宗参禅、净土念佛等多门方便。这本经就从一个“子不子”的事端而引申到十六种观想的解脱法门。
说到这里,不期然又想起了老子的“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现在且看正文。
耆闍崛山也就是释迦拈花微笑的灵山,当时参加此盛会的除了常随众一千二百五十人以外,还有三万两千位菩萨,文殊师利菩萨为此会的首座。从释迦牟尼一向随机施教的教育态度看来,这部《观无量寿经》是以大乘为主。但是许多学佛的都往往把净土宗看成愚夫愚妇的玩意,真使人啼笑皆非。
据说有位诲人不倦的老师,别具只眼,多生以前就看上释迦牟尼,料准他异日必有所成,因此生生追随释迦牟尼的左右,专门和他作对,以“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在释迦牟尼成佛的这一生,这位伟大的老师扮演了他的堂弟调达——提婆达多这个角色。
印度当时有个大国叫王舍,王舍国的一位太子阿闍世和调达私交甚笃。这位太子听了调达的唆使,把王舍国的国王频婆娑罗,也就是他自己的父亲幽禁在七重密室里,不准任何臣子前往探视。王后韦提希和国王二人伉俪情深,每次会面时先洗过澡,拿酥蜜和(麦少)涂在身上,同时把葡萄汁藏在装饰品里偷偷带去给国王。国王吃饱后漱了口,感慨万千地向着耆闍崛山,对世尊遥致礼敬:“世尊,您那神通第一的徒弟大目犍连是我的亲戚,请您让他发发慈悲,来传我八关斋戒。”
目犍连即时运展了神足通,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国王的禁室,传授八关斋戒,释迦牟尼同时派遣富楼那为国王说法,如此经过了三个星期,国王吃了(麦少)蜜,又听了难得一闻的佛法,因此气色和润,精神舒畅。
过了些时,阿闍世王问看门的侍卫:“父王现在还活着吗?”侍卫说:“王太后身涂(麦少)蜜,璎珞盛浆,供上王食用。目连、富楼那从空而降为王说法,我们无法阻挡。”
阿闍世一听大怒:“母亲竟与贼王为伍,当然也是贼党,沙门更是可恶,幻惑咒术使此恶王多日不死。”于是拔剑而起,想杀害他的母亲,此时幸而有月光和耆婆两位聪明多智的臣子同时对王作礼:“大王,我看婆罗门教的《吠陀经》上记载,从劫初以来许多恶王为了贪求国位,杀害了自己的父王,这种事例有一万八千多件。却从来没听说过无道而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大王如今要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是粗暴贱民的行为,有损我们贵族名声,臣等实在不忍预闻,我们只好就此求去了。”两位大臣说罢,以手按剑行礼而退。阿闍世惊怖惶惧地对耆婆说:“你不顾我了吗?”耆婆说:“大王,千万不要杀害您的母亲。”阿闍世听了,即刻忏悔求援,收起宝剑,不再杀害他的母亲。对内官下令:“将王太后闭置深宫,不准出来。”
韦提希被关在深宫,满心忧愁,形神憔悴地向耆闍崛山对佛作礼:“如来世尊,从前每逢我烦忧时,您总是差遣阿难来慰问我,如今我遭此厄难,无法亲见您的德容,希望您能派遣目连和阿难来看看我。”祝祷完毕,泪下如雨,遥遥向佛作礼。头还没抬起,世尊在耆闍崛山已经知道了韦提希所动的心念,随时差遣大目犍连和阿难乘空而往。世尊也同时从耆闍崛山消逝,出现于深宫中。
韦提希礼拜完毕抬起头,看见世尊坐在百宝莲花中,身放紫金色光,目连侍于左,阿难侍于右;释梵护世诸天在虚空中普雨天花以为供养。韦提希一见世尊就取下宝珠等装饰,五体投地悲泣道:“世尊,我前世造了什么罪业,生下了这么个不肖的儿子!世尊,又为什么因缘竟和提婆达多牵扯上关系?希望世尊为我解说消除烦恼的大道,我如今只想求道,再不希罕这阎浮提浊恶世界的一切虚荣。在这世界上,到处充满了地狱、饿鬼、畜生等不善之类的行为,但愿我未来听不到恶声,看不到恶人。我现在向您顶礼,衷心忏悔,希望您能让我看到清净佛土。”
世尊从眉间放出金色光辉,普照十方无量世界,而后金光返至佛顶,化为金台,广大如须弥山,十方诸佛净妙国土都普遍呈现其中。
眉间放光属报身神通;头顶放光属法身神通;唇嘴放光属化身神通。
从眉间放光还至头顶,这是工夫境界,也可以说是自性功能;就密意而言,这些神通是生理功能的发挥,只要我们身上的业力转化,就可变化自如。中国的道家也早有“人身为一小宇宙”的看法。
现在让我们浏览一下由释迦牟尼心力的感召,在他身上所呈现出各方善行所造成的佛国世界。
有些佛国一眼望去全是琉璃珠宝,有些佛国是漫无边际的莲花,有些佛国清华绝伦有如自在天官,有些佛国就像面光滑的镜子,十方清净国土都在其中呈现,如此无数无尽的庄严佛国都清晰的显现。
韦提希一一观览之后对佛说:“世尊,这些佛国虽然处处都清净光明,我却最钟意于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希望世尊能教我如何思维修持,如何得到正受,以便往生净土。”
“思惟”在禅宗而言就是“参”,参究无明烦恼、妄想杂念自何方来?往何处去?除去这些绵绵密密的杂思乱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动念”和“无念”之间那恒常不变的“佛性”“真心”在哪里?在我们身上?还是在我们心里?如何悟入?如何保持?这一点在前面《禅、唯识、净土》一节里也曾约略提到,至于详情以后将另作专题讨论。
总之,般若智慧即由思惟修持而来。
“思惟”在净土宗而言就是“念佛”。表面看来,念佛和禅宗的思惟似乎是两回事,因此数不清的净土行者都以为一心一意的念着佛,把佛念来了,往生净土就算了事。殊不知把佛念到了眼前,佛还是佛,我还是我。殊不知往生极乐固是“往生”,往生娑婆不一样是“往生”?殊不知往生琉璃宫殿后还有一段大事因缘。这一段和禅宗乃至其他各宗的最终极旨可说毫无二致,究竟是什么?讲到第十四观“上品上生”时,经文中会有明白的揭示。
和“思惟”(慧)同样重要的是“正受”(定)。梵文译音为三昧,也就是禅定的意思。《观经玄义》日:“言正受者,想心都息,缘虑并亡,三昧相应,名为正受。”一般人依文解意,提到人定,就想到不吃不喝,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已物换星移,春去多时了。再加上佛法中常有“去妄想”、“四大皆空”等说法,于是许多学佛打坐的上了座就有意无意地想求一个“空”,在心境上又加(求空)又减(息念)地乱忙一通,忙了半天结果是“修道者如牛毛,成道者如麟角”。让我们看看《大乘义章》对禅定(正受)如何解释的:“离于邪乱故说为正,纳法称受。”这可以说是对禅定的一个很好的说明。所谓“离于邪乱”,说通俗点,就是清明、纯净;“纳法”的“法”则包括了世间、出世间的一切理、一切事。由此我们可知“禅定”(正受),不一定是“耽空住寂”,也不一定是空空洞洞的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离于邪乱”,“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则不论上座用功,或日常处事,都算是处在定中。
关于这点,我们还可以参考唯识上特别提出的“五遍行”——作意、触、受、想、思。这五种心的作用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永远存在。或许有人会说瞎子对光线没有感“受”,但是他眼前黑洞洞的就是“受”;至于神经麻痹的人,他那麻痹的部分也多少有点麻木的“受”。入了定则有所谓百千三昧,也就是有成千成百各种不同的定境(正受)。除了“受”,其他四种心的作用都存在各种凡圣的境界。但是一般学佛的通常都以为作意、触、受、想、思这五种心的作用只是凡夫的妄想境界,殊不知成了佛的般若境界仍不离这“作意、触、受、想、思”。至于从凡夫修炼成佛陀的凭借也不外就是“作意、触、受、想、思”这五遍行。那么历尽千辛万苦成了佛,和芸芸众生之间有什么不同?日常修行用功,和任意浮沉又有什么不同?这是修行用功非常重要的一个观念问题。认清楚了,“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悉是法身”,行、住、坐、卧都是修行;认不清的话,虽然念佛、打坐,也只是妄想。
我的禅宗心法老师袁先生曾说了一句名言:“知妄想为空,妄想即是般若。执般若为有,般若即是妄想。”换言之,如果能作得了身、心的主;遇到事情该提起时就提得起(用),该放下时就放得下(空),这就是境界般若(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否则,像我们平常,头痛不能叫它不痛,腰酸了不能叫它不酸。不但作不了身子的主,连自己的心念都管不住。经常胡思乱想,甚至不知到底想些什么,知道了乱想的无谓,却怎么也停不住。许多损人不利己的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做了出来,因此“至可怜愍者也众生”——就成了释迦牟尼的口头语。
其实,凡圣所不同的就在于前者迷糊而随境流转,后者清明而超然物外。中国道家说了句很美的话“神仙无别法,只生欢喜不生愁”,和佛家的正受可以说有异曲同工的会意之妙。
这么看来成佛岂不太寻常?的确,平常心就是道,最平凡的也就是最不平凡的。如今要这群念念在“不平凡”上打转的我们,收回“放心”,归真返璞地做到“和光同尘”的平凡境界,真是谈何容易!因此古人有云:“成佛作祖乃大丈夫行径,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于是佛家就为此提出了种种修行法门,诸如念佛、止观、参禅、观想,等等。
懂得了这层道理,学佛修道的行者无论在日用行事或上坐用功时,才知道如何心平气和地陶化这颗野马尘埃之心。久而久之,他们自会“无事不登三宝殿”。再度出现时却是“水月道场,空花梵行”的另一番景象了。
韦提希一语问出三藏十二部的重心所在——“思惟”、“正受”,世尊不禁破颜微笑,即时从口中放出五色宝光,洒照到频婆娑罗王的头顶。
这才是真正的灌顶,记得引导我学禅的大师袁先生曾说:“诸佛菩萨随时都在给我灌顶,我也时时给他们灌顶。”不明理的人听了不是以疯狂视之,就是迷信地想人非非。其实这是功夫境界,本身自性放出的光和如来的光,光光相照,不就是互相灌顶吗?
这个时候,大王虽然被幽闭在禁室里,“心眼”却无障碍,遥遥地望见世尊,五体投地施以礼拜。见地、功夫自然增进,立刻修成了阿那含,进入了初禅之门。
平常打坐时心里风起云涌的妄想,乃至于妄想不起了,心里还有一个“空”的“念头”,这都属于“心障”。
至于眼前黑洞洞的一片无明,就是“眼障”的缘故,如果用功到忘身,而进入非肉眼所见的清净无边之境,就是眼无障的一端。
我们所以不能成道,就因为心、眼有障,如果心、眼障消就能见佛,也可以说是初人明心见性之门了。
这时候世尊又对韦提希说:“你知道吗?阿弥陀佛离此不远。’,
《阿弥陀经》上却说:“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
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才对呢?对我们这群凡夫俗子而言,阿弥陀佛无疑是远在天边。有朝一日乘上人造卫星,来个太空漫游,也不见得能找到这西天的乐园。那么世尊何以又对韦提希说“阿弥陀佛离此不远”?这和某些宗教所说“道在我们心里’’是同一个口吻,也就是“道不远人,人自远道”的意思,只要我们心地上是一片净土,阿弥陀佛自然显现,要怎样心地才会是一片净土呢?这就必须修持净业了。
接着又说:“你现在留心看看‘净业’修成,生于彼岸的人们具备了些什么条件,我概略地为你介绍一下,也好让后世想往生极乐的人们有个典范。”
通常我们一看到有人做了桩坏事,就会脱口而出,“造业!造业!”学佛之后,看到某人不太顺眼,“业力深重”这顶帽子就送了出去。
其实学佛的也个个在造业,阿弥陀佛如果不是“业力深重”,西方乐园就不会出现。这话怎么说呢?
我们再看看六祖——“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这四弘誓愿不也是一股强烈的业力?
其实“业”也就相当于事业之业,善的是善业,恶的是恶业;造业并不一定是“造孽”。人们不造善业就不可能成佛,成了佛不造善业就不可能普度众生。
法藏比丘以一国王之尊,抛却了荣华,离弃了富贵,动心忍性地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成就了“为天地立心”这至高无上的成就之后,又流露出“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精神;立下四十八条大愿,为受苦受难的人们创建了一处非言语所能尽其美妙的乐园——极乐世界,广揽天下同好,无条件供应各人精神或物质方面最美好的需求。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项丰功伟“业”。
这座乐园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只要我们“净业有成”,这片净土即可呼之而来。
“净业”到底是什么呢?
释迦牟尼说:“要想往生,必须修行三福。首先要孝顺父母,尊敬师长,慈心不杀,行持十善业。”
俗语说:“万恶淫为首,众善孝为先。”这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而释迦牟尼举示学佛净业的第一步恰好也是“孝、敬”,由于这个基础观念的相同,因此佛教进人中国,一拍即合地融入大汉文化,而后再放射出中国佛教的绚丽光彩。
至于后世理学家攻击佛教的首项罪状“无父无君”,则不免使人有哭笑不得之感。
其次,要受持三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具足众戒,不犯威仪。
“戒”相当于中国《礼记》中的“礼”;佛家分划得更详尽,依各人修持程度而渐次分为五戒、沙弥(尼)戒、比丘(尼)戒、菩萨戒等。
威仪则相当于中国仪礼之仪。
“最后,要发菩提心,深信因果,读诵大乘,劝进行者。”
在佛教界里我们经常听到“发心”这字眼,“发心”成为布施行善的代名词。其实“发心”的正宗意义是“发菩提心”,也就是“发道心”的意思,除了自己的明心见性外,还希望并帮助每个人都求得无上大道而自在逍遥。讲得明白点,我们可以说它是“自度度他”“悲智双运”的大道。这是佛法的中心所在,也是佛法追求的目标。
至于大小乘佛法的理论基础则建立于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上;儒道两家也有这种观念,所不同的是儒家的三世,乃谓“祖父、父亲、儿子,,这层人世间的三世关系而言,如《易经》上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而佛道两家则更彻底地探究到每一个生命的过去(前生)、现在(今生)、未来(来生)这一层的三世因果关系。
上面所讲的三件事就叫做“净业”,它们是过去、未来、现在三世诸佛净业成就的主要原因。
如果我们说得广泛些,一切修行的法门都包括在净业当中,而净业也可以说是学佛的目的。虽说佛门是片智慧的园地,但修行福德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环。修福所以重要,除了“普度众生”这个原因外,“福”“智”二者相辅相成也是个重要因素。多一分智慧自然会多行一分善事,多增一分福德;多行一分善事,多增一份福德,也自然会多增一分智慧。道家对此有相同观点,于是有修满若干功德才能成某种仙的说法。
因此,如果我们见地、功夫尚未纯熟,则不仅代表我们智慧资粮的欠缺,同时也代表我们福德资粮的不足。有鉴于此,我们应当力求忏悔,在“正心、诚意、修身、助人”上多多努力。
释迦牟尼接着对阿难及韦提希说:“你们注意用心听,我现在为未来一切烦恼众生讲说清净业。韦提希问得真好,阿难,你要把这道理记住,并照着去做,将来好为众生们宣扬这修行要门。我现在教韦提希及未来一切众生,看到西方极乐世界,因佛力的帮助,就好像照镜子一样清晰。看到那里种种极其美妙的乐事,心中自然充满欢喜,即时悟到无生法忍,而切断妄念。你目前只是个凡夫,心里掺杂了种种杂恶的想头、习气,因此无法得到天眼通,不能随意看到想看的东西。诸佛如来经过修持,有特殊的能力所以能够使你一饱眼福。”
韦提希就问:“世尊,如今我因佛力的加持,看到了净土;但是如果您过世以后,那许多浊恶不善,受到八苦煎熬的众生们,要怎么样才能见到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
释迦牟尼说:“你和其他众生都应当专心系念一处地想着西方净土。”
“专心系念一处”是修行作工夫的绝对指标。但这“一处”却不是指某一固定处所,许多传授观想的都教人们把明点或其他佛像观想在身上的某一部位,或者观想在头顶上的虚空。这种初步的办法不能算错,但却只适合某一部分人;因为各人生理、心理禀赋的不同,所以观想处所的部位也因而不同。
普通人的观想,固然要专心系念于所观想之处,但这一处却不要摆在身内,也不要摆在身外。譬如观想菩萨,只要意境上维系着菩萨的影像就好,不要有意的把菩萨观想在什么部位。
现在释迦牟尼要我们观想西方极乐世界,对这未谋一面的乐园,我们从何想起呢?让我们看看释迦牟尼作何说法。
众生们差不多个个都有眼睛,也都看过太阳,所以第一步释迦牟尼要我们端身向西正坐,留心观想一颗像悬鼓般将要下山的太阳,使心念就定在这影像上,在观想这颗太阳的同时,难免心里还有其他杂念出现,不要介意,也不要理会,只要尽可能使太阳的影像存留在心念上就好。久而久之,杂想越来越少,太阳影像就越来越清楚。最后不论开眼闭眼,这颗太阳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心中。这就叫做“日想”,也就是“初观”。
意念中的“日轮”生起后,就观想而言只是“生起次第”,到这一步,还必须再把“日轮”乃至整个身、心都空掉,才算进入“圆满次第”。初观成就了以后,下面的观想就都轻而易举了。
看到这净土法门的第一关,我们可以一提戒律森严的律宗。律宗的首要宗旨,在于断除财、色、名、食、睡等五种恶习。在对治“睡欲”的戒律中很巧的,有一条是睡前必须谛观日轮,进一步再使这颗日轮始终保持在睡梦中。这步功夫纯熟了,睡觉时就头脑清晰,不再迷迷糊糊地乱动念头,如此,时间虽短,却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至于密宗,有部大日如来的经典《大日经》,所传述的修法也是以“观日”法门的原理为主,配合性相的学理,再糅合一些当时印度的类似法门而成。除此,密宗还有“修明点”的方法。道家也有久视太阳的诀窍。
但是我们都很熟悉《金刚经》上的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修道不是要去妄想的吗?
何以各宗各派都不约而同地提出了这种“看光”的修持?因为借着“日轮”、“明点”的一点幻光,观久了,定住之后,就会引发出我们本性的光明。到了这一地步,我们会觉得和光(非日、月等世间的光明)打成一片,“光即是我,我即是光”。
此时虽然我们和自性光明融为一体,但要明白这片光明仍是一种现状,是本性功能的一端,如果以为这样就算见到了我们圆明清净的自性,那才是大无明(无明如果就“事”而言:闭起眼睛黑洞洞的看不见东西;墙壁一挡,又看不见后面的东西。就“理”而言:凡是没有悟道,没有证觉菩提就叫无明)。
在进入经文“第二观”之前,有一点要特别提起大家注意的,修习观想的过程中常会有“眼通”的现象发生。初期还不是真神通,虽然有时能正确地预先见到将来的事情,也能清楚看到好久以前的故事,但这只是气脉将通未通前在视觉方面所引发的特殊功能。如果沉湎在这一步境界,玩弄起这种小眼通,当然就无法“专心系念一处”地继续用功,无上道果又怎么可能求得?因此,修观想的用功到这一步,切要注意,必须戒除眼通,把眼前影像空掉。如果最初没有办法把眼前的影像空掉,最起码必须守住“视若未睹”“置之不理”的原则。久而久之,幻相就会随我们的心意而不见踪迹。至于参禅的有所谓“佛来打佛,魔来打魔”,虽然不限于这层道理,但是和这个道理也有关系。
“日想”的初观成就之后,下一步——第二观是“水想”,第三观是“地想”,第四观是“树想”,第五观是“八功德水想”,第六观是“总观想”,第七观是“华座想”,第八观是“像想”,第九观是“遍观一切色身相”,第十观是“观观世音菩萨真实色身相”,第十一观是“观大势至色身相”,第十二观是“普观想”,第十三观是“杂想观”,第十四观是“上辈(品)生想”,第十五观是“中辈(品)生想”,第十六观是“下辈(品)生想”。
只要“初观”成就了,下面的这些观想很容易就都能修成,因此细节不再多叙(可参考原文,并加智慧理解)。现在只就几个重要的概念做个补充性的解说。
第八观里有段经文:
“诸佛如来是法界身,入一切众生心想中。是故汝等心想佛时,是心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诸佛正遍知海从心想生,是故应当一心系念,谛观彼佛,多陀阿伽度,阿罗诃。三藐三佛陀。”
这段话对那些以禅理标榜而藐视净土为迷信的人们,真可说是一记当头棒喝。盲目念佛而诬蔑禅宗为狂妄的人们,看了这些道理也该清醒清醒了。现在让我们对这段话再作稍微详细的讨论。
“诸佛如来是法界身,入一切众生心想中。”
法界身也就是法身,它无形无状,很难用文词解说明白,我们可以勉强说它“放之则弥六合”——扩充而言,它涵盖了整个宇宙;“卷之则藏于密”——缩小而言,它就蕴藏在我们的心中。所以,“诸佛如来是法界身,入一切众生心想中”。也可以说是“众生皆有佛性”的另一个说法。我们由此对“信佛”“学佛”“念佛”的“成佛”意义应该可以有更确切的领会了。
对于这一点,下面还有更进一步的说明。
“是故汝等心想佛时,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诸佛正遍知海从心想生,是故应当一心系念,谛观彼佛。”
“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精神在这段话里透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净土和禅的差别在哪里?很明显的,释迦牟尼对净土“念佛”法门的指示,是要我们“心想佛”“一心系念,谛观彼佛”。一般修习净土非常用功的人们嘴上常挂着佛号,固然是很可喜的现象,但是必须切实检点一番,念佛时这颗心有没有和佛相应,“心”里是不是真“想”着佛?是不是有如“历历情人挂眼前”般“一心系念”地有个佛的影子?如果不是这么回事的话,那么“是心”没有“作佛”,“是心”不“是佛”,阿弥陀佛不会现前,极乐世界永远在那遥远的西天。
要想“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登上如来宝座,那么就照经上所说“一心系念,谛观彼佛”就行了吗?
绝对不行,“一心系念,谛观彼佛”只是修“定”的要门。而佛法讲求的是“定慧等持”,这“慧”力要如何修持呢?除了参研佛理外,还要靠善心、福德来培养。如果善心、功德不够,就好比提炼的火候不够,业力、习气就无法彻底转化。如此不仅慧力不够精深,定力也无法稳固。
这也就是释迦牟尼何以诃责小乘为焦芽败种的道理。因此,修成小乘极果——大阿罗汉后,经历了八万四千大劫还得再回心向大,发起大乘入世之心,“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而后,才能进入“不生不灭”的如来之门。
所以,第十四观里说到“上品上生”必须发三种心——至诚心、深心、回向发愿心。也就是要“慈心不杀,具诸戒行;读诵大乘方等经典;修行六念(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回向发愿(利世救人),愿生彼国”。
“具此功德,一日乃至七日,即得往生。”往生成就后,就了事了吗?往生成就还只刚刚入门,入门之后还有一段大事因缘。且看经文:
“生彼国已,见佛色身,众相具足,见诸菩萨,色相具足,光明宝林。演说妙法。闻已,即悟‘无生法忍’,经须臾间,历事诸佛,遍十方界,于诸佛前,次第受记,还至本国得‘无量百千陀罗尼门’是名上品上生者”。
这才是佛法的中心所在,净土到此大致相当于禅宗所谓“一悟千悟”的大彻大悟。
至于密宗修观想的朋友,对此也必须特别注意,佛像观想成就了,千万不可画地自限,得少为足。虽然观想成就了,但是和佛法的中心可以说是两回事。还必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果没有悟入“无生法忍”,没有得到“无量百千陀罗尼门”,那么始终还是佛门的门外汉,一切佛像、圣境也还只是妄想。
随兴说到这里,大致可以对佛法“万法归宗”的宏伟气象有个概略的交代。《观无量寿经》虽说是净土法门的揭示,相信对学禅、学密的人们也可以有所助益。
(1974年讲于台北奇岩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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