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释真华
真华法师写了本回忆录《参学琐谈》,谈的虽是他五十年前青年时期的参学经历,但现在读起来仍能强烈地感悟到与当前的丛林生活息息相通。读者不但被那真实的场景和法师矢志不移的“侉子精神”所感动,而且他的成材之路所给人的启迪及催人奋进的力量,在今天现实生活中,也极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真华法师自幼在河南一个偏僻的小庙出家,曾是千千万万僧青年中普通的一员,既无个人的显赫背景,也无神通异能的传奇光环。在当时国家处于大动荡的年代,为求正法,甘冒风险,行脚大江南北,视逆境为大加持,积极进取,持久不懈。他长期参方在僧团的基层,熟悉僧众思想跳动的脉搏,洞悉长短、悲心不已!在遭遇法难,被迫还俗时,始终不忘自己是出家的比丘,为了自己的信仰和追求,机缘到来,毅然抛舍个人在社会上发展的条件和环境,投奔僧团重披袈裟!在《参学琐谈》这部回忆录中,反映出的这种锲而不舍的坚定心和为振兴佛教而直言敢谏的品德及饱经困厄终成法门龙象的经历,使人领略到平凡中见伟大的风光,真华法师不愧为诸方小庙出家众的杰出典范。
虽然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舍俗出家了,但因为受了抗日战争的影响,却一直到二十四岁才得到剃度恩师的慈允,出外参学。这情形如果与现在的男女二众青年一出家就踏进了佛学院读书,或是出了家马上就能说会讲,以弘法利生为己任相比,实实在在是感到万分的惭愧!因此,我每在与师友们闲谈的时候,我总是赞叹现在出家的男女二众青年,有大福德,有大善根。
我出外参学的那年,正是抗战胜利的一年。那时候从我的故乡——河南永城县外出,是非常困难的,除了交通不便以外,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土匪阻碍,因为土匪的行踪是昼伏夜出,出没无常的,出门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抓去;被抓去之后,先把你身上的衣物脱个精光,然后不是被打个半死,就是被活埋。哪儿像现在:陆上有四通八达的公路和铁路;海上有设备考究的客轮;空中有设备豪华的客机,不怕远在千里,一日甚至几小时即可到达。只要能够奉公守法,上山入海,都可听便,谁也不会去干涉你。这样的环境,在我参学时代,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
我因为是出生在北方,所以我到南方参学的时代,出生在南方的同学们,都叫我“侉子”。初听起来颇不顺耳,但日子一久,也就无所谓了。谈到这儿,也许有人要问:“你既然出生在北方,为什么一定要到南方参学呢?”这有两种原因:一是南方规模宏伟的大丛林多,如镇江的金山寺,扬州的高旻寺,常州的天宁寺,句容的宝华寺,以及宁波的天童寺等处,都是锻炼僧材的大冶洪炉,不怕你是破铜烂铁,钉头钢丸,只要进去住个三年五载,在行住坐卧四威仪中,时时处处,都能保持一种岸然的姿态,使人看到就会很自然地生起“与众不同”的感觉。这虽然只是一种外在的行仪,但在末法时代,想住持道场,为人师范,就必须接受这种最基本的教育。二是南方的山明水秀,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善知识多,依止这样的环境修学,是极易获证法益的。因为有这两种原因,一些对于徒众寄以厚望的师长们,大都多方鼓励他们的徒众去南方参学,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法门龙象,广利人天!可是,我去南方参学,虽是受了这两种原因的影响,却没有得到师长的鼓励,而只是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发心南下的。这一懵懂,虽然使我吃了不少的苦头,受了很多的坎坷,然现在仔细想想,倒是我生平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哩,因为在崎岖坎坷的人生旅途中,它终于把我引入我愿意走的路上去了!
记得是一个秋高气爽,肃杀气氛非常浓厚的早晨,我背起一个小小的行囊,孩子似的,流着难以控制的眼泪,怀着万感交织的心情,拜别了恩师,踏上了旅途!此时,满山树木的叶子,都已由碧绿而变为萎黄,由萎黄而变为枯黄,由枯黄而坠落在地上,随着凄厉的北风飞舞;而树上所余下来的枝条,却随着风力的大小,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地摇摆着,好像在向谁示威,好像在向谁乞怜,又好像在低唤着与它已经脱体了的枯叶!田野里的谷类,如:黄豆、绿豆、黑豆、红豆、秫秫等,也都经过抽芽、生叶、开花、结果的旅程堆进了粮仓。放眼远眺,高山平地,城市村落,无不呈现着荒凉景色,在此时此地,似乎一点有生机的东西也寻不到了!如果硬说有的话,仅是不久前才从又黑又黄的泥土里钻出来的麦苗而已。可怜!那些远看青青一片,近看如针如线一般细小的麦苗,好像不胜其寒的样子,屈曲着头颈,蜷伏在垄沟里,使人看了,倍生凄凉!后来我想想,还幸亏它们这样子呢!不然的话,恐怕早被那些无法无天的野孩子,以及猎狗和羊群踩踏得粉身碎骨了!
河南的佛教,自从一九二七、八年间被“基督将军”冯玉祥破坏以后,昔日清净庄严的道场,在我出来的时候,百分之九十都已成为“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一般无人住持的破庙了!好一点的不是改为学校,即是变为军营,经像则任人亵渎,寺产则由人瓜分。想想看:在这样的环境下,以寺庙为安身立命的出家人,是何等的惨苦啊!
我出家的小庙,虽是因“地利”(永城是河南最东边的一个县份,而我出家的小庙,又在永城最东边与江苏萧县交界的一座小山上,东南又紧靠着安徽宿县,故素有三不管之称)的关系,成了漏网之鱼,但经过日军、维持会、土匪等八年的洗劫,一日三餐都几乎无法解决了,哪儿还有钱给我作路费?临起身的前一天,东凑凑,西凑凑虽然凑了一些,但算来算去,只够到参学的第一站——南京的一半。为了想节省几文,以备不时之需,在路上遇到有寺庙的地方,我只好老着脸皮去“挂单”。
挂单,亦名挂褡,是佛教里的一种术语。意思是:在寺主的许可之下,行脚僧的衣钵,即可挂在僧堂内的钩上,依止在那儿食宿(后来在参学期间,经验告诉我,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我那时刚离开小庙尚未受戒,不独衣钵全无,而且连挂单的规矩也一窍不通,在这样的情形下,论理是无法挂单的了!但是,我为了解决中途的食宿问题,还是尝试着挂了。好在所遇到的寺主多是宅心仁慈的长老,他们看到我这个青年人,为参学不顾一切艰难困苦的劲儿,大都以同情心打开其方便之门,欣然接待,给与食宿。有的寺主在我与他们辞行时,还特别的送些干粮,嘱我在路上食用呢!
但是,人心毕竟是千差万别的,实难一概而论。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一个人的遭遇,往往因人事的更易而相距悬殊。在我南下参学途中,就曾有过这么一个明显的事例,现在写在下面:
——在一个夕阳返照的傍晚,柔弱而略带些寒意的日光,把人的影子、树的影子、屋的影子,和那些正在低着头啃食麦苗的牛羊的影子,以及许许多多东西的影子,映射得又大又长,大长的程度,使自己都无法认识是自己的了!我——一个为参学而冒着种种艰险徒步行脚的小和尚,背着行李,在萧瑟的寒风吹拂下,踏着自己几乎不认识了的自己的影子,走到一座紧靠在村庄的小庙,目的无非是想在那儿吃一顿,住一宿,第二天一早赶路。
我在小庙门口向里外瞧了瞧:庙是坐北朝南的,门前有个广大的打麦场,庙台子比打麦场高出约五尺左右,全是用土坯做的围墙围着,四周种的尽是些早已脱落了叶子的乔木,光秃秃的,看到就有点儿刺眼的感觉。进门是一间通往佛殿的过道,东西各有厢房一间,房壁也是用坯作成,房顶则是用秫秸,麦秸所盖。用红砖灰瓦合建的佛殿,因年久失修已显得破旧不堪。空阔的庭院中,有一棵老态龙钟的古槐,上面挂满了长短不一的红黄两种颜色的土布,被风吹得飘呀荡的,好像减去了院中的不少寂寥,实际上让人觉得充满了一种“怪力乱神”的气息。
我踱进院子,左右又张望了一番,房子里都静悄悄地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不知道客堂在哪儿,我只好把行李放在佛殿前面的石台上,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进佛殿拜了三拜佛。当我从佛殿里出来的时候,见东厢房门外突然出现一个五十多岁的出家人,中等身材,穿一身黑布做的夹袄裤,正目不转睛地向我注视着。在我正想向他合掌打招呼时,他却来一个急转身,一头钻进房子里去了。我见他这种毫无友善意思的态度,心想:“糟糕!今晚吃的和住的问题,恐怕难得解决了!”
俗语说:“立在人檐下,怎敢不低头?”好吧!为了避免肚子唱空城计,为了怕夜行发生意外,就向他低一次头吧!于是,我拎着行李大踏步走进了东厢房。
我的行动,使那位不太表示欢迎我的同道,似乎很感到意外。我走进房子里,他正忙着在收拾案板上的菜碟子和馍筐子,一见我进来,手里端的东西好像也不知放在那儿好了,怔儿怔气地端着馍筐子站在当地瞅着我,我则不慌不忙地把行李放下走近他,然后合掌说:“你老就是这寺里的住持吧?我想今晚在宝刹打扰一宿,你老慈悲慈悲好吗?”
我以为这么两句客气话一说,一定会博得他的好感,和以前遇到的几位大德一样,大开其方便之门,欣然招待,给予食宿,天大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不料事实竟大谬不然,两句客气话不但没有得到他的好感,反而被他老实不客气地教训了一顿。他听了我说完之后,把手里端的馍筐子重重地向锅台上一丢,沉着脸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瞎跑什么?与你一面不识,谁敢留你过夜?现在天色还没黑,你赶快走,往东走约十里路就有庙,那儿人多庙大,可以挂单,我这儿不行!”说着,他伸手在馍筐子里拿了两个又黑又硬的窝窝头,递给我说:“喂!把这两个拿去!”说过,他即将放在锅台上的一把大铜锁拿在手里,做出立刻就要锁门外出的样子。我双手接过两个窝窝头,随即放在案板上,又向他合掌说:“你老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与我一面不识,不敢留我过夜,确是实情;不过,请你老相信我,我绝不是坏人,而且行脚也是有目的,并不是‘瞎跑’。请你老方便方便,容我住一宿,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好吗?”
他听了很不耐烦地说:“好人坏人头上又都没贴帖子,哼!相信你?这年头——,好啦!好啦!不必再噜苏啦,赶快走!我要锁门!我要锁门!”
本来,我的忍耐工夫是很薄弱的,尤其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一言不合,就会与人家打架,但这次表现得非常到家,尽管怒火熊熊地在我心头燃烧着,我还是依着那位寺主的意思,背起行李,在夜色苍茫中,离开了那座小寺,踏上崎岖坎坷的前途!
当时,我已经到了江苏省的萧县。萧县与永城虽然是交界,民俗也相仿佛,但地方治安情形,却是大大的不同。在前面已经说过,我的故乡是个素有三不管之称的地带,成年累月都是乱糟糟的,老百姓难得有一天的安静日子过。什么日本鬼子啦,盗匪啦等等,他们常常是你走我来,我来你走的穿梭似的,吸吮着民脂民膏,几乎把地方弄得“十室九空”。同时,他们谁来谁就是王,老百姓的生命就攒在他们的手心里,如果有人胆敢对他们说一个:“不”字,很可能即招来杀身之祸!因此,天色一近黄昏,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随便出来走动走动。即或晚间外面有了动静,也只有轻轻地吹灭豆油灯,趴在门缝里窥视的份儿!
可是,到了萧县就好多了,该县的县城那时候虽是日本鬼子占据着,但离县城稍远一些的集镇,却皆是抗日游击队所控制。那些游击队控制的地区,虽也间有日本鬼子和土匪的窜扰,只是像山野间的磷火一样,一闪即逝,对于老百姓的生活行动,尚不至有严重的威胁。不过,当时毕竟是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又“好人坏人头上都没贴帖子”,游击队虽是抗日爱民的,但为了防止汉奸的蠢动,对于行人的检查极为严格。这种严格的检查,就曾使我坐在一间破屋子里,冷冷地睡了一夜!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出了那座不知名的小庙,夜幕就渐渐地降临了,随着,人间充满了一片黑暗!
我——一个为参学冒险夜行的青年人,背着行李,拖着疲惫的身体,空荡荡的肚皮,还有那不大听指挥的两条腿,慢慢地向那座所谓“人多庙大”的方位摸索。走了不远,见前面有一条颇为宽阔的河滩,河里的水虽然没有了,而在通过河床的道路上,却堆满了没膝的细沙,走在上面,左脚拔出,右脚则陷入;右脚刚提起,左脚又被埋没了!路两旁尽是阴森森的芦苇,被风一吹,簌簌作响,好像有某种野兽在里面走动,使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我本想加速步伐,快快走过这一可怕的河滩,但要命的细沙,却像有意作弄我似的,我愈想快,它把我的脚吸得愈紧;吸得愈紧,走起来愈感困难。因此,等我到了对面河岸,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寸步难行了。不得已,我只好放下行李,就地坐下休息。
“喂!你坐在这儿干么?”
我刚刚坐下,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这样问我。回头一看,一个彪形大汉已走近了我的身边,我本能地霍然立起,那人又迫近我一步!看了看我和我的行李,遂低声问:
“你是出家人?”
“是的”,我说。
“从哪儿来?”
“从保安山。”
“到哪儿去?”
“到黄桑峪。”
“黑天半夜的,坐这儿干么?”
“过河累啦!休息休息。”
“白天干么来?为什么在夜里走?”
“我原打算在河对面的小庙里住宿的,庙上的住持不肯,他说东边有一座大庙,叫我到那儿去住,所以我不得不向前摸!”
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噢”了一声说:
“背起你的行李来,跟我到我们的部队里去。”
说过,他的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样东西,在手里扬了扬——我想那一定是支手枪。在这种情形下,我知道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还是跟他走吧!于是,我背起行李,默念着观音圣号,跌跌撞撞地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快!快!”他不时在我身后催促着。又饿又累又害怕的我,这时候实在快不起来了!但我仍忍受着一切的痛苦,咬紧牙关往前跑!
约莫跑了二十分钟,到了一个偌大的村庄,在村子里转了几转,走进一座四合房的院落,从院落的上房射出的灯光中,我看见有两个人在上房门外面坐着。我们到院子里,他们两人就站起向我们走来,带我进来的那位朋友,笑嘻嘻地对他们说:“我带来一个和尚,请你们二位盘问盘问他吧!”说过,他就走了,那二人即用手电筒从我头上照到脚下,然后又照照我的行李,并叫我打开来,他们细细地检查,又搜了搜我身上,接着就问我是哪儿来的,到哪儿去等等的话,我都一一照实告诉了他们。他们又察看了一阵子,又问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对他们说:“都是实话。”其中一人说:“好的,你说的既然都是实话,我们也不难为你啦,把你的行李拿到西屋去,就睡在那儿好啦,明天一早,放你走路。”说过,他们都到上房去了。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这几句话在我听来,立时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
所谓“西屋”,并非是一栋门窗俱全,设备完整的房子,而只是一间“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破得不能再破了的草寮而已!但不管如何,在那种环境之下,除了以“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忍受之外,也无别法可想,所以,我走进那间“西屋”,即选择了一个角落把行李放下,身体依靠在行李上,就地一坐,大概是因为过于疲劳的关系,坐了不久,就悠悠忽忽地入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红日高悬!浑身的筋骨又酸又痛,好像瘫痪了似的,一动也不想动。但及至想到所处的环境和遥远的征途时,只好强打精神,两手扶着墙壁站起来。
起来之后,运动运动手脚,整理整理行李,正想走出去到外面看看,昨晚带我进来的那位朋友,即向我走来,我向他点头问道:
“先生!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很快地也向我点点头,连说:“可以走啦!可以走啦!只是太委屈你了,真对不起!”我苦笑了笑说:“哪里!哪里!谢谢您!”说过,脸也来不及洗,就背着行李走出了这间西屋,以及那间西屋以外的院落和大门,啊!我已算匹马单枪闯过了第一个难关!
走出大门,不远便是一条小街,街上挤满了粜籴麦粮和各式各样的交易人物,这种景象,在我的故乡很久不见了,看到不禁一乐!紧走了几步,在一个小食摊前坐了下来,叫了一碗胡辣汤,一碟子煎粉,四个馒头,饱吃了一顿,立时就感到身上暖和和的,精神一振,昨晚的饥寒疲劳,都随之烟消云散了!付过了钱,问清去圣泉寺的道路,我迎着徐徐上升的朝阳,一步一步地又向前迈进!
圣泉寺,为萧县名胜古迹之一。寺址在萧县城西北一座山腰上,寺后和两侧都是崇山峻岭,前面是岱山湖,寺内植有四季常青的花木,寺外周围则被松、柏、李、桃、石榴、梨、枣等树环绕着,特别显得清净幽雅,巍峨庄严,实为不可多得的一所佛教圣地!
寺东石罅中有泉,水清冽而甘美,据说远至徐州的大人先生们,都经常派专人取之烹茶。又,无论是春、夏、秋、冬、雨、晴、旱、涝,泉水永远是不增不减,不溢不涸,保持涓涓细流的原状,由于有这些灵异,所以叫做“圣泉”,寺因为建在泉的附近,也就很自然地寺以泉名了!
我到圣泉寺,正是吃午饭的时分,一说是从保安山来的,寺内的一位老和尚非常客气,一面叫工人给我打水洗脸,一面又叫去厨房用饭,亲切之情,犹如家人,使我十分感激!
饭后,老和尚因事进城去了,由一位青年比丘陪着我讲话,因为彼此都年轻,又是初次见面,默默坐了一会子,都没有找到说话的资料,我正觉得不安,他即拎起我的行李说:“我看你很累,你到楼上去睡一觉吧!”说过,他即把我的行李拿到拱翠堂旁边的一间小楼上去了,我高兴地跟在他后面上去。到楼上他又对我说:“这儿是客房,床铺被褥都现成的,你睡吧!到吃饭的时候我来喊你。”说过他即走下楼去,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脱去棉袍,盖上棉被,把头一蒙,呼呼大睡起来。
及至睡醒,走下楼去,那位青年比丘正在拱翠堂的廊下坐着看书,他一见我下来了,即喊工人准备洗脸的东西,并微笑着对我说:“昨晚我到楼上喊你吃饭,几次都没有喊醒你!后来我想你一定是太辛苦了,所以也就不敢再惊动你了!夜里睡得还好吗?”我听了很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醒来,看到外面的光亮,我还以为天尚未黑哩!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看,才知道已经是又一天的早晨了!”他听我这么一说,眼泪都几乎笑了出来,等他笑够了,我们才同进早餐。
吃了早饭,我本想辞行去白土镇净梵寺的,但那位青年比丘却坚持要我再休息一天,他说:“这是老和尚的意思。”接着他又指指天空说:“你看!天就要下雨了,怎么可以走?”果然,不大工夫,霏霏细雨,即淅淅沥沥落个不停!我笑笑对那位青年比丘说:“以前曾听人说: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故事,现在应把这两句改成: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亦留了!”他听了很高兴。
既然不走了,反正无所事事,也显得无聊;索性向寺内借了一把雨伞,走出山门,独自踯躅在林间的曲径上,静观着湖山烟雨。
此时,湖光山色的本来面目,虽是尽被密云细雨笼罩着了,但是,有时在密云细雨中极目而视,它们若隐若现的姿态,仍然依稀可见。
当微风掠过松柏枝头,把晶莹的水珠,一串串吹落在我脚边的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奇特的声音时,我即感觉到自己好像经行在“七宝行树”之间,有一种“不可以言宣”的滋味,洋溢于身心!
古人说:“秋雨如挽歌!”可是,此时所听所见的秋雨,不但一点也没有像“挽歌”那样悲怆的气氛,相反地,更有助于“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一般的快乐呢!这是古今的秋雨有所不同吗?抑是古人与今人的感官有异?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到结论。
回到寺里我同那位青年比丘谈到这个问题,此时我们处得已很熟了,所以他即毫不保留地说出他的看法,他说:“这只是人的一种不正常的心理现象,秋雨的本身是不会给人悲伤或快乐的。”接着他举一个例子说:从前有一位学者,最欢喜听雨打芭蕉的声音,他的太太为了投其所好,便在他的书房外面种了几株芭蕉,可是,日子一久,那位学者就感到有点儿厌烦了,于是,即提笔在芭蕉叶上写道——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他太太见了他的题句,真是啼笑皆非。于是,她也如法炮制,提笔在芭蕉叶上写道: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你想想看,这不是人的不正常心理在作怪吗?——听他这么一说,使我茅塞顿开。不是么?如果前夜在那间“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西屋里,落着这样的一场雨,我的感受又将如何呢?
翌日早饭后雨停了,但天气仍是阴沉沉的,随时都有再落雨的可能。然而我为了急于赶路,便不顾一切地,礼别了那位对我热诚招待的青年比丘,出了圣泉寺便向白土镇的净梵寺进发。
白土镇在萧县城东南约二十余里,东有绵延的高山,西有长流的大河。前后数十里皆是平原,如果是在太平时期不失为是一个宁静康乐的所在。
净梵寺建在白土镇南门外一个小山丘上,四周遍植松柏,寺内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远看去好像一把天然的伞盖,覆罩在佛殿前面,把一座小巧玲珑的寺院,托衬得格外大方、壮观、安适、雅净。
我在小庙的时候,即常听二师公清云老人谈及白土净梵寺的事。他说该寺有一位品山老和尚,与我已圆寂的师公树唐老人是戒兄弟。我临南下时,清云老人特意嘱咐我说:
“到了萧县你一定要去白土与品老礼座,顺便也可以在那儿歇歇脚。”
然而,一切事必须因缘具足,乃能成办,否则的话,无论大事小事,到头来都是空忙一场!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呢?因为我从圣泉寺到净梵寺那一天,一向不喜欢外出的品老,已早我半日到某山访友去了!你说巧也不巧呢?
品老既不在,我在净梵寺也不愿多事逗留了,所以在该寺吃了一顿中饭,即匆忙地到了与皇藏峪仅一山之隔的天门寺。在天门寺住一晚,次日上午就赶到了皇藏峪瑞云寺。
皇藏峪,亦名黄桑峪,是萧县唯一的十方丛林,同时也是徐州附近最具规模的佛教道场,它的大名在徐州周围数百里内,直可与南京的古林,句容的宝华相伯仲。因为它的名声太高的缘故,反而把促成它成就大名的瑞云寺,压得默默无闻了!这与许多人只知宝华山而不知隆昌寺或慧居寺是一样的,现在且让我先谈谈瑞云寺的状况,然后咱们再聊皇藏峪的故事。
恕我不知道瑞云寺兴建在何朝何代,但依寺中陈设的古物揣想,它的历史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寺址正坐在皇藏峪的前怀,四面都是奇石怪崖,参天大树,使人看到这种气派,就会生起:“这座寺庙不简单”的感想。
寺的庭院,共分三进建成。式样有些像宁波的天童寺,走进山门就是步步登高,一直到最后一进的法堂为止。院中的花木也相当多,只是太过自由发展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显得很不协调。大雄宝殿、法堂、藏经楼等等,本来都是异常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可惜经过八年战争的破坏,昔日辉煌的相貌,已显得苍老衰残了!不过,我相信以后只要住持得人,恢复旧观,是不成问题的。
当时寺中住了一位姓陈的居士。据说是前清的举人,学问很好,家庭也非常的富有,但他宁愿在山寺中度着清苦的生活,也不愿回家享受福乐。他白天常捧着一部《金刚经》,坐在寺边拔剑泉的一块大石头上,摇头晃脑地读诵,晚间则向几位住在寺内的居士讲解,讲到得意的时候,每见他手舞足蹈,唾沫四飞。我住在瑞云寺期间,每天去听。但对于他所讲的:“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等等经句,一点也不懂,但我却觉得很有兴趣。至于他讲的是否“契理”,那就不是我的能力所知了,因为我出家十年以来,不仅没有参加过讲经法会,根本就不知道经还能够讲解。所以我把这一节小文的题目标为“皇藏听经”,就是想说明在那个时代,在那个环境里,做一个出家青年,是多么地可怜啊!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皇藏峪的故事:
这座山为什么叫“皇藏峪”呢?据一般传说是这样的:当刘秀想中兴汉室的年代,不断地与“假借民意,依托符命,窃取政权”的王莽作战,有一次刘秀因战事失利,率领着他的部下逃到萧县东南的山区,准备再重整旗鼓,与贼决斗。可惜,他们尚未稳定脚跟,就被王莽的人马包围起来了!
一天,刘秀一行正在一棵黄桑树下拔剑泉(拔剑泉的由来,也起于此。——据说:刘秀等人渴不得饮,便用佩剑刺入石中,当佩剑从石中拔出时,石中顿有清泉流出。)边饮马,不幸被王莽军发现了,刘秀等即舍弃马匹向山峪逃去,而王莽军则穷追不舍,最后被追到一个高可摩天的悬崖下,真可说是到了“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地步了!
刘秀觉得既然到了绝境,与其被擒受辱,倒不如自刎来得利落些!于是举起佩剑就要自刎。说也奇怪,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块奇大无比的巨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刘秀等人的前面,这样一来,追兵瞪眼啦!负责追捕的人无法可想,只有不了了之地回去缴令说:“刘秀等人,已被巨石压毙。”其实,刘秀等人一根汗毛也没有损伤,等追兵一退,即从巨石下爬了出来,后来终于完成了中兴伟业。迨山中建寺,好事者即把刘秀隐藏的地方叫做“皇藏洞”,峪叫做“皇藏峪”。又因刘秀曾在黄桑树下饮马,所以又名黄桑峪,这便是皇藏峪名称的由来。
我住在皇藏峪二十多天中,因为真升师兄当瑞云寺寺主的关系,食宿方面常住里都以客人的身份招待我,既不上殿,也不过堂,吃饱了随意到山上溜达。因此,我常常自己爬到该峪的最高峰——羊鼻子,俯瞰峪中的景色。皇藏峪的树木种类之多,是有名的。故有“北京的人全,皇藏峪的树全”之说。最使人感到惊异的是:许多合抱粗细的古柏,多是从石缝中生出,那些地方不但没有土质,水分想也不会太多,可是它们居然就能够长得那样子高大,你说怪也不怪?
除了从石缝里生出许许多多的古柏之外,其它的树木也自然组成了一幅极其美观的画面,看吧:那些黄叶树、红叶树、绿叶树、紫叶树,以及红黄叶相间,紫绿叶相间等等的树,满山满峪,比比皆是,身在其中,令人几乎忘却了是“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的深秋季节!
读者看了我在皇藏峪的经过,也许要问:“你既然是去南方参学,在皇藏峪休息一两天,也就该赶路了,为什么在那儿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呢?”
这有两个原因,我必须向关心我的读者说明。首先我要说明的:我去皇藏峪的真正目的,既不是羡慕那儿的风光,也不是贪图那儿的安逸,而只是想找真升师兄设法给我弄点路费。可是,我到皇藏峪那天,真升师兄正在山下一个叫“土盆”的庄子上收租,见了他我把来意说明之后,他显得很不高兴,然而看在师兄弟的情面上,终于他还是答应了给我想办法。不过,他说:“最少要等个把月。”什么理由呢?他不肯说,尽管我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也只好耐着性子等。这就是我在皇藏峪一住二十多天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交通问题,也可以说是时局关系。我到皇藏峪不几天,日本在南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就传开了!受日本鬼子蹂躏八年之久的老百姓,一听这个消息,论理是应该狂欢一番吧?但事实上,他们更感到不安,更感到惶恐了!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大家一听说日本投降了,都忙了手脚,往日保民抗日的游击队也不见了,而以打家劫舍发迹的土匪竟然乘虚而入。他们疯狂地扰乱地方秩序,破坏南北交通,限制人们的行动,这情形恰像前门刚刚赶跑了强盗,后门又悄悄地走进一只狼来!
本来,皇藏峪距离津浦铁路是很近的,到徐州南边的曹村车站,也不过仅十五华里,照说只要能够乘上火车,到七百里以外的南京,不应有什么困难。可是,谁想得到呢?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才不几天,那些个土匪就将徐州以南,蚌埠以北的铁路,破坏得已似“柔肠寸断”了!中央军虽然日夜抢修,一旦离去,土匪们则又像家里没有猫的老鼠,钻出来又肆无忌惮地大扒一通,甚至把路基都夷为平地。等到得到消息赶来,他们早已鼠窜豕突般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就因为这样子,一等再等,一拖再拖,待了二十多天,直到时势缓和了些,真升师兄才把我和海秀(海秀是我徒侄的徒弟,在皇藏峪住很久了,比我小一岁,但他已经受戒,敲打唱念,样样精通)送到黄山头火车站,好不容易买了两张到南京的三等火车票,我师兄感叹地说:“这种车一开动,坐在上面很冷,但买不到快车票有什么办法呢?”言下之意好像叫我们坐这种车有点歉疚似的;可是,在我这个破天荒第一遭坐火车的人来说,已是感到千足与万足了,更何况是在那样的环境下!
我同海秀刚刚爬上火车,随着一声刺耳的汽笛,火车就开始蠕动了,车上车下,立时沸腾起一片嘈杂的声浪,冲激着每个人的心房,使人惊呼、紧张、辛酸和痛苦,因为这一批旅客之中,多是割爱辞亲远走异乡去谋生的人儿啊!
车一离站,送行者的声音听不到了,旅客们也各找各的位子坐了下来。我同海秀从行李内抽出一条棉被,把身体依靠在行李上,互相靠得紧紧的,再把棉被盖在身上,头一缩,将两耳装进棉袍子的领子里,闭起眼睛,便随着咔咔嚓嚓,咔咔嚓嚓,愈转愈快的车轮声,默念着佛号,觉得很舒适,并不像真升师兄所说的:“这种车一开动,坐在上面很冷!”
当时,蚌埠以北正遭水灾,我们虽然坐的是夜车,但在皎洁的月光下,举目四望,仍能看到一片汪洋的大水,把铁路两侧的许多村落包围着,目睹这种景象,我很难过,心想:“人祸再加上天灾,他们怎样还能生活下去?”可是,当火车停在故人桥站,我看到那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端着托盘卖烧鸡的小贩,在车厢外面,前后左右跑来跑去地叫卖时,我才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我心里仍为他们难受:“可怜的人儿啊!你们所受的苦难,多是由‘往昔所造诸恶业’招感而来,谋生的门路很多,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在那血淋淋的刀下,求得蝇头小利去维持生活呢?”
感谢那列火车,它经过一夜半天的奔驰,由黄山头……而故人桥;由故人桥……而蚌埠;由蚌埠……而滁州;由滁州把我们平安地送到与南京仅一江之隔的浦口。在浦口下车,又忙了一阵子,我同海秀即买棹渡江,到达了南京挹江门外的下关。
南京,古称建康,亦称金陵。三国时代的孙权,以及东晋、宋、齐、梁、陈各朝代,乃至明太祖皆建都于此,到了永乐皇帝迁都北京,才改称为南京。市区在长江下游南岸,北枕狮子山,南控雨花台,又有乌龙、幕府等山屏列于外,形势虎踞龙蟠,气象万千,雄胜无比!
我同海秀到达南京下关,大约是下午两点左右,乍见到那种“车似流水马如龙”的场面,两个人都紧张得手足无措,尽管在码头旁边走来走去地徘徊着,竟不知怎么进城的好!海秀在数年前去常州清凉寺受戒时,曾来过南京一次,照说问问路什么的,他应当比我强得多,无奈他的脾气一向是不愿跟别人讲好话的,如果勉强叫他去讲,就等于要他的命。我虽然比较容易开口些,但因为讲话的乡音太重,问了好几个人,人家不是现出一种不屑理睬的样子,就是嗤之以鼻,望望我而去,弄得我也没有勇气再开口了!
正在为难,恰巧来了一个担担子卖馒头的山东老乡,我买了他几个馒头,顺便问他去鼓楼的路。他说:“到鼓楼很容易么!从这儿到挹江门,进了挹江门,顺着马路一直走,不要转弯,多则一点钟就到啦!”讲到这儿,他看看我和海秀,接着又说:“你们有行李,最好是坐马车去,一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啦!”海秀一听说有马车好坐,欢喜得雀跃不已!在那位卖馒头的山东老乡指引下,我们在挹江门附近找到一辆马车,在上车之前那位山东老乡又嘱咐我们说:“你们先到车上坐着等,客一满车就走啦!到鼓楼价钱有一定的,不必讲价,否则,你们就会吃亏!”说过,我们尚未来得及向他道谢,他已挑着担子扬长而去!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鼓楼呢?因为我同海秀离皇藏峪的前夕,真升师兄曾对我说:“你们俩个到了南京,可以去鼓楼东边保泰街东岳庙,找习初当家师,他是我以前在普陀山同住的道友,又是咱们的邻庵,你们到那儿只要一提我的名字,他一定会很客气地招待你们;同时也好向他打听打听宝华山今年传不传戒,如传的话,你还来得及赶冬期。不然,你们可以暂住那儿赶赶经忏,明年你再去受戒。”所以,我们必须先到鼓楼,然后再去东岳庙。
我们从下关坐马车到了鼓楼,下车第一件事就是问去东岳庙的路,据马车夫告诉我们说:“东岳庙就在警察厅后面。”我正想再问他警察厅在什么地方?他把马鞭子一扬,已驾着车子跑掉啦!不得已,我只好再硬着头皮去问。唉!真是无巧不成书,问来问去,同在下关一样,又碰了几次钉子,仍是不得要领,一气之下,我对海秀说:“就是一夜找不到东岳庙,也不再去问人啦!”不想这一赌气,反而没费吹灰之力,便到了东岳庙,你说天下事,怪也不怪?
东岳庙在北极阁的右前方山脚下,前面靠警察厅,庙后是小火车道,左边是警察厅的拘留所,右边是停放各型汽车的广场,环境嘈杂极了!
庙有两进三殿,前殿东西两间各塑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大马,一匹是枣红色,一匹是银白色,每匹马侧塑一个牵马小鬼,据说是准备东岳大帝出巡御用。中殿供东岳大帝像,两则为十阎王殿,殿内小鬼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像,应有尽有,使人看了不寒而栗!
中殿前面院子里的焚金炉中,金纸锡箔的浓烟,向外直冲,使人嗅到那种气味,很难消受。后殿中间供佛,右边用薄板隔开四五个小房间,住着客师。右边靠佛龛是功德堂,再过去即是东娘娘的寝宫,经常不断有几个巫婆,叫呀,跳呀,哭呀,笑呀地胡闹,里面糟糕透了!但是,那儿正有十多位同道,大作其“梦中佛事”呢!他们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伟大”精神,倒真值得佩服!
我同海秀到达东岳庙的时候,习初当家师以及住在庙里应赴的师父们,刚刚吃过晚饭出去,只有一个香火道人在家看门,他一听说我们是当家师的同乡,随即替我们拿着行李,送我们到后殿左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又走出去打了一盆水,沏了壶茶,然后又问我们有没有吃晚饭?为了免他再去麻烦,我们对他说已经吃过,谈了几句话,他回前院去了,我才把门关了起来,在行李袋里把在下关买的几个馒头取出,便与海秀分而食之。
十点多钟,出外作佛事的师父们陆续回来了,一接谈都是北方人,显得格外亲切,立即都向我们走拢来,你一言他一语地询问着北方的情形。大家正谈得起劲时,一个年纪约四十开外,浓眉大眼的出家人,两手捧一只白磁红花的小茶壶,踏着很稳重的八字步走进来。一位同道即刻与我们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的当家师父!”我同海秀一齐向他顶礼一拜,爬起来即把真升师兄叫我们来找他的意思,陈述了一遍。他的一张嘴抿得紧紧的,一声也不响,两只大眼睛尽管在我和海秀的脸上转。等他看了个够,最后又把目光停留在海秀头上十二个又圆又大的戒疤上,才粗声粗气地指着海秀问:
“你是真升的什么人?”
“徒孙。”海秀说。
“出家几年啦?”
“十九年。”
“十九年?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三岁。”
“四岁你就出家啦!”
“是的。”
“在哪儿受戒?”
“常州清凉寺。”
“会不会唱念?”
“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他把海秀的话重复一遍,又看看海秀,然后用一种一言为定的口吻说:
“送你小师公(指我)到宝华山回来,就住在我这儿帮忙好啦!”说过,他也不管海秀同意不同意,即又迈着他的八字步,一摇一摆回前面去了。我看到他那种近乎滑稽的走相,差一点儿没笑出声来!等他走远了,几位同道才对我和海秀说:
“小字头是个牛脾气,人很好的!”
习初当家师走了之后,大家又闲聊了一阵子,就各自就寝了。临睡时我低声问海秀:
“他们刚才说:‘小字头是牛脾气’,‘小字头’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
他笑笑也低声说:
“小字头就是指的当家师。‘当’字头上不是像一个小字吗?”
接着他又说:“我住皇藏峪的时候,就常听从南京回去的人说,想住在南京赶经忏,就必须先学几句赶经忏的术语,否则的话,就会被人家喊为‘大罗卜’。小字头即是术语之一,我在几年以前就懂啦!”
我听海秀一说,不禁哑然一笑,心想:“千里迢迢,冒着生命的危险跑到南京,不意第一天竟学了一个赶经忏的术语——小字头,难道我命中已注定了赶经忏吗?”嘘,我叹了口气,然后往床上一躺!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用了早饭,庙里住的师父们都又去做佛事去了,当家师邀我和海秀到他房间里叙谈。
他很客气地叫茶房泡了两盏盖碗茶,还摆了四只果盘,三个人围在一张一面靠墙的方桌坐着,先从故乡的邻庵道友谈起,又谈到南方各处丛林下的家风,以及东嶽庙的兴革经过等等,最后的结论是:海秀送我到宝华山后,仍旧回东嶽庙来帮忙。同时当家师并表示,受戒以后,也希望我来东嶽庙住住,赚点“衣单钱”。我听了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表示,就同海秀到街上买东西去了。
此时,日本虽然已投降个把月了,但南京的元气似乎仍未恢复,尤其是保泰街以北的市区,荒凉得简直同乡村无异。我和海秀在鼓楼附近转了一转,只见几个说书卖艺的人直着嗓子号,然并不见有人去听他的书或看他的艺!我低声对海秀说:“这种荒凉冷落的现象,就是中国人恨日本鬼子的最大原因之一!”他说:“我也这样想!”在街上买好东西回到东嶽庙,我同海秀又到北极阁山上和鸡鸣寺跑了一趟,才到吃中饭的时候。饭后即向当家师告假坐小火车到了下关,准备转乘宁沪路的火车,去句容县的龙潭镇了。
到了下关,我同海秀刚刚下了火车,就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出家人,手里提着一支小小的藤篮,在候车的地方走来走去,神情显得很不自在。他看到我和海秀,急忙向我们走来合掌问道:
“二位是不是去宝华的?”
我们边走边向他点点头。到了售票处,我叫海秀看着行李,去挤着买到龙潭的车票。等我买票转来,那位出家人正在与海秀攀谈着,但海秀只是默默地站着听,一句也不回答。于是,我问他:
“你也是去宝华山的吗?”
“是的。”他说,接着连珠炮也似的,就讲了下面一大堆话:
“我是从江西南昌来的,今天早上在码头下了船,就匆匆忙忙跑到这儿,想买张火车票去龙潭。因为买票的人太多,我一手提着这只藤篮(他用手指着藤篮给我看),一手提着个大包袱,挤了几次,也没有挤到售票的地方!正在为难的当口,从人潮中突然钻出来一个出家人,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很和气地问我说:‘您是去宝华山受戒的吧?”我对他说是。他显得非常高兴地说:‘那太好啦!我也是的,我的行李在上午已请朋友带去,因为找一个同乡耽搁到现在,我正愁没人作伴哩!嘿嘿,我们真是有缘!’说着他拿出一张到龙潭的火车票给我看,并且很热心地要给我去买票。您想我怎好意思叫他挤进挤出地替我去买票呢?于是,我拜托他给我看行李,提着这支小藤篮自己去买票了。等我买票回来,行李和人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先到剪票口排队去了呢,可是,我到那儿仍然不见他的影子,找来找去,直找到现在,仍不见他的踪迹!找不到行李不但无法受戒,连回去都成了问题,因为我身上除了带一点零用钱之外,所有的戒费以及回程的路费,统统都缝在棉被里了,您看怎么办?我急死了!”说过,泪水潸然而下,他几乎要放声大哭了!我看到他的样子也觉得很难过,心想:“在这样的文明古都,青天白日之下,还会有骗子吗?”
一向不爱开口的海秀,此时也开了口,他对那位可怜的同道说:
“你的行李找不回来定啦,那人是马蹓子!”
“马蹓子?”在我听来这名词怪新鲜的,那位同道也与我同样现出一种不懂的神态,两眼直瞪着海秀发呆!
于是,我问海秀:“马蹓子,是什么意思?”
他说:“马蹓子就是骗子,但他们的本事比一般骗子更高明。他们会察言观色,会看风转舵,会装僧变道,会假哭假笑,会三教九流里面所有的术语,会各种方言,他们专在车站,码头人多的场合溜达,一旦他们发现了可猎物,即穷追不舍地在暗中盯着,机会一到,便施出他们的伎俩,轻而易举地就把猎物手到擒来了!”
接着他又说:“我在常州清凉寺受戒那一年,就有两位戒兄的行李被他们骗去。据说南京、上海一带,这种人最多,你怎好不留心呢!”
听海秀这么一说,我好像领悟到点什么似的,遂向他使了个眼色,我提着行李就走,他则莫名其妙地在后面追随着。到了剪票的地方,放下行李,才对他说:
“听了你刚才说的一番话,倒使我想起了在萧县一座小庙里时,那儿的住持所说的‘好人坏人头上都没贴帖子’的一句话来。他说行李被人骗去了,你我都没有看到,谁能保险他本人不是马蹓子呢?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还是‘有钱买斗笠,少管伞(散)事’为妙!其实,我们自己已到了‘自顾不暇’的境地,管也管不了,干脆走我们的吧!”海秀听了似乎不大同意我的看法和想法,但是,他一声也没响,便随同我上了开往句容县龙潭镇的火车。
龙潭,是江苏省句容县属的一个重镇。位置在长江南岸,句容县北,东近镇江,西连南京,又为宁沪铁路必经之路,所以形势显得非常重要。我同海秀到龙潭下了火车,已是万家灯火。当晚在宝华山的下院定水庵过宿,次日一早各人喝了两碗四只眼的稀饭,与该庵当家师告了假,就上宝华山了。
从龙潭到宝华山,一般都说是十八华里。但由于道路崎岖难行,走起来好像比普通的三十里还要远。我同海秀那天走得更糟。按一般的走法,从龙潭去宝华山,应先通过一个狭长的谷口,然后再从一个山麓爬过去,就到了去宝华山的正路。这情形定水庵的当家师虽然对我们说得很清楚,然而当我同海秀出了定水庵走到前面山脚下,一看山并不太高,并且还有通往山上的小路,两个人也毫无考虑,即循着上山的小路走去。走了约莫半点钟,觉得路越走越模糊了!丛生的山草也愈来愈深了!此时我已累得满头大汗,往上下看看不过才走了三分之一,我望望海秀,他也正望着山顶出神!我问他:
“前面没有路啦,怎么办?”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说完即鼓起勇气向上爬去。这样一来,我这个仅比他大一岁的师公,也只好振作起精神,紧殿其后往上爬了!
就这样,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一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山顶。
海秀看见那重重叠叠的山峰,疏疏落落的村庄,弯弯曲曲的河流,方方正正的田畴,以及群群队队的樵夫樵妇们挑着一担担的山柴,在那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赛跑时,高兴得亢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直吓得鸡(野鸡)飞兔奔,鼠(松鼠)遁獐逃。我即时警告他说:“在这深山旷野里不可以这样大声!如果这声音被豺狼一类的野兽听到,那还得了?”
他却得意地笑着说:“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嘛,大不了咱们‘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罢了!”不想他一上了山,不但忘了形,连性情也变了,由此可见,环境给一个人的影响力,是多么地强大啊!
坐在山顶休息了一刻,身上感到冷兮兮的很难受。因此,我对海秀说:“赶快背起行李寻路下山,不然,马上就会着凉。”我说的话他似乎没听见,仍在那儿指指点点地说个不休。等我背起行李没入在草丛中了,他才从后面急急追来,及至山下找到通往宝华山的正路,又出了满头大汗,并且还沾了一身的草种籽,拂也拂不掉,拍也拍不落,只好一面走一面摘,一面摘一面丢,惹得几个牧牛的孩子看到,前俯后仰,几乎笑煞!
所谓“正路”,可不是现代宽阔平滑的柏油路,而只是由历代高僧大德,从荆棘满山的蓬莽中,开辟出来的一条迂回不平的石子路罢了!可是,千万不要小看了它,因为有无量的法门龙象,都是从这条迂回不平的路走出,然后才步入到光明大道哩!
石子路的右边,张了许多草黄色的旧帐篷,里面住着投降不久的日本军队。此时他们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不敢耀武扬威地残杀中国人了!也再不敢侮辱中国人了!他们看到路上来往的中国人,哪怕是个小孩子,也竖起大拇指来说声:“您是大大的中国人!您是大大的中国人!”
行行复行行,又足足走了一点多钟,才到了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宝华山下,我们看到那片颇饶诗境的所在,本想休息休息再上山。可巧,很多从山上运柴下来的妇女,停在那儿洗这洗那的,害得我们不得不再爬个山坡,才停了下来休息。说来也真可笑,我们刚刚坐下,她们也挑起担子走啦。只见她们一上路,挑着百十来斤重的担子飞也似地奔跑,并且嘴里还前呼后应的:“吆喝吆,吆喝!吆喝吆,吆喝!”也听不懂她们在吆喝什么?
在那些挑柴的妇女离开山脚的同时,突然看到三个出家人,从下面走来,身上都背着一个大包袱,一经接谈,才知道他们也是来山受戒的。一个是皖北人,两个是苏北人,年纪都与我和海秀差不多。
他们的来临,无形中给我带来了说不出的高兴!原因是海秀曾对我说:“师公!我是老戒,你是新戒,到了宝华山的客堂里,我坐着,你只能站着,说不定知客师父叫照客送单时,还要叫你向我顶礼呢!”因为那时不懂“以戒为师”,以及“先受戒者在前坐”的道理,一听他这么一说很不是味,心想:“师公向徒孙顶礼怎么成呢?将来回到小庙,无论如何解释,也要给徒子徒孙们留话把子。”为此事,我老是觉得忐忑不安!但自己到了客堂什么都不懂,不叫他陪去又怎么办?现在他们三个人一来,一则海秀不必陪我进客堂了,免去了我向他顶礼的尴尬场面,再则人一多胆子也壮些。因此,在上山的时候,我不断地与他们攀谈着,他们三人也对我非常亲切,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就穿过了“律宗第一山”的环翠楼,看见了久已闻名的隆昌寺,其境界之美,比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上所说:“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等等,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的是我们四个人却没有那分雅兴来欣赏这大好风光!
我们走到“戒公池”旁边,我叫海秀停在那儿休息,我则随同他们三人走进隆昌寺的山门,而迈向客堂。我们好像衔枚夜行的军队,又好像即将被抓去的小偷,一个跟着一个,悄悄地前进,紧张害怕兼而有之。这情形如果说给现在受戒的人听,可能等于对“夏虫语冰”,他们根本无法体会到其中滋味!因为现在受戒,只要在寺院客堂处登记一下,缴了戒费,即可直达新戒寮休息,即使要到客堂点点卯,也无须那样子紧张害怕。什么道理呢?时代不同了,大家都讲方便了!
唉!有啥子好说呢?自己生不逢时,偏偏在那个时代出家,又偏偏赶到那个地方受戒,从戒期开堂,到烧过戒疤出堂,都是度着“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生活,戒师们的面孔上始终是涂了一层严霜,整整的一个戒期——五十三天,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们同一个新戒和颜悦色地讲过一句话,或是慈蔼地笑一笑;哪儿能像现在的戒期,戒师们为了想与新戒们拉拉关系,没有话儿找话儿说!
却说我们四个新戒到了隆昌寺的客堂门外,照规矩各人把各人的包袱轻轻地靠放在走廊下两边的柱子上,分成两列,从客堂门的两侧,先提起靠门框的一只脚踏进去,再向前走两步半,四个人前后站成两排,然后再恭恭敬敬,诚诚恳恳,向上礼佛三拜;拜毕问讯,问讯后四个人就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地合掌站着,纹风不动地等候知客师父的法驾莅临。也不知知客师父有要事没有办完呢?抑是他有意在考验我们四个人的功夫?站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出来招呼,两条腿站得发抖,两只手合掌合得又酸又疼又冷,我正想把手缩进袖子里暖一暖,不料一个身穿淡黄色海青的矮胖子,突然从我后面走过来,我的眼睛才稍微睁一下跟他的眼睛打了一个照面,即赶忙又收了回来看着自己的鼻子,因为他那两只犹如利箭似的目光,好像是专对我发射,把我看得心惊肉跳!
“拜佛!”那个身穿淡黄色海青的矮胖子,在我们四个人面前走了两趟,一种凌厉无比的声音,从他的喉管里挤出这么两个字来。于是,我们依言又拜了三拜佛。
拜过佛,一位靠近我站的戒兄用臂肘碰了我一下,随说:“顶礼知客师父三拜!”四个人又一齐拜下去,那位知客师父(这只是大胆的假设,他是不是知客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在宝华山每位老戒在新戒之前,都有摆出这种架子的资格,不仅限引礼师或知客师)说:“一拜!”我们四人同声颂了一句:“阿弥陀佛!”即起立问讯,仍合掌站着,一动不动。不想那位知客师父,一句话也没有问,就叫我们背起行李,跟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后面,到四堂楼了。
当时我想:“人家都说宝华山的规矩怎样怎样的厉害,看样子也不过如此么?”但是,后来在戒期中事实告诉我,才知道我所想的完全错了!
四堂楼的位置即在客堂的上一层,凡是来山受戒的人,多暂住于此,一直到开堂为止。里面的规矩,跟一般丛林下的上客堂性质差不多,只是没有寮元师罢了;然而堂内的一位香灯师,比起上客堂的寮元师更凶,住在那儿的新戒们,十有八九都以“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待他。我们四人到了那儿,一切如仪之后,香灯师即给我们安单位,单位安好,我向香灯师请个假,即下楼去看海秀。
受过戒的人比没有受戒的人,到丛林下吃香多了!当我下了四堂楼,打算到客堂去找海秀时,在斋堂楼的前面正遇见他同一位老戒师父,肩摩着肩缓步从外面走来。此际他也看到了我,紧走几步,到了我面前就问我到客堂里以后的情形,我一一告诉了他。他说:“那就好了!我下午就回南京,到戒期圆满我再来接你。”说过,他把带来的一点钱拿了出来,留够他回南京买车票的,其余的都交给了我。他即随那位老戒师父向客堂走去,我也回了四堂楼。下午他又到四堂楼来看我一次,并说些要我保重的话,即迳自回南京去了。
海秀回了南京,使我这个第一次出远门的人,不无孤独寂寞之感!好在同路上山的三位戒兄,待我很友善,举凡他们有什么事或外出游览,总是邀我同行,因此,在开堂之前减去了不少的寂寞,同时也游遍了宝华山的名胜古迹。如:寺外的戒公池、环翠楼、祖堂、宝塔、龙池、老虎洞、拜经台;寺内的无梁殿、铜殿、韦陀殿、戒坛,以及许许多多的什么殿,什么堂等等,无不留有我和他们三位戒兄的脚迹,并且有时候假借去大寮(厨房)提水或打饭之便,也常跑到山门外,与那些边晒太阳边捉虱子的老修行们闲聊聊。如果正聊着突然看到一个身穿黄海青(宝华山的引礼师及其他的戒师,都是穿黄海青)的人从山门内踱出来时,我们则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赶快顺着围墙从小角门溜进大寮。
宝华山神奇古怪的故事很多,那些自命“老宝华”的老修行们,不摆则已;一摆起来就没有个完,什么山神土地受戒啦,韦陀菩萨化缘啦,青龙显圣啦,黑虎护法啦,乾隆皇帝寻父啦,八叉和尚不拜君啦,老鼠听梆过堂啦,文海祖师上吊啦,他们一摆起来,那种眉飞色舞,唾沫四溅的表情,使人看到有趣极啦!可惜当时没有照相机,有的话,拍一张下来,现在拿出插入这段文中,一定会为我这只秃笔生色!因为他们各式各样的形态,都像活罗汉呀!
我们希望的日子,也可以说是我们最怕的日子终于来了!一天早粥后,四堂楼的香灯师发布了一项消息,说:“凡是住在本堂的新戒,今天上午一律要把头剃光;剃好了听招呼去洗澡,洗好澡各人把各人的行李整理一下,准备进(戒)堂。”大家听了当然不敢怠慢了!于是,剃头的剃头,洗澡的洗澡,整理行李的整理行李,忙得像戏班子搬家似的。等一切忙好了,香灯师带我们到了大殿前面的丹墀里,他向一位穿黄海青的引礼师合了合掌,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即告退了;而我们一群则像待宰的羔羊,就任凭几个手里拿着杨柳条子的青年引礼师摆布着。他们大概是受了“天何言哉!万物生焉”的思想,在编班的时候不言亦不语,只要他们认为你的头合乎他们的标准啦,先向你剃光了的头上打一条子,而后再指定你站在右边或是左边,等到按高矮的次序一班班站好啦,再由各班班头依次把该班人的法名、字号,写好交给引礼师,接着即轮到“点名”。在点名的时候,有一位戒兄大概是军人出身吧,引礼师喊到他的法名时,他答了一声:“有!”被那位担任点名的引礼师,著实地在光头上抽了几条子,然后以警告的口吻大声对他说:“以后再喊到你的法名的时候,要答:‘阿弥陀佛’,不准答‘有!’知道么?”那位戒兄哭丧着面孔,又慢吞吞地应了一声:“是!”惹得几位引礼师,不禁捂着嘴巴直扭脖子!
我生平所接触的人物中,最不讲理的,最冷酷的莫过于宝华山戒期里面的引礼师。他们待新戒的态度是:“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也就是说他们打了你,骂了你,你有理也好,无理也罢,你只有念:“阿弥陀佛”的份儿,绝对不可以辩白。否则的话,他们就会把你打死,拉到单(床)底下去!
记得,在戒期开堂的一天,一位手执格栓子(打人的木棍)的引礼师父,对我们新戒说:
“你们既然发心不远千里而来山受戒,就应该把在小庙时的一切习气、毛病收起来,今后行、住、坐、卧一切的一切,都要听我们引礼师父招呼。引礼师父说:西瓜是木瓜树上结的,你们就跟着说:西瓜是木瓜树上的结的。引礼师父说:茄子是葫芦藤上生的,你们就跟着说:茄子是葫芦藤上生的。如果谁个胆敢不依言教,自作聪明,说西瓜不是木瓜树上结的,茄子不是葫芦藤上生的话,休怨引礼师父不慈悲,就用格栓子把他打死,放在单底下,等到戒期圆满,一齐抬到化尸窖里去烧!”
阿弥陀佛!我想,胆子稍微小一点的人,不要说去受戒啦,就是听到这段话,也会吓得昏倒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但这并不是耸人听闻之言,据说在我们戒期之前,确有其事哩!
也不知是我的业障太重,还是活该倒霉!一个法名叫演华的戒兄,偏偏与我同班。在编班点名的那天,也就是开堂的一天,引礼师父点名点到我们一班的时候,他本来喊的是“演华”,因为他是南方人,他的话我有点听不清楚,我只听懂一个“华”字,便以为他在喊我,连忙合起掌来答了句:“阿弥陀佛”!他听了先抬头看我一眼,接着就刷刷照我头上打了两条子,我立时感到头上火辣辣的难受!打过了,他才喝问我:“你叫什么名字?”“阿弥陀佛!我叫真华。”“我喊的是演华,你为什么答应?”“阿弥陀佛!我……”“你什么?”
我见他又把杨柳条子举起来,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有敢再说出理由来,结果还是“阿弥陀佛”救了我!
近年来,寺院传戒,戒师们对待老年的新戒慈悲、方便,这作风很值得称赞,而在宝华山与这种作风恰恰相反。引礼师父对四十岁以上的新戒,特别严紧,特别厉害,他们认为四十多岁才来受戒,一定是中年出家的,中年出家的人在俗时的习气比较难改,说不定会原封不动地都带进佛教里来。这样的人受了戒与自身无益,与佛教有害,所以必须用恶辣楗槌,使他们知所惭愧,庶几能革面洗心,精勤学道!因此,引礼师对年老新戒常说:“你们在家享福享够啦,啃不动鸡骨头啦,要出家受戒来佛教里当老和尚啦!”
话又说回来,宝华山的引礼师们虽然对新戒们的态度近乎野蛮,但对仪规却不马虎。他们在四威仪中时时处处都能作新戒的榜样,为新戒的良导;稍有善根的人,在一个戒期中确能获得不少的法益,尽管所学多是偏于形式(戒相)的,而在住持佛法方面来说,其功仍不可没!当然,除戒相之外,如果再能够去发挥“戒法、戒行”的真义,“律宗第一山”的美名,宝华山实当之无愧!只可惜他们“知少为足”,“浅尝辄止”般地滞留于形式一面了!
除此之外,宝华山最使人感到遗憾的,还有“人事问题”和“烧小锅子”。现在先谈人事问题:
宝华山的人事不和睦,可说是:“由来久矣”!在大名鼎鼎的见月律师时代,就开其端倪了!他老人家曾因人事的不协调,而四次离开宝华。据他自述的《一梦漫言》上说,与他最过不去的是香雪阿阇黎,香雪阿阇黎有一次住在苏州,听说三昧和尚在宝华山入灭了,衣钵也传与见月律师了,很不高兴,从苏州坐船路经龙潭,他都“不进宝华山”。后来虽经“达照师手书劝谏”,勉勉强强到山礼三昧和尚的骨塔,但不久因为在大悲殿刻他自集的《楞严贯珠》,又与见月律师闹翻了,他曾毫不留情地讥笑见月律师说:“今在内刻经嫌其不净,将来屋虚单空,尘厚草深,恐无人为伴扫除”了!极有修养的见月律师听他这么一说,也来火啦,遂以“师慎重其言!龙天常住,先人光明,想不致此,无劳为某远虑。”几句话反驳香雪,结果弄得香雪阿阇黎悻悻而去,死也不肯再回宝华山了!因此宝华山种下了人事不能协调的深因。
我在宝华山受戒的时候,人事的不协调,最显著的地方,是堂里与外寮。在没开堂以前,一天我同一位戒兄去大寮打饭,东板堂里的一个小引礼也去打饭;因为他的饭桶放的地方妨碍了饭头师的工作,饭头师即大发雷霆,顺手把饭桶丢了一丈多远,而且粗里粗气地骂着说:“妈拉个巴子,你的眼睛呢?”那位小引礼便一声不响地捡回饭桶,又按次序放在锅台上。后来我问住在大寮里担水的一位戒兄:“一点小事,饭头师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他说:“这是司空见惯了的事,原因是:堂里的人看不起外寮里的人,而外寮的人就不买堂里的账,因之,彼此弄得冤家一样!”我又问他:“堂里的人为什么看不起外寮的人呢?”他说:“堂里的人有这样的几句话:‘打架是个傻和尚!吃饭跟俩和尚!念经是个哑和尚!’来挖苦外寮的人。外寮的人都是斗大金字不认识一布袋的老粗,当然不会编什么名堂反唇相讥啦,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在粗言老拳上占点便宜!”
人事的不协调,谈到这儿为止,现在再来谈谈“烧小锅子”。
谈到烧小锅子,想来也真使人伤心!然这种家风(老住在宝华山的人,说烧小锅子是宝华山的家风),起因也有三百来年了!我读《一梦漫言》,看到上面有这样的一段记载:“先和尚(是见月律师对三昧和尚的称呼)在日,有三太监皈依。孙太监号顿悟,刘太监号顿修,张太监号顿证。豫王渡江,逃进山中,先和尚未回,是达(照)师悬像披剃,及至先和尚返山,彼等各住一房。於(弘光元年)九月三十日,刘顿修和香(雪)达(照)二师等议,欲自房起爨(另起炉灶,烧小锅子),俱已允之。十月初一日,请余至房中吃茶,诸师先已在座,顿修向余叙说起爨事谓:“香师等俱允,今对新方丈说之。”余云:某既是方丈,何不同论?私先允已,后乃令知。今有三事奉告:一者:先和尚,凡诸方请期(传戒),若有私火鼎铛之类,必令先毁,同一大厨,后乃赴请。今涅槃未满四月(三昧和尚于同年六月初四日涅槃),谁敢于本常住别房私爨?此欺先人,断不可为。次者:必要起爨,待余死后,或可任为。(这一句话,遗害无穷)三者:余有因缘别去,不居华山方丈,亦可随诸师主持。若某住此山,岂忍颓废此山?言毕,拂袖出房,香、达二师无语,顿修愧颜失望,藉此因缘,以为兴律之端。”
我读了上面的一段宏论,对于见月律师的敢说敢做的作风,敬佩得五体投地!可惜的是,这“以为兴律之端”的烧小锅子家风,到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更炽燃得不可收拾了!
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的,然而为了使后来的人对丛林制度知所取舍,光明的一面固然要宣扬,黑暗的一面仍当要揭露。宝华山是我的戒常住,论理我是不应该把这些不太体面的事写出,惹人讨厌。但本着“我爱恩师,尤爱真理”的观念,觉得把它写出来,公诸海内外四众大德之前,总比埋在心底的好?因此,我必须把宝华山烧小锅子的情形,再详细谈谈:
宝华山大众的饮食之苦,一向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戒期中,苦的情形使外人简直无法想像得到,故有“打的上堂斋,吃的雪花菜(豆腐渣)”之说。我受戒的那年,正是抗战胜利的一年,其生活之苦,不但外人无法想像,就是在我们以前受戒的人,听到我说的也不一定会相信。因为以往戒期中,打上堂斋虽是吃不到上堂斋,而尚有豆腐渣可吃,而我们那次戒期中,连豆腐斋的名称都没有听说过,更不必说上堂斋了;雪花菜当然也无从吃起了!也许有人要问:难道在吃饭的时候一点菜都没有吗?有,那只是不知道腌了多少年的又臭又酸的咸菜,在吃稀饭时,一个人给你一撮子,点缀点缀而已!
还有,我们受戒的时间是五十三天,在这五十三天中好像只吃了四顿干饭(每逢初一、十五一顿),其余一日三餐都是稀饭。可是,戒师们和那些住寮房的“上座”与执事什么的,则每天都有干饭可吃,说起来他们的道(盗)心,真会使你气得五体投地,大喊:“佛陀啊!您的‘不得别众食’的言教,不意竟被号称‘律宗第一山’的宝华子孙,破毁无余!”
那么,戒师们的干饭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比如说:初一日中午要吃干饭啦,有侍者的人即先叫侍者拿只饭桶到大寮按次放好,没有侍者的就自己拿着饭桶去放。等到打饭的梆子一响,饭头师拿起一只五、六十斤重的锅铲子,插进大铜锅里(这只大铜锅,一次可煮十三石米的饭)翻几下,然后按次分饭,大桶(可容五十人的饭)两铲子刚好,小桶(二十人的饭)一铲有余,分好之后,各人的饭桶拿到各人寮房里去,这时候小锅子里的青菜豆腐或什么的,刚巧烧好,房门一关,他们就热热烘烘地吃起来了!吃过把剩饭一收,等到再吃的时候,放进小锅里一炒,又是一餐。因为山上的天气寒冷,一桶饭吃个半月二十天也不会馊。所以,他们初一到十五,或是十五到初一,每天都有干饭吃。可是,新戒们就不成了!初一吃一顿干饭,另一顿就得伸长脖子等到十五;有些好心的行堂师,在添饭时候尽管他们很同情我们,再三地说:“你们难得吃一顿干饭,发心多吃些呀!”然而我们的肚皮毕竟不是戒师们的饭桶,若是,尽量装一装,也许就不至于在半饥饿的状态下,受五十三天的苦了!
写到这儿也许还要有人问:“新戒们都吃又臭又酸的咸菜,戒师们的青菜从哪儿来?”提到这个问题,我只好再把“抢菜”的事谈谈!
什么叫做“抢菜”呢?我想凡是在宝华山受过戒的人,应该都知道那儿出坡的事最多。因此有:“想受宝华山的戒,扁担绳子一齐带。”不知内情的一定要问:“受戒带扁担绳子干么?”告诉你吧!带扁担绳子就是出坡时挑柴、挑水、挑米、挑菜用的。有一次出坡去龙潭(上下共三十六华里)挑菜,回来的时候刚刚过了环翠楼,就见住寮房的“上座”们,在路边站着,如果有一担又嫩又肥的青菜经过他们面前,即争先恐后地对那个挑青菜的新戒连说:“跟我来!跟我来!”于是,他便前头带路,把那个挑青菜的新戒带到他的寮房内,叫新戒把菜担子放下,然后把菜一颗一颗地在他指定的地方摆好,他才现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对那个挑青菜的新戒说:“十多里路挑这么多的菜上山,你们太辛苦了!赶快回堂去休息吧!”就这样,比如说:从山下挑上来一百担菜,库房里假定能收到五十担,那一定是护法韦陀尊天菩萨的加被;不然的话,很难达到这个数字。我当时奇怪库房里的负责人,怎么任那些“上座”们“抢”,也不闻不问?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一个心眼!
唉!学上海人讲句话吧!真是“罪过杀来”!因为不知不觉已把宝华山的琐事扯得这样子多了,如果不就此打住,再天南地北地乱扯一通,恐怕有些长老一定要骂我的山门了?但是,话既然已开了头,好像我故乡的黄河有了缺口,在急流冲激中,你想一下子把它堵住,是很难的。那怎么办呢?就只好先设法来缓和急流的冲势,减轻缺口的激荡,然后再赶快把它堵起来,庶几乎就不至于泛滥成灾了!现在让我也先缓和一下心潮的冲势,挽回口头上的激荡,掉转笔来写点有关戒堂里的正事,来结束“宝华受戒”的“节目”吧!
本来,戒堂里有些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然为了使一般人对出家人受戒的生活有点认识起见,我认为还是有方便谈谈的必要!
说到宝华山的戒堂,嘿!不但在其它寺院找不到那样子讲究的,就是在四方丛林也是绝无仅有。据说我的得戒和尚上妙下柔上人六十岁传罗汉戒时,一次曾开了二十多堂(一堂约六十人),房子仍是绰绰有余。不像台湾传戒,有个二三百新戒,戒常住就要临时搭竹棚子做戒堂。同时,每一戒堂的中间都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佛龛,里面供着庄严的佛像,当新戒们一天的佛事作完回到堂里,必须先排起班来礼佛三拜,然后长跪合掌,静听该堂的开堂师父(宝华山的规矩是维那开首堂,其余的各堂是按资历深浅的次序而分任开二堂、或三堂、四堂的)开示。开示了,再“一齐起立”礼谢师父,而后再背对背静静地把袈裟抽下来,海青脱下来,折叠整齐,放在规定的位置,再轻手轻脚地去架房(厕所),事毕回来,在堂外廊下把袜子脱掉照规矩卷好,才能谈到睡觉。但睡觉也有睡觉的规矩,也不像在其它寺院戒期中那样的方便,想睡的人就自由去睡,不睡的聊聊也无所谓。
早上板一响,连揉一下眼睛的工夫也没有,就要火速起床,在昏黄的灯光下,穿衣束带(为了争取时间,有人干脆和衣而眠)。一切妥当了,即赶往架房,事毕顺便在楼下洗个两把半的脸,再回堂穿海青、披袈裟、礼佛,然后各人回到各人的单位前坐下,当值的人给每人倒一杯盐开水,这时候有点心的人可以偷偷地拿出来吃,没有的喝杯开水就算了。等听到鼓敲三阵,才按部就班地出堂去大殿做早课,这时大约是三点半到四点左右。
宝华山的早课时间之长,实为诸方丛林中所少见。不说别的,仅楞严咒前面“妙湛总持不动尊”的一段偈颂,就要哼三四十分钟。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的原因吧?有些上了年纪的戒兄,功课还做不到一半,就要“告假”向架房里跑。俗语说:“管天管地,管不到屙屎放屁”。可是,这两句话在我们戒期之中,一点也行不通。假使你内急想去架房而不是去架房的时候,向引礼师告假,引礼师不但不准,反而用杨柳面(打杨柳条子)供养。因此,在上殿或演礼的时候,哪怕被大小便胀得直不起腰来,也只有“忍”的份儿。如果实在是忍无可忍啦,那么,就硬着头皮向引礼师喊一声:“师父小便!”或“师父大便!”拔腿就奔。当然,回来的时候“杨柳面”是有得吃了!
依理说,既然出了家做了佛弟子,就应有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的美德,但是,人的七尺之躯,毕竟不是铁打铜铸的,太过亏待了它,它就会给你一点颜色看看。可是,宝华山的戒师们可不讲这一套,他们认为你受戒就是来受苦的,如果不给你一点苦头尝尝,受什么戒?因此,他们所有的苦,一股脑儿向新戒们身上堆,你承受得了,无话可说;承受不了,就送你进化尸窑,反正宝华山有三百六十个山头,柴草有的是。有一位安徽蚌埠的老戒兄,每堂佛事下来,都用一种“悔不当初”的口吻哭诉着对我说:“我早知道受戒这样苦,打死我我也不来!”
其实,上殿、过堂、出坡等苦,多多少少还有点儿伸缩性,唯有在演“三坛正授”时,那才堪称为不折不扣的苦哩!
什么是三坛正授呢?三坛正授就是:初坛正授沙弥戒;二坛正授比丘戒;三坛正授菩萨戒。戒期中一向有:“跪沙弥,打比丘,火烧菩萨头”的三句话,以我个人亲身所体验到的“跪、打、烧”三种滋味,最难忍受的不是“打”和“烧”而是“跪”。什么道理呢?因为“打”和“烧”为时都很短,同时“烧”只是一次,“打”也不会天天挨,而“跪”却是戒期中的常课。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认为我的话出了毛病:“你刚才说跪沙弥,怎么一眨眼你又说‘跪’是常课呢?”所谓“跪沙弥”只是偏重之词,受比丘戒,菩萨戒仍是照跪不误,这跟说:“经、诠定学也;律、诠戒学也;论、诠慧学也。”道理是一样的。想想看,在一个冰天冻地、北风如刀的严冬,合掌跪在大殿前丹墀里的麻石板上,一次最少两个小时,等到佛事完毕,三师回寮,得戒和尚才边走边说:“恭喜你们受过沙弥十戒了!”或是说“比丘大戒”和“菩萨大戒”的时候,新戒们已冻得僵尸似的,除了机械地答一声:“阿弥陀佛”,此外还能做啥?
最后,且让我再下几句评语:“宝华山的引礼师们威仪都很好,教规也很认真,就是太过于严厉,严厉得近于残酷,使受戒的人,怨恨心多于敬畏;仇视念胜过感激。”
宝华受戒的事谈完了,现在让我再来谈谈去南京毗卢寺考佛学院的经过吧!
在戒期中,自从大家头上烧了十二个戒疤,领到一张戒牒和一本同戒录之后,就好像大学毕业的学生拿到了毕业文凭似的,心内既兴奋又紧张。同时,还有一点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于是乎三个一群,五个一队,互相交谈着未来的计划:
有的人计划着回小庙当家或作住持。
有的人计划着去金山、高旻参禅。
有的人计划着去苏州灵岩山念佛。
有的人计划着去常州天宁寺学唱念。
有的人计划着去朝四大名山。
有的人计划着去终南山住茅篷。
有的人计划着去上海或南京赶经忏。
有的人计划着去宁波阿育王寺拜舍利。
有的人计划着去缅甸礼大金塔。
有的人计划着去观宗寺研究天台教义。
有的人计划着就住在宝华山学戒律。
有的人毫无计划,能过且过,随遇而安。
我呢,原是打算等海秀来山接我时再决定的,后来因为受了一位戒兄的怂恿,竟去了南京毗卢寺,计划着考佛学院读书。这一计划后来虽然落了空,而使我大失所望,但这毕竟是我参学过程中的一站,所以必须叙述一下,作个交代。
我是怎样受了一位戒兄的怂恿,去南京毗卢寺考佛学院的呢?其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当宝华山的戒期快要进入尾声时,一位戒兄发布了一桩令人高兴的消息,大意是说:南京有人来信告诉他说太虚大师快来南京啦,到了南京就准备在毗卢寺办佛学院,现在教课的法师都请好了!招生简章不久也要贴出了!戒期中如有发心求学的僧青年,于戒期圆满后,可先到毗卢寺报名,应考,阴历年过了一定开学,此千载一时的良机,万万不要轻易放过等语。这一消息一经传开来,那位戒兄立时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轰了一阵,结果连他自己共计九个人志愿去南京毗卢寺,而我也是这九个人中的一个。
去南京毗卢寺的计划决定之后,我即写了一封信给海秀,告诉他不必来山接我了,并且说明我不愿去东庙赶经忏,愿去毗庐寺考佛学院读书的决心。
毗卢寺是南京名刹之一,面积广大,殿宇众多,一栋式样新颖,庄严宏伟的观音殿,使该寺在衰老的气氛中,显得生意盎然!
我们九个人离开了宝华山,到了毗卢寺的客堂一切如仪后,知客师大概已经看到了我们头上的戒疤,知道我们是来“赴考”的,很客气地问了几句话,就亲自把我们送到客堂右边的一栋房子里去了。那栋房子一明两暗三间,右边的一间住着一位法师;左边的一间是广单,可睡十多个人;靠走廊的一面有个大玻璃窗,窗下有一张大方桌,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看来很方便。知客师把我们送到这样的一间房子里,大家觉得很满意,以为受过戒第一次出外挂单,就遇到这样客气的知客师,和住这么好的房间,能说不是“福报”吗?
知客师指示着安好了单,到大寮里过了个二堂,又到大雄宝殿和观音殿以及济公殿瞻礼一番,已是打板作晚课的时候了,我们原准备去随喜的,但知客师父说:“你们远道而来,太辛苦了!在房间里休息休息,不要去做晚课。”他这几句话犹如严冬的太阳,使我们冷寂的心,有着一丝丝温暖的感觉!
次日清晨,在斋堂吃过早粥,回到住处,不大工夫,昨天招待我们的那位知客陪同维那师和僧值来我们房间里,维那师进了门劈头就问我们会不会经忏?其他八个戒兄有七个说会,我和另一个说不会。那位僧值一听说我不会经忏,用一种轻蔑的神态瞄了我一眼,他心里好像在说:“看你也有二十多岁了,连经忏也不会,虽然受过戒了,还不是个饭桶?”然而维那和知客,则用一种安慰和鼓励的口吻对我和另一个不会经忏的戒兄说:“不会没有关系,可以在这儿慢慢学。”接着他们又对会经忏的七位戒兄说:“近来常住里的佛事很多,希
望你们发发心,帮帮常住的忙!”说过,他们三人走了,那七位会经忏的戒兄,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遂异口同音地“哼”了一声说:“帮忙?我们又不是专来赶经忏,岂有此理!”话虽这样说,但后来他们还是乖乖地依着知客、维那的意思去做了!
从那次知客、维那和僧值师,到我们房间里“移樽就教”之后,七位会经忏的戒兄无形中都成了忙人。客堂里每天挂出的佛事牌上都有他们的大名,今天张府念经,李府拜忏,赵府放焰口;明天刘府放焰口,孙府念经,马府拜忏;总之,念经也,拜忏也,放焰口也等佛事,无日无之。起初那七位戒兄颇不高兴,每次念经或拜忏回来就牢骚满腹地说:“我们是来读书的!为什么天天叫我们去念经、拜忏、放焰口!真是莫名其妙!”(我也这样想)可是,当他们做了半个月的佛事下来,每人拿到一大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时,竟又把钞票扬得高高的,以挑逗的口吻对我炫耀着说:“侉子!你看钞票多好!快点学,学会了好拿钞票!”说老实话,看他们的钞票,想想自己的困难,的确有努力学学经忏,常此混混就算了的念头;但有时候常住里因人手不够,叫我去滥竽充数站空班时,心里就会想:“我冒着生命的危险出外参学,就是为的这个吗?”
也不记得是到毗卢寺的第几天的一个晚上了!东庙的习初当家师和海秀坐着黄包车来看我。海秀见了我就问:“师公!您住在这儿怎么样?”我对他说:“很好!”习初看一眼我身上穿的一件露着棉花的破棉袍说:“我看你也很好,棉袍都向外流脂油了嘛!”
语气间有点责备又带挖苦。接着他又说:“老弟!不要硬啦!跟我去东庙吧!你不愿赶经忏,我不勉强你,只要在庙上帮忙写写算算,每天就给你一个单子钱(等于念一天经代价)。那边住的又都是北方人,吃吃大面、馒头、水饺什么的,总比住这边一天吃一顿老米饭,喝两顿包谷粥强吧?”
习初说过,两只大眼瞪我老半天,似乎在等我答覆。于是我说:“老师兄盛意我非常感谢!但我无法接受你的盛意。因为我来这儿的目的是求学,不是为了金钱和享受。这儿生活虽是苦些,然比起宝华山来好多了,更何况每月还能找个零用钱。至于衣服穿好的穿坏的我也无所谓,孔老夫子的弟子子路,穿着破旧的衣服与穿狐裘的人站在一起,尚不觉得难为情,难道出家人穿破衣服还怕人家笑吗?”习初当家师听了我的话,好像很不高兴。不过,他没有驳斥我,只是言不由衷地说:“也好!你既然下了决心,就在这边磨炼磨炼吧!”说过,他就和海秀坐着两辆黄包车回东岳庙了。
常言道:“看破世事惊破胆,识透人情寒透心!”真的,世事人情太可怕了!当你与他人环境相同,才能均等,或是有被利用的价值的时候,一好百好,处处都好!一旦他人环境比你好了,才能有发挥的机会了,或是不需利用你了,他对你的态度马上就会变样,甚至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这种情形并不仅限于在家人,出家人也是一样,有时比在家人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真是令人伤心的一件事!我说这话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有事实为证的;现在把这一事实写出,请看看人情可不可怕!
同我去南京毗卢寺应考的八位戒兄弟,他们虽然都是南方人,但在戒期中,乃至初到毗卢寺的时候,我们不仅是志同道合,彼此间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的。这对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在丛林下参学的我来说,确有着很大的鼓励作用。不幸得很,一向与我“志同道合”的戒兄,到毗卢寺不久就拿我当他们的开玩笑的工具了!他们对我的称呼以“侉子”代替了“戒兄”;对我的态度以讥笑代替了敬重,结果弄得恶口相向,大打出手,九个人几乎都被“摈出”毗卢寺的山门!
我在前面曾经说过,毗卢寺的佛事是“念经拜忏,无日无之”的话,因此,七位会经忏的戒兄,钞票日见其多,而人也日见其疲劳了!每天在念经拜忏之后,吃了晚饭他们就上床睡觉。常住里的规定原是九点熄灯的,所以我常在吃了晚饭以后的一段时间内,读读功课,写写字什么的。但为了怕惊扰他们的睡眠,我多是以“默而识之”的方式读,从来就没有出过声。然而他们却不管这些,一见我坐灯下展书读的时候,便肆无忌惮地大叫:“侉子!侉子!睡觉!”说过,咔嚓一声,就把电灯关了。前几次多少还带点开玩笑的性质,经我说些好话,要求要求,他们就把电灯开开(说来不好意思,那时我连开关电灯也不会),让我继续读下去。可是,后来完全以威胁和怒骂的口吻对待了。如说:“侉儿!侉儿!快睡觉!不睡,揍你!”或是说:“你妈的,搞什么玩艺,还不睡觉?告诉你吧,再用功也拿不到我们这样多的钞票!”说过仍把灯熄掉。我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再哀求他们也不会生效了,我只好据理与他们争论一番。但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争论的结果还是我吃亏。有一次我很气恼地说:“你们实在欺人太甚了!我读书,既不请教你们,又不敢出声,你们睡你们的好啦,为什么一定要妨碍我呢?熄灯的时间是常住规定的,我并没有违犯常住的规定呀!你们不是无理取闹吗?你们说我再用功也拿不到你们那样多的钞票,告诉你们,我用功是为了将来考佛学院,不是为了钞票,请你们不要再这样,不然的话,我真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我认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语,定能使他们知所惭愧,以后不再揶揄我,乃至不再谩骂我,大家就好“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了,那该多么好呢?但事实却大谬不然,他们不唯不停止对我的揶揄和谩骂,更变本加厉地以“联盟”形式,要轰我“出境”了!在这当口我的无明火实在无法再耐得下去,于是,与一个法名叫什么清的——即是我每晚看书时关灯的那一个,一言不合,起了冲突。他立在广单的边缘,被我照脸上掴了一记巴掌,不知道是他太无用,还是我在盛怒之下用力太猛,他竟应声倒在床上,两手捂着脸,没命的“妈呀!我的妈呀”的嚎!其他睡在床上的几个,在我掴那叫什么清的同时,也都挺身坐了起来,齐用手指着我直吼:“你敢打人?你敢打人!”我说:“是的,我打了他,你们如果不服气,就都下来吧!”结果,没有一人下床。
一阵暴风雨过去之后,房间里除了被打者的哭声之外,一切都归于沉寂了!沉寂得连电灯泡都好像蒙上了一层黑纱,显得阴森森的黯然无光!在我正想回到窗下时,对面房里住的一位法师,恰巧踱进门来,我向他合合掌,他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那位正睡在床上痛哭的戒兄,然后默默地面对广单站着。
坐在床上的几位,一看法师进来啦,好像一群原告见了法官似的,一致地向法师陈述着我的不是。等他们陈述得差不多了,那位法师也俨然以法官姿态给予宣判了,他先对那几位戒兄说:“我虽然很少到你们房间里来,但对你们的情形我很清楚。你们受戒后既然结伴来此参学,住在一起就应当互相敬重,互相谅解,互相勉励,互相协助,使彼此在品格上,在学识上,在修持上都能日日长进,时时增益;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同参道友,同学良朋!要知道一个出家人生活在丛林下,最要紧的是能与大众和合,最要不得的是骄慢嫉妒;尤其是你们刚刚受了戒出外当参学的人,这两句话更要切记在心,并应时时处处警告自己说:‘骄慢、嫉妒甚于毒蛇,万万不能让它在我心中生起啊!’可是,以我的观察所得,好像你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意念,不客气地说,你们这个样子,实在辜负了你们的师长和你们自己!”说到这儿,法师转过身来,用手指着我又对坐在床上的几位戒兄说:“他从老远的北方跑到南方来参学,是很不容易的,你们应以真诚的友谊同情他,鼓励他,使他减少人地生疏之感,而安心修学;你们不惟没有这样作,反而障碍他和欺侮他,时常听你们叫他‘侉子!侉子!’倒没有听他叫你们蛮子过。试问:如果你们之中,有一人去北方参学,许多的北方人用这种态度对你们,你们当作何感想?”(听他说到这儿,我哭了)稍停了停,他又指着那位被我打的戒兄说:“侮人者然后人侮之,难道你这不是咎由自取?将人心比自心,处处好过太平春!希望你以后把这两句写起来,贴在你每日起居能看到的地方,念念熟,就不会再被人打了!”说过,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看你人满老实的,行为怎么这样
子粗野?要知道在丛林下‘交口相骂,举手相打’不管有理无理都要受遣单(开除)处分的;他们欺侮你或是骂你,可以到客堂同他们理论,不可以随便举手就打。不是见你常常读《遗教经》吗?你记不记得:‘忍之为德,持戒、苦行所不能及;能行忍者,乃可名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欢喜忍受恶骂之毒,如饮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念到这儿,他好像忘了似的,想了想又说:“‘当知心,甚于猛火,常当防护,无令得入,劫功德贼,无过瞋恚’的一段遗教?”当时我的确想回答他说:“法师说的我都知道,不过,我惭愧得很!实在没有‘欢喜忍受恶骂之毒,如饮甘露’一般的修养工夫。何况他‘恶骂’我已不止十次了呢?如果我闷着忍下去的话,恐怕他们将得寸进尺要向我头上屙屎了!”但我没有敢这样说。法师见我不响,似乎认为我已认错,于是他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接着他又对坐在广单上的几个人说:“不要再争执啦!不然,将来你们总有后悔的一天。”说过,他走出我们的房间,我们九个人,谁也没有再哼一声,即各自睡去。
我躺在广单上,沸腾的思潮,犹如在挹江门外看到的扬子江里遇着大风的急流,汹涌澎湃,滔滔滚滚,一起一落地冲激着我的心,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想:“这一下子完啦!明天法师把我打人的事传到客堂,知客师父对我的处分可能是先打一顿香板,而后如法师所说的‘遣单’。打打香板也就罢了,假定遣单怎么办呢?回北方小庙吧,有着飞蛾投火般的危险;去东岳庙吧,又有着从丘陵坠落在幽谷样的感触!”就这样展转反侧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他们几个人呢?听了法师一说,好像也觉得事态严重了!一夜穿梭也似的,出出进进向外跑,并且在广单上不时彼此咕咕唧唧地交谈着,大概在研究对策。倒是被打的那位戒兄能沉住气,他只是在刚到广单上睡的时候,呼唏呼唏地叹了几口气,不大工夫,他就心安理得地“梦见周公”去了!
我记得次日正是阴历十二月二十七日,早粥后知客会同维那和僧值,在斋堂里分配扫塔上供等事宜。分配完毕,其他的都走了,知客师父把我们九个人留在斋堂。随着那位年纪轻轻的,个子小小的,面孔白白的,文质彬彬的,时常笑嘻嘻的维那师父,先看看被我打的那位,腮帮子肿得好像贴着半个苹果的戒兄,然后走到我跟前笑问:“昨晚上你为什么打×清师?”我听了心里猛然一惊,急忙起立合掌,用手指指那位叫什么清的戒兄说:“请维那师父先问问他吧!”论说这样的答复,对常住的执事在礼貌上是不应该的;可是,那位慈悲的维那师父,并不在乎这些,他又笑了笑,既没有去问那位清戒兄,也没有再问我,他即站在斋堂中间,讲了一段内容与昨晚那位法师所说的大同小异的开示,在最后他说:“你们打架的事,大和尚都知道了(消息好快),依常住的共住规约来说,都应该遣单的,现在姑念你们都是初次出外参学,不施任何处罚了。不过,你们要切记:以后不可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否则的话,不仅要遣单,在遣单之前还要重重地打你们一顿香板!”接着他又说:“马上就要扫塔上供,你们赶快回去准备准备。”说过他就笑嘻嘻地同知客师走了。我们九个人则如获“大赦”似的,走回了住处。在路上我曾这样想:“奇怪呀!为什么维那师父的开示,跟昨晚那位法师说的内容几乎一样呢?难道那位法师已做了我的义务辩护律师了吗?不然,维那师父怎么会对我这个‘侉子’这样子客气呢?因为法师、维那和欺侮我的几个戒兄都是南方人呀,听说南方人是最卫护同乡的,为什么这一次竟成了例外?奇怪!”
时序的巨轮不停地转着,新年刚过,一眨眼又是元宵节了!
元宵节,给南京数十万的市民带来了狂欢!带来了光明景象!而却粉碎了我无时或忘入佛学院读书的美梦!因为,在阴历年前,尚不时听人说,佛学院过年就要开办的消息,可是,新年一过,大家都讳莫如深似的,一字也没有人提起了,使我万分焦急!然而,毗卢寺的佛事,随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佳节,却一天比一天兴隆了!会赶经忏者的收入,也一天比一天增加了!只有时运不济的我,从朝至暮,从暮至朝,躺在广单上呻吟着!“害病吗?”也可以说是病,不过,还是说“害疮”比较正确些,“害的什么疮呢?”疥疮,是说痒痒得彻骨,说疼疼得要命的疥疮!说到“害疥疮”,使我很自然地联想到宝华山的“戒公池”来。
据说,宝华山戒公池里面的水,本来是“清冽甘美”,使饮用的人能“延年益寿,百病不生”的。也不知道是住持人无德呢?还是宝华山该衰落了?那“清冽”竟一变而成为“浑黄”,“甘美”一变而成为“苦涩”了!常住人已成了习惯,吃了戒公池里的水,还能不能“延年益寿”(大概是不会了!否则,他们为什么在戒期中,叫新戒们去距寺三四里路的龙池抬水吃呢?)不得而知,而生疮害病的人尚不多见。但是,到那儿受戒的人,吃戒公池里的水,十有八九,都生疥疮,还有生恶心疮的。因此,有人说戒公池里的水,是隆昌寺里的污水(包括小便在内)总汇,这话虽然有点儿缺德,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寺”与“池”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形式,一遇雨天,寺里的污水漫流,哪能不向池里灌呢?我在戒期圆满下山的时候,手指和脚趾之间就发现疥疮的“苗头”了,不过尚未严重到影响行动的程度,初到毗卢寺时因为天气冷,也没有大的变化,只是偶尔痒一阵子就算了,可是,一过年,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再加上过年时吃点冬菇什么的,不几天浑身生起黄豆般大的紫色浓泡,卧也卧不下,坐也坐不得,痛苦得不可言喻!幸亏大殿上有一位生性慈悲的香灯师,一有空就帮我搭药,不然的话,不说别的,急就急死了!
“有病就应该慢慢地调养,急什么呢?”话虽是有理,一个零丁孤单、穷而且病的人,焉能不急?
说穷,那时的我实在当之无愧!一件棉袍破得如东庙的习初所说的都向外流脂油(棉花),一条又薄又短的棉被卷起来时,可能还没有弘一律师在宁波七塔寺挂单的行李卷大。因为他老人家尚有一条破草席子包着,而我则一条草席子也无!至于钱,虽然还没有到我的老师——慈航菩萨——遗嘱上所说的“身无分文”的地步。但是,如果想坐黄包车去街上看看医生,诊断费和医药费不谈,就是车资我也负担不起。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谁把我病的消息传到东岳庙去的。在一个灰濛濛的雨天,我正痛苦得在广单上睁着眼躺着,突然见海秀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走进来,他看到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样子,竟放声哭了起来!不一刻习初当家师也来了,见了我就说:“老师弟!你真是自找罪受!如果早听我的话去东岳庙,就是害疥疮也不会这样子惨呀!请你不要再硬啦,我已对这边的知客师讲过啦,马上就同我们坐黄包车去东岳庙。”我无力地摇摇头对他说:“这儿的佛学院办不办还没有一定,我想再等个把月看看,如果真的不办啦,再去东岳庙亲近你!”他听我这么一说,又来火了,他看看房间里没有外人,于是低声对我说:“我住南京十多年了,难道还没有你清楚吗?告诉你吧,你不要再在这边等着做入佛学院的梦啦,这边根本没有办佛学院的消息。你说这边有人去信到宝华山,说这边要请太虚大师办学院,完全是没有的事,即有,也是幌子,招揽你们这班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帮忙帮忙经忏而已,而你这个‘老实头’,就一头撞在南墙上,不知拐弯啦!”
我听习初这么一说,突然使我想到:来毗卢寺的第二天早上,知客、维那和僧值,到我们房间里劈头就问“你们会不会经忏”的话来,哦!我惊讶地叫了一声:“那么我就跟你们去东岳庙吧!”
入佛学院的梦想既然粉碎了,我只好一拐、一瘸地离开了毗卢寺,而迁移到一向被我认为“环境嘈杂极了!里面糟糕透了”的东岳庙。在走的时候,几位同住的戒兄,似乎比平时待我的态度好了不少,他们都帮着海秀替我收这拾那忙来忙去。其实,我的东西除了一床破棉被之外,只有几本廉价的旧书,有海秀一人收拾就足够,根本就用不着他们帮忙,但他们既然自动来帮忙了,怎能予以拒绝呢?因此,我连说:“谢谢诸位戒兄!谢谢诸位戒兄!”他们也异口同声地说:“戒兄何必客气呢?:我们总算有缘吧?不知不觉我们在毗卢寺已共住两个月了,这期间大家虽然曾发生一点点不愉快的事,还不是因为大家都年轻无知吗?现在一听说你要去东庙了,我们都很难过!过去的事请你把它忘掉吧,我们后会有期!求学既然没有了希望,不久我们也要各奔前程了!”我说:“是的,我们的确有缘!不然的话,我们相离何止千里?怎么能够同在一个地方受戒,又同在一个地方参学呢?只可惜我们的缘太浅了些,如果缘深,我们能同在一个佛学院读书,不是更好吗?不过,山不转水转,我们只要有缘,如诸位戒兄所说,定会‘后会有期’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完全忘掉虽是不易,然请诸位戒兄放心,我绝对不会怀恨的,但愿清戒兄能原谅我就好了!”说过,大家哈哈笑了阵子,即由海秀替我拎着行李,习初师陪我到客堂告假。出了客堂,我又特别拐到大殿里礼谢那位好心的香灯师,然后就同习初、海秀分坐黄包车去了东岳庙。
东岳庙的环境情形,我在《到达南京》一节中,已经大略谈过,现在且谈谈庙里的人事。
东岳庙除了当家师以外,住有十四位客师,一个烧饭的(兼茶房),两个挑经箱的香火道人,再加上我共计十九个人。因为当家师以前曾对我说过:“你不愿赶经忏,我不勉强你,在庙上帮我写写算算,每日给你一个单子钱”的话,所以我到东岳庙养好疥疮之后,即做些写写算算的工作,很轻松!闲下来,不是看看经,就是念念佛,倒觉得日子很好打发。因此,引起了少数客师们的不平,他们常冷嘲热讽地对我说:“我们一口热气换一口冷气哼了一天,也不过才拿一个单子钱!你坐在屋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四菜一汤吃着,细叶子茶喝着,自由自在地写写字,打打算盘,看看经,念念佛,不慌不忙,一个单子钱就到手了,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另有一位把我挖苦得才惨哩!有一天我在练习大楷,他看了一眼,说:“凭你这一手字(说老实话,直到现在为止,我的字还没有一个六年级的学生写得好看)假定再能在佛学院里打滚出来,嘿!丛林下不争着请你当方丈大和尚才怪哩!以咱们老乡的关系,你当了方丈大和尚,还怕你不给咱们一个闲寮房住住?到那个时候,谁敢不让咱们手捋着胡子喝香油?”我听了这些话,只好向他们笑笑,一声不响,否则的话,在东岳庙就休想有太平日子过。
在寺院有一句:“七月里忙和尚”的话,南京也不例外。一进七月,东岳庙的订佛事牌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满得不能再满,念经拜忏放焰口,每天平均最少四堂。十四个客师忙得固然是“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而当家师也忙得跟走马灯儿似的,坐着黄包车转进转出的不停,烧饭的老赵,为了到外边去找人帮忙,饭也没空烧了,好在师父们出去念经多在事主家吃,否则也只好“枵腹从公”!这样一来,一向“自由自在写写字,打打算盘,看看经,念念佛”的我也不能自由自在了;除了写写算算,招呼来庙上订佛事的和烧香的人之外,还要面对着账簿和钞票,忙得简直无法透气!总之,大家为了钱,都忙得头昏脑胀,失了常态。尤其当家师,忙得他脾气越来越大了!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一不小心被大殿的门槛子绊了一跤,即转身狠命地把门槛子踢了两脚,并大骂老赵:“为什么不在大殿门前,装一个大些的灯泡?”
在当家师向门槛子发脾气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外面吃过烙饼回来,看见当家师正在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同几位师父们谈着做佛事到外面去请人的问题。他说:“南京的规矩是:请客卿是双单子,现在一个人给两个半单子都请不到啦,怎么办?昨晚上的焰口若不是老赵临时冒充一角的话,到手的钞票还不是要乖乖地退还人家?”说到这儿,他一眼看到了我,好像立即得到救星似地,一把抓着我的手说:“喂,老弟!你看这样子好不好!庙里写算的事还是我来想办法,请你随大家出堂去应付应付吧?你是知道的,八个人的佛事,如果只去七个人干,斋主是不高兴的;斋主不高兴,就等于开商店得罪了顾客,这样下去,咱们吃啥?”我说:“敲的,念的,唱的三样我连一样都不会,怎么好去应付?”他笑笑说:“哪没有关系,不信你问问他们(他用手指着几位客师),那一个不是从闭口真言出来的?可是,现在他们铛、铪、木鱼、鼓都敲得呱呱叫啦!你只要肯用心学,保你不到一年,就可敲放焰口的鱼子了!”接着几位客师也附和着说:“世上哪儿有天生的弥勒?自然的释迦?不会,学呀!老实对你说吧!不管你对赶经忏如何的感想,你住在经忏位子,人家就说你是赶经忏的和尚。与其有名而无实,倒不如名实相符来得痛快!其实,既然出了家,哪一个愿意把一生宝贵光阴,消耗在‘嘛呢吽’上?还不是因时局逼得没有办法?”说过,他们又好像把“哪一个愿意把一生的宝贵光阴,消耗在‘嘛呢吽’上”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大合唱似地,同声高喊道:“混混算了!混混算了!怎么不是一辈子?”使人听了,以为他们都似乎患着严重的“歇斯底里”!
在环境的逼迫下,不得已,我终于跟在大众师父们的后面出堂应付了!也就是说,我终于成为一个“名实相符”的赶经忏和尚了!我记得很清楚,这是一九四六年阴历七月十五日以后的事。
本来么,经是佛陀亲口所说,忏是古德依经义所造,出家人为亡者念念经,礼礼忏,放放焰口,只要能够如如法法、老老实实地去做,赶经忏也应该列为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门之一,有什么不好?可惜的是,一些人把这一种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门,视同相互交易的商业行业了!因此,念经、拜忏、放焰口的结果,没有利到他人,反而害了自己和佛教!
我在南京赶了半年的经忏,曾亲眼看到几个资质优异、颇有才干的僧青年,因为赶经忏,染上了种种的不良嗜好,而致吐血死亡,又曾亲眼看到几处规模宏伟、道风远播的大丛林,因为经营经忏出些败类的子孙,而使祖庭蒙羞!这能说不是因赶经忏而害了自己吗?这能说不是因经营经忏而害了佛教吗?我敢大胆地说一句:今日的僧伦不振,佛教式微,多半是受了佛事(交易式的经忏)兴隆的影响。因此,我为了奉劝初出家青年道友们,能发起“宁坐蒲团冻饿死,不作人间应付僧”的决心,知我罪我,在所不惜,而来一次“现身说法”,看看当时一些出家人赶经忏的情形,与“僧宝”两个大字,是多么地不协调啊!
我在南京东岳庙正式开始赶经忏的那天,恰巧是去中央门外送殡。我们一共是七个和尚,身上一律披着用粗夏布做成的红色忏衣,前面的两个人敲着大铙钹,其余的五个分别拿着引磬,小木鱼、铛、铪和手鼓,夹杂在送殡者的行列里面,没命地随着抬棺材的往前跑,那些抬棺材的缺德鬼,似乎有意寻和尚开心,他们看着我们七个和尚快要赶上他们的时候,一声“吆喝”,便飞也似地向前奔去!我们为了几个臭钱,为了使亡者的眷属高兴,为了使小字头(当家师)赞赏,为了不被抬棺材的工人小看,就必须与棺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想与棺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那么,就只有不顾一切(包括身份、名誉等等)地在棺材后面“穷追不舍”了!就这样,头上顶着火热的太阳,脚下踩着滚烫的柏油路,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棺材跑。身上披的红色忏衣被风一吹,远看去,每个人身上好像背着一只红色的大皮球,样子滑稽极了!在这当口,每见人向我们看一眼,或是笑一笑,我脸上就感到一阵子火辣辣的,赶忙把头低下去,心想:大概他们在笑我们是“社会的寄生虫”了吧?!
日之夕矣,送殡归来,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吃过晚饭,洗了个澡,正想躺在床上舒展一下腿脚,而当家师却手捧着小茶壶(他不分春、夏、秋、冬、小茶壶都捧在手里),笑逐颜开地对领单子说:“八点钟、某府有一堂倒头经,还要辛苦大家一趟!”在“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的情形下,大家心里尽管有一千个不愿意,可是,仍得乖乖地“依教奉行”。
说到念“倒头经”,也蛮有意思。
比如说:张府里的老太爷病得奄奄一息啦,专为寺庙介绍佛事的斋婆,这时候就跑到庙上来请人啦。南京人对出家人的称呼是:“和尚老爷”!但“和尚老爷”的头衔,在斋婆们的心目中,也有着三等九级的差别——上等的和尚老爷(方丈、住持、当家一类的人物),她们称为“大老官”:中等的和尚老爷(精明伶俐、年轻俊秀、能戴毗卢帽的一类人物),她们称为“马马虎虎”;下等的和尚老爷(念经是个哑和尚,吃饭跟俩和尚,打架是个傻和尚一类的人物),他们称为“大萝卜”。当然,那些赖佛吃饭,靠僧穿衣的斋婆们,她们所攀交的都是“上、中”等级的和尚老爷了;至于“大萝卜”一类的和尚老爷,她们是不屑理睬的。而“上、中”二等的和尚老爷,对那些斋婆们也是“奉若神明”毕恭毕敬地招待着,不这样,他们生怕“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似的!
斋婆们跑到寺庙里,鼓起如簧之舌,与“大老官”一类的和尚老爷,交头接耳,如此这般地一谈,“大老官”一类的和尚老爷首肯了,于是,便把“马马虎虎”(这儿指领单子的人)的和尚老爷请了来,说明张府的地址,和念“倒头经”需要的人数;“马马虎虎”的和尚老爷,则带着几个比“马马虎虎”的和尚老爷更“马虎”的和尚老爷;如果人数不够应用,就再带一两个“大萝卜”一类的和尚老爷,各人夹着各人的海青,摇摇摆摆地走进张府,(偶尔也坐坐汽车或黄包车)。此时张府茶房(大多数都是临时雇用的),已很客气地为和尚老爷们泡好茶,摆好了茶点;于是乎,“马马虎虎”的和尚老爷,以“唯天为大”的姿态,向上首一座,大腿放在二腿上摇着,一边品茗,一边与斋婆和斋主,“一切无碍”般地大转其“法轮”。这时候比“马马虎虎”的和尚老爷更“马虎”的和尚老爷,以及“大萝卜”一类的和尚老爷有福了!因为他们尽可把好吃的茶点,送进五脏庙里去!直等到担经箱的道人喊着:“布置好啦,请和尚老爷开经吧!”大家似乎才想到,今天原来是为抓心顿足,正与死神搏斗的张家老太爷“念倒头经”的呀!
佛法毕竟是不可思议的!张府的老太爷在几个和尚老爷的诵经念佛声中,不一刻工夫就很安静地呜乎哀哉了,免去不少临死挣扎的痛苦!随着张老太爷的孝子贤孙和远亲近邻们,一窝蜂也似地聚拢了来,也不问他们老太爷身上的“去后来先作主翁,”的八识先生走也没走,便一面哭喊烧锡箔金纸,一面七手八脚地,替他们的老太爷,穿衣、戴帽、登靴子,乱糟糟地忙成一团。此刻,念经的和尚老爷被挤得已无容身之地,一退再退,不知不觉都退到了庭院里去了,大家无法可想,只好仰起脸来,去数那天上灼灼闪闪的星星!
等到一切穿戴齐备,担经箱的道人带着孝子,到院子里向和尚老爷磕三个头;但这三个头你不要以为是——他们向和尚老爷们表示歉意,或是为恭敬和尚老爷磕的,而不过是催逼着和尚老爷,赶快进入灵堂,去陪伴陪伴他们刚刚死去的老太爷罢了。
俗语说:“有钱能买鬼推磨”,这句话的真实性究竟怎样呢?我没有亲眼见过,不敢瞎说,但身为“三界导师,四生慈父,人天教主”之弟子的比丘僧,为了钱,在熙熙攘攘的大马路上,头顶着火热的太阳,脚踩着滚烫的柏油路,披着袈裟,敲着铙钹,飞也似地跟在棺材后跑着送殡,这却是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的;为了钱,在臭气烘烘、阴气森森的灵堂里,绕着死人大念其“倒头经”,也是亲眼见过和亲身经历过的;为了钱,冒着狂风暴雨,坚冰白雪,在湖滨江岸,放焰口超度亡灵,也是亲眼见过和亲身经历过的。当时做这些事,在感觉上只是有点厌恶,并没有联想到它对佛教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但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堂堂比丘,为了钱,做那种事,真是倒尽了佛教的架子,丢尽了历代高僧大德们的脸!
以上的话,似乎扯离题了,现在再让我把念“倒头经”的一幕说完吧!
孝子磕过了头,和尚老爷们随着孝子进了灵堂,“有志一同”,莫名其妙地向死人行了一个问讯礼,这才是真正念“倒头经”的开始。
一开经,嘈杂的人声是停止了,而灵堂里的气氛,却更加阴森得可怕!因为此时张府的远亲近邻已分别离去,张府的女眷们也回避了,几个垂头丧气的孝子,匍匐在灵床的前面,不声不响地加添着破铁锅中行将熄灭的金纸,那金纸吐出的绿色火焰,不时在破铁锅的边缘旋转着,显得鬼影幢幢,又仿佛张老太爷有一只手,正在那金纸灰中,点收着他的孝子贤孙为他准备去丰都城的路费;担经箱的道人与张府的茶房,则悠然地低声交谈着,那副样子恰像城隍庙墙壁上绘画的两个把守丰都城门的小鬼,正计划如何去大敲一下张老太爷的竹杠!而几个和尚老爷呢?和尚老爷么,则正把宝贵的命阴(古德有:“一寸光阴一寸命阴”的话)系在几文臭钱上,在那儿有气无力地哼呀哼地拖!
等把经念了,已是深夜时分,茶房端来了一小锅的糯米稀饭,四盘小菜,殷勤地劝着和尚老爷们说:“和尚老爷请用吧!这个是清心火的!”但是他哪儿知道,和尚老爷送了一天的殡,又念了多半夜的经,困而且累的身心,除了想大睡一觉之外,什么也不想了呢?因此,任他说破了嘴皮,和尚老爷连睬也不睬他一眼,就一个个醉汉似地各人夹着各人的海青,撞撞跌跌,出了张家的大门,回东岳庙了!
可是,说也奇怪,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在马路上经凉风一吹,瞌睡虫似乎即随风去了,精神也不知道从何处又悄悄归来?尽管肚子因饥饿咕咕噜噜提出了抗议,但和尚老爷们的说笑声,在夜空里飘旋着,却仍能使在街上巡逻的警察先生们,无可奈何地“侧目而视”!
大伙回到庙里,二一添作五地拿了几十块钱,把熟睡中的老赵喊醒,叫他到保泰街山东老乡开的面铺里,买几斤机器轧的面条,回来在饭橱里找点晚饭吃剩了的菜肴,和在面里一煮,就吃开了。真是巧得很!大家刚刚把面碗端在手里,面条送进嘴里,另一堂出外放焰口的人正好回来。他们一见有面好吃,也不管三七二十几,拿起碗来就盛,盛好就吃,任凭出了钱的人挖苦、笑骂,他们也不在乎。就这样说着笑着,吃着闹着,及至睡在床上,已是“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时分了!
在大家睡兴正浓的当儿,当家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大家起床了!领单子的师父,揉揉惺忪的睡眼,气虎虎地吼着说:
“小字头!一大早你就在这儿鬼吵鬼叫的什么事?”
东岳庙的当家师就这样好!佛事好,进账多,师父们开开他的玩笑,或是弄讼弄讼他,他都能怡然受之,不以为忤;如果三天没有佛事,或是佛事多了,家里的师父们不够分配,外边又请不到人,千万开不得玩笑。否则,他的“牛脾气”一发,那你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啦!那天晚上他因为不慎被门槛子绊一跤,大骂老赵为什么不在大殿门前,装个大些的灯泡,就是为了佛事多,外面请不到人而发的。领单子的都是东庙的老人,摸清了他的脾气,所以这次骂他“鬼吵鬼叫”,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嘻皮笑脸地走到领单子的床前,手指着领单子师父的鼻子,笑骂道:“小乖乖,你睡昏了头吧?今天不是孙家和李家各请七个人念经吗?起来吧,小乖乖!晚上的焰口一定有衬!”
住在南京赶经忏的出家人,生活情形,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大致都是如此,很少有什么改变,如说有的话,那除非是遇到没有佛事的时候。
没有佛事,怎样来打发时间呢?那也要看各人的性格而定。有嗜好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外面找你需要的东西,就是闹翻了天,由你自己负责,当家师也不过问。没有嗜好的人,可以在房间里埋头大睡,如果感到睡得无聊啦,那么就约一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去中山门外灵谷寺,中山陵,明孝陵,中华门外的雨花台,玄武门外的玄武湖,观音门外的燕子矶,水西门外的莫愁湖,鸡鸣寺山下的台城等处玩玩。如在秋冬之交,有兴趣的话,能到栖霞山去玩玩更好,因为那儿不但有满山谷如火一般的红叶,更有说不尽的名胜古迹。如栖霞寺的全景,千佛岩的石窟,舍利塔上的释迦八相成道图,禹王碑上的文字,纱帽峰上的松涛,以及一线天、桃花涧、珍珠泉、飞来佛等等,都是使人“乐而忘返”的胜境。假定时常能畅游其间,对于龌龊的身心,确有很大的洗涤作用,只可惜赶经忏人,对这方面的兴趣太缺乏了!不然的话,为什么都如陷入深泥中的老象,而不能自拔呢?
还有,住在经忏位子使人最伤脑筋的,是有空闲的时候,也不能安心用点功。譬如说:今天庙上没有佛事,你想在房间里打打坐、念念佛、看看经,同寮的人不是骂你“老魔王”,就是骂你在“装模作样”。再不然,如果他看你在打坐,就讥笑你说:“你的腿子坐得这样子好,为什么不到金山、高旻去住?在那儿住个三冬五夏,说不定会找到娘生以前的面孔哩!”如看你在念佛,就说:“你为什么不去灵岩山呢?灵岩山是专修念佛的道场,像你这种念佛功夫,到那儿打个把精进七,稳得念佛三昧!”如见你在看经,就说:“老同参!我看你还是去宁波观宗寺学学教吧!一旦学成了法师,你讲大座,我当维那,不强似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嘛呢吽’、‘嘛呢吽’地赶铛铛皮好吗?”总之,在那种环境下厮混,恰像蜾蠃之与螟蛉,先把你“蔽而殪之,幽而养之”,日子久了,非叫你“类我,类我”不可!
我在前面曾说过,东岳庙共住十四个客师,十四个客师中有两个领单子的。其中的一个名字叫乐禅,年纪三十岁,除了个子矮些,面相、谈吐、唱念都很好;曾在普陀山前后寺当过多年的维那,因为与习初是同参,习初在东岳庙当了家,就把他请下山来到东岳庙领单子。他初到东岳庙时道心好得不得了,佛事无论如何忙,他早晚都要持大悲咒一百零八遍,念观音圣号若干声,以为常课。可是,住了不到半年,他的道心好像寒暑表遇到冷气团,便直线下降了!一降降到以吸鸦片烟、喝老酒代替了他持咒念佛的必修功课;他的收入平均超过一般清众两倍以上,但后来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记得七月里有一次在小九华山下放普度焰口,他赤着下身穿上海青披上袈裟就上台了!念到“六字大明王,功德不可量,现前清净众,异口共宣扬”的时候,他竟悄悄地对敲木鱼的人说:“夥计!我尿啦!”
另一个领单子的,名叫仁善。是南京土街口观音庵当家师仁义的师弟,人极聪明,长得又帅(现在我还保留着他的一张四寸大的照片),喉咙也好,对于当时南京经忏界流行的散花、叹骷髅、叹七七和七杯茶、七杯酒一类的玩艺,样样精通,因为他有许多这样“优越”的条件,十五岁到东岳庙赶经忏,十七岁就登上领单子的“宝座”了,习初当家师叫他时,常以“小乖乖”代替“仁善”二字,那些专跑寺庙靠和尚老爷吃饭穿衣的斋婆们,亦莫不以能收他作干儿子为荣。因此,他的干妈、干姐姐、干妹妹,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了!
一九四六年,仁义(仁善的师兄)法师从泗阳逃难到南京,先住在东岳庙,他看到他的师弟那种“随缘”随变的作风,很不高兴。他曾对我说:“出家人初出外参学为了找几个衣单钱,在经忏位子住住本无可厚非;但切不可一入经忏位子,就被钞票迷了窍,不知回头!”因为他对赶经忏有这种见解,虽然他是一个“经忏专家”,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老修行的派头,“随流”而不“合污”。这不能不说是“应院”(莲池大师称经忏位子为应院)里的一枝奇葩了!后来由于毗卢寺峻岭和尚的介绍,他到观音庵当家去了,临走前曾老实不客气地训了仁善一顿,无非是希望他赶快离开东岳庙,去佛学院读书,或是到有道风的丛林下去住,但结果仁善还是使他失望了!这也难怪,日日在欢乐中打滚,朝朝在女人前放肆,已成了习惯的人,一旦想叫他到规矩森严的丛林下,去吃老米饭,坐冷板凳,喝臭菜汤,睡大广单,怎么行呢!同时,他又是东岳庙里最重要的一支台柱,当家师岂肯轻易地放他?我离开南京不久,就听说他因为于唱念时好出风头受了内伤,时常咯血,曾一度去毗卢寺住,但不久即离去,后来就没有再得到他的消息了!
以上所谈的二位,都是年轻有为的可造之材,只因一念“贪心”走错了道路,致使从迷入迷,将错就错,终于把“五趣流转中,人身最难得”的人身,陷入深不可测的污泥塘里,自己无力爬出,他人也爱莫能助,大家只好眼巴巴地让他沉!沉!沉下去!
走笔到这儿,我想起高峰妙禅师的故事来。
高峰妙禅师是位大名鼎鼎的禅宗耆宿,但他在年轻时代却是一个赶经忏的能手。一天夜间在斋主家放过焰口,于回寺途中经过一个村庄,庄上即有很多的狗向他猛扑狂吠不已,他老菩萨正在不知如何对付的当口,只听一间茅屋中有一老妪问一老翁道:
“半夜三更的什么人还在外面走路,惹得狗子狂吠?”
即听老翁答道:
“这时候在外面走路的有什么好人?不是赶经忏的和尚,就是行劫的强盗!”
高峰妙禅师,不听则已,一听既气愤又惭愧!暗想:“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他好的不比,偏要以赶经忏的和尚与行劫的强盗相提并论呢?”但继之一想,这也是“咎由自取”,自己既然出了家,就应该听经研教,弘法利生;或是老实修行,了生脱死,为什么要自甘堕落的,干这日夜倒置的赶经忏的行业呢?于是,便发愿道:“宁坐蒲团冻饿死,不作人间应付僧。”果然,后来便成了一代高僧!
最后,我希望因陷于赶经忏的泥塘中,无力自拔的青年同道,看过我这个故事之后,能奋力跃出这个泥塘!
忍!忍!徐徐忍!
耐!耐!慢慢耐!
能忍能耐心安泰!
不忍不耐生祸害!
忍辱原是福之本!
瞋怒则为慧之碍;
欲求福慧两具足,
第一妙法是忍耐!
上面的几句话,是我在三十九岁生日时写的,有一次,我请道安法师来罗东念佛会演讲,他在我房间里休息时,在墙壁上被他看见了,便问我道:
“是你写的?”
“是的。”我说。
他又看了看,说:
“很好!希望你成就‘忍辱波罗蜜多’!”
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几句话,贴在房间里的墙壁上呢?因为我一向做人做事,有点儿该说就说,该做就做;说了做了,就是把人得罪了,也不在乎的脾气。这种毫无涵养,缺乏“弹性”的脾气,自己虽然也知道在这个处处讲究“圆滑”的时代是最要不得,常想努力改掉它;然而,一旦遇见自己认为应说应做的事,很自然地老毛病就又犯了!因此一些比较接近的老友见面一谈起来,常用半开玩笑,半警告的口吻对我说:
“以后说话和做事,不要再傻里傻气,或是侉里侉气啦!这样得罪人划不来,凡事还是忍耐点儿好!”
为了接受老友们给我的忠告,为了痛改“侉”脾气,和“傻”脾气,所以我才想了“忍!忍!徐徐忍”的几句话,写出贴在经桌旁边,作为座右铭。可是,当我读完了我写的〈谈赶经忏〉一段往事时,不禁又为自己不能忍而“忧心殷殷”了!为什么?这有两个原因:
一、中国佛教的传统观念是:“若要佛法兴,必须僧赞僧”,而我现在不但没有“赞僧”,反来揭僧的“疮疤”。尽管我也在“僧数”,我也是个有“疮疤”的僧,但其他“僧数”中的僧,和其他有“疮疤”的僧,对我这种违反传统观念的论调,能够加以原谅和同情吗?
二、经忏是一般寺院中的主要“事业”,同时也是主要的财力(戴季陶先生曾说:“佛教因僧徒趋于诵经,乃变为财势的佛教!),我现在来批评赶经忏和经营经忏一无是处(尽管批评是以往的),一些赶经忏的同道,和经营经忏的寺院,能不群起反感,对我来一次“鸣鼓而攻之”吗?
想到以上的两点,使我写作的灵感也烟消云散了!于是,掷笔跑下楼去,在讲堂内兜起圈子来。
正兜着圈子,报童递给我一份当天的日报,接过,我心不在焉地,在第一版的大标题上浏览一下,又看看第二版的社论,然后翻到社会新闻版。我对于社会新闻,一向是不大感兴趣的,因为那里面除了报道些失职、贪污、弹劾、上诉等的消息外,就是些触目惊心的杀、盗、淫、骗等案子,那些消息和那些案子,经过记者先生们的“生花妙笔”,绘声绘影地一渲染,我觉得不但达不到“以儆效尤”的预期效果,无意中反使那些作歹为非的人,获得更多的为非作歹的诡计(技),而在法律的夹缝里,大大做其伤天害理的勾当!不过,今天在社会新闻版中却发现了一则建设性的新闻,这条新闻吸引了我的视线,使我惊奇!使我高兴!更使我联想到另一个问题。这则新闻的标题是:
运用口诛笔伐力量
端正社会风气
我读过这则标题之后,心想:社会的风气歪邪了,可以用口诛笔伐的力量来端正它,而佛教里面的风气歪邪了(请勿误会:非指经忏一事),为什么就不能用口诛笔伐的力量来端正?为什么有些人见了这种歪邪了的风气,不去加以端正,反而违背良心,瞎吹、瞎捧呢?“为什么?为什么?……”我疯了似的,一面自己大声地问着自己,一面三步并成两步跑到楼上,在案头日记上一连写出:
运用口诛笔伐力量,端正社会风气!
运用口诛笔伐力量,端正佛教风气!
写好了,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殷忧和激动的心情都渐渐平静了。随之,文思则像山间的溪泉,涓涓地流进了我的脑海,使我能够在赶经忏的问题上,再表示一点竟见:
我曾说过“经是佛陀所说,忏是古德依经义所造,出家人为亡者念念经、礼礼忏、放放焰口,只要能够如如法法,老老实实的去做,赶经忏也应该列为自利利他方便法门之一,有什么不好”的话。当然,赶经忏的人也不是都像印光大师所说的“懒胚”(见《印光法师文钞·复黄涵之居士书一》),而只是说经营经忏的寺院,太商业化了;赶经忏的人,太职业化了。商业化的结果,把清净的道场变成殡仪馆;职业化的结果,把大有作为的僧材变成了朽木,这是多么可悲又可惜的事!数年前一位师长曾对我说:“曾听一位青年法师发牢骚,说某居士怎样地看不起出家人。但我的看法却是:不是某居士看不起出家人,而是出家人看不起自己。如果每一个出家人都能够以身作则,有解有行,某居士不但不敢在一位法师面前放肆,就是在一个小沙弥面前,也要敬畏三分!”真的,“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们这一代僧青年正负有“继往开来”的大任,假定再以“今朝有酒今朝醉”般的心理,浑浑噩噩地混下去,在不久的将来,恐怕咱们“三宝”之一的“僧宝”,真要被所谓“四宝”(有人把假借信仰三宝之名,而求名闻利养的居士称为四宝)取而代之了!到那时候我们如何自处?到那时候我们又如何交代呢?唉!说到这儿,我又不禁为之“忧心殷殷”了!
我住在南京东岳庙期间,古林寺和鸡鸣寺,是我常去的地方,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是南京的名胜、古刹,又都曾在佛教史上有过辉煌的一页;所以我想在这儿顺便谈谈,使没有到过南京或到过南京而未曾去瞻礼过的人,对于这两座古刹的轮廓,获得一点印象。现在先谈古林。
因为手边没有可靠的资料,我又没有在那儿常住过,所以对于古林寺的详细情形,恕我无从说起,现在只能以我个人所知的谈谈!
古林寺是南方的律宗道场之一,寺址坐落在南京城内西北隅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好像是叫凤山)中,建筑堂皇,环境幽美,是一座不可多得的都市丛林。如果以历史来说,它还是宝华山的老前辈哩!因此,佛教界人士,大多知道“先有古林,后有宝华”的两句话。又因为寺内有一个曾经放过三天三夜光明的戒坛,以致它的大名数百年(从古心律师住持该寺起)来,一直是骎骎乎日上。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使它的大名能够远播的主要人物,这个人物是谁呢?他便是振兴元朝以后律学的古心律师。
古心律师法名如馨,江苏溧水人。少年之时就笃信佛教,他为了易于一心向道,在四十一岁那年毅然舍俗出家。出家后便冒着寒暑饥渴、雨露风霜等苦,发心朝五台山,求文殊菩萨亲为其授戒。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
时日,受了多少的艰难,才到了他所久仰的五台山。当他看到五台山时,其欣喜若狂的心情,竟使他忘了长途跋涉的辛劳,停也没有停一下,即循着崎岖难行的山径小道,一步一拜地向上走去。正在他诚心诚意,边拜边走、边走边拜的当儿,路旁突然出现一位形容枯瘦,白发皤然的老婆婆;她手里捧着一件破旧的袈裟,慢慢地走到古心律师的面前,把袈裟轻轻地递给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位老婆婆一转身就不见了!古心律师正感到奇怪,就听背后有人说:“比丘!比丘!文殊在此!”古心律师听了急转身后望,但望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于是乎,他便“如梦方觉,顿悟戒旨”!这种授戒和受戒的方式,真可以说是得未曾有了!
古心律师蒙文殊菩萨亲为其授戒后,就回到南方弘传戒法了。不久,明神宗皇帝又请他去五台山“为开皇坛说戒”。在“敷座之日”曾有“祥云盘空”的瑞相,皇帝见了非常高兴,遂赐“慧云律师”之德号。后来律师在万历四十三年示寂的时候,皇帝为了纪念他,特请人画了一张遗像,挂在皇宫里面供养。并题赞云:
瞻其貌,
知其人;
入三昧,
绝六尘!
昔波离(当时人都说律师是优波离尊者再来,故云),
今古心。
古林寺因为是这样的一位大德所开创,宜乎它的道风历久不衰了!我第一次到古林寺的因缘,是去听一位法师(好像是海山法师)讲金刚经,在听经期间认识了一位道友,我有空就到古林寺找他谈心,他有空也常到东岳庙来看我,经过数月的交往,彼此便成了志同道合的知己。
有一天我同这位道友游灵谷寺回来,在路上他突然对我说:“东岳庙的环境太复杂了!我看你还是到古林寺住住好啦,古林寺虽然也不怎样理想,但丛林的派头还是有的,你以为怎么样?”我说:“古林寺比东岳庙的环境当然好得多,不过,我觉得古林寺丛林的派头是有,只是尚缺乏丛林下应有的一点什么似的,所以,我目前不愿到古林寺住,但我在东岳庙也不会恋栈下去,一有机会我就要离开。”他听我这么一说,默然一阵子,然后才点点头说:“你的看法不错,希望你的机会早日到来!”接着他又“唉”了一声,说:“我恐怕今生,再没有福报住进比古林寺更好的丛林了!”我看看他的神情显得很沮丧,我急忙问他:“你怎么啦?”他摇摇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再见吧,我回去啦!”说过,他即回了古林寺,不料过了不久,他竟因病死去!
鸡鸣寺,即是梁武帝时代的同泰寺(我在南京时,该寺前面墙壁上尚嵌着同泰寺三个大字),寺址在北极阁东北角,距离东岳庙约两华里左右,夏天晚饭后和三五同道散步,常在不知不觉中就到了那儿,因为该寺的住持守慧与东岳庙当家师有金兰之交,寺中一有了佛事都是请东岳庙的师父帮忙,所以我们有时散步到了那儿,坐坐玩玩,说说谈谈什么的,跟在东岳庙一样地无拘无束;同时那儿又是一个鸟瞰城内外风景的绝佳所在,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在那儿消遣,也算是一种精神生活的享受了。
本来,鸡鸣寺的本身就有许多古迹的,但因为住持人的不加重视,使那些很有历史价值的古物,被埋没在残垣断壁之中了!因此,每日游客虽多如过江之鲫,而他们,只是在观音楼上凭窗看看远处的青山——紫金山,近处的碧湖——玄武湖,吃些茶点就到台城或是胭脂井去玩了,寺内的一切一切则很少有人注意。这也难怪,因为寺内除了几间平常又平常的房屋之外,实在也没有值得人注意的事物了!如果一定说有值得人注意的事物的话,那就是梁寒操先生为该寺写的一副对联了。我记得那副对联的词句是:
“在甚么地位说甚么话,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写到这儿,忽然想到梁武帝与达摩祖师问答的一段故事来:
梁武帝一天问达摩祖师道:
“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
“并无功德。”达摩祖师慢声慢语地对梁武帝说。
梁武帝听达摩这么一说,感到惊奇,故又问:
“何以无功德?”
达摩即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
“此(指梁武帝所说的造寺、写经、度僧等)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非实。”
梁武帝又问:
“如何是真实功德?”
达摩又对他说:
“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可世求。”
可是,结果那位好行“人天小果有漏之因”的梁武帝,听了达摩的这番话,弄得他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达摩一看话不“契机”,也懒得再跟他罗嗦了,于是便一苇渡江,跑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一下子就面壁坐了九年,要不是二祖慧可断臂求他“安心”的话,恐怕他一生真要学那缄口的“金人”了!
当时我看到鸡鸣寺的凋零情形,深信达摩祖师“如影随形非实”之言。我想:梁武帝如果死而有知的话,看到他一手建造的塔寺,都久已变成了断垣残壁,一定会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净智妙圆,体自空寂”的真实功德的道理,弄个明白吧?这一教训真是对“但建大庙,不务实修”者的当头棒喝!
若人近贤良,譬如纸一张:以纸包兰麝,因香而得香;
若人近邪友,譬如一枝柳:以柳贯鱼鳌,因臭而得臭。
上面的格言,我已想不起来是从什么书中看到的了,里面的含义虽然跟“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意思差不多,但我总觉得前者比后者更明晰易解。因此,我把它写出来,一则作为我“遇二知音”的导言;再则希望交友不慎的青年同道们,读了之后,能够有所警惕,今后不至为交友不慎而误入歧途!
我在《古林鸡鸣》一小文中,曾经说过因为去古林寺听金刚经的因缘,认识了一位道友。这位道友就是我住南京期间遇到的二位知音之一,他法名叫仁宏,是一个天资聪慧、心地忠厚的僧青年,我们相识虽然尚不到一年,他就生“羊毛疹”死去了,但他的笑貌音容,和他那略带点儿忧伤而又坚强的性格,直到现在我只要闭起眼睛一想,这一切的一切,仍宛然浮现在我的脑际!
仁宏,即是我在《谈赶经忏》中所说的仁义和仁善的师弟,他也是江苏泗阳人,一九四六年春期在古林寺受戒,受戒后他的师兄仁义法师,曾再三地叫他去土街口观音庵同住,而他却拒绝了师兄的盛情,怡然自得地住在古林寺吃老米饭喝咸菜汤。
一天在闲聊中我问他:“你师兄希望你同他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你为什么不去?”
他说:“观音庵是个经忏位子,尽管我师兄不赞成经忏那一套,但他那儿的生活,却全靠着赶经忏维持。你是知道的,我是个不会经忏又不愿赶经忏的人,住在他那儿不但与他无益,反而害了自己,因此,我不愿去观音庵住。”
顿了一下,接着他又说:“并且,我自己还有一个想法:一个初出外参学的人,应该有自立的精神和创造的勇气,去开辟自己的前途,绝不应该靠着人事关系,而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我听了他的这么几句话,使我敬佩不已,同时也使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我那时正在“靠着人事关系,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啊!不过,当时我仍以反驳的口吻问他:“你既然不高兴靠着人事,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么,为什么不马上离开古林寺,找一个比较好的丛林去参学?难道你目前担任着侍者一类的角色,来消磨时光,就是你自己情愿的吗?”
大概他觉察到我说话的口气,有点儿向他“报复”的意味了吧,他向我笑笑,就把话题岔到别的事上去了,以后见面,他常重复着:“我恐怕今生再没有福报住进比古林寺更好的丛林了!我恐怕今生再没有福报住进比古林寺更好的丛林了!”不幸,没有多久这句话便成了他的谶语,因为他在一九四六年年底,突然生“羊毛疹”死去,死时才仅仅二十一岁!
仁宏道友之死,曾使许许多多知道他的人,弹着惋惜之泪!尤其是他的师兄仁义法师,给他装缸的那天,疯了似地大哭大叫着说:“仁宏!仁宏!你的心为什么这样子狠?你就这样子溘然死去,能对得起你的父母吗?能对得起我们的师父吗?能对得起冒着生命危险带你逃到江南的我吗?能对得起……”说着说着他即泣不成声了!他这么一说一哭,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更感染了我,因之,我不自主地也哭了起来!
仁义和我这种太重“感情”的举动,后来被我的另一知音——鹤轩老和尚知道了,他颇不以为然地对我说:“仁宏死得已经够可怜了!被你们这么一哭一闹更加可怜!你懂不懂?人刚死后虽然不会说话了,但在八个小时之内,其第八识(前此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则仍滞留在躯壳之中,做着最后的挣扎。在这时候最好是替他念佛,不要动他,也不要哭他,因为一动一哭,他的‘识’就被‘情’牵了,识被情一牵,生前有点修持功夫也用不上啦,你看可怜不可怜?”
对于鹤老的一席话,我当时的确不懂,否则的话,我会忍着眼泪替他念佛的。可是,仁义法师是一位宗教兼通的老参呀,对于鹤老说的话他不会不懂吧?但他眼见他心爱的师弟突然死去,也把持不住“情”了!唉!有情!有情!人总是有情的,未大彻大悟之前,谁能够断绝呢!
说到鹤轩老和尚,是我生平最敬佩的老前辈之一,当时他虽然仅是鸡鸣寺敲幽冥钟的钟头,但他却有两个当方丈的徒弟,和一个能说会讲的徒孙,以及无数的有钱有势的皈依弟子,可是他从不以此自炫。每当他的徒弟、徒孙以及皈依弟子们到鸡鸣寺去看他,供养点香仪什么的,他总是很固执地一概拒收。他的理由是:“我当钟头拿的单银就用不了啦,要你们的做啥用场?”如果他的徒弟徒孙一定请他接受的话,他马上就会把面孔绷得紧紧地说:“不要罗嗦,拿去,拿去,拿去给需要的人结缘!”如果他的徒弟等辈想叫他辞去钟头的职务,随他们去享享清福的话,他会毫不加考虑地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不能动,给你们添麻烦干啥?”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已将近七十了,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很年轻。
也不知道我哪一生曾与这位固执的老人结了善缘,他对我的慈爱和关切,竟远胜对待他自己的一切徒辈,我后来能够毅然决然地离开东岳庙,虽是受了仁宏道友的“一个初出外参学的人,应该有自立的精神和创造的勇气,去开辟自己的前途,绝不应该靠着人事关系,而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几句话的启示,而能够进入常州天宁佛学院读书,却完全是他的大力促成,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非常感激这位固执的老人,和怀念这位固执的老人!
在仁宏道友去世之前,为了送习初当家师的徒弟瑞光受戒,我又去了一次别后将近一年的宝华山。
这次到山上,虽然没有像受戒的时候挨杨柳枝,也没有看戒师们的白眼,却差一丁点儿没被一个黑璞鲁突的庞然怪物吓死!真的,如果不是大悲咒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力,我这具堂堂七尺之躯,在一夜之间,很可能被它吃得个“四大皆空,五蕴非有”。事后我把这一经过情形,告诉一位在宝华山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修行,他说这是文殊师利菩萨座下的狮子跟我开的玩笑。但不管怎样,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是我亲身经历的,读者不要把它看成“天方夜谭”中的神话才好!
我送瑞光去宝华山受戒,与海秀送我受戒是同一个季节;山上的景色如昔,寺内的规矩依旧,也没有什么值得再描述的了。但是,我必须把送瑞光到山上的经过提一提,不然,狮子作戏的故事,也就无从谈起了。
谁都知道,阴历十月是一个夜长日短的月份,尤其是住在深山里的人,日头一过午,就有夜色苍茫之感了!我送瑞光到宝华山,一切安妥之后,原打算当天就赶回南京的,因为一位戒师的一再挽留,结果竟在山上住了两夜。第一天晚上,在客堂里吃过开水(宝华山吃晚饭叫做吃开水,大概是怕人家批评“非时食”,故立此自欺欺人之名)天就黑了。我的那位诨号叫做瘪瘪嘴的四师父(受戒时他对我最凶,但此时他却待我最好,其实,我又不是“位尊而多金”的“季子”,何必如此)叫照客提了一只灯笼,送我到韦陀殿后面一座大厅里去睡觉。到大厅,照客把我带进一间设备非常考究的房间里,点着放在桌子上的一盏油灯,整理一下床上的被褥,又指给我大小便的地方,向我合合掌,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也没有听懂,他就回前院去了。我则随手把门关起,脱去外面的棉袍和长衫,熄了灯,拉一条棉被披在身上,盘起腿子来,即坐着调息念佛了。
不一刻工夫,前院开大静的鼓声、钟声,以及夜巡师的喝佛声(宝华山是律宗,故与其它丛林下的家风不同。)依次从寂静的夜空里传进了后院,传进了大厅,传进了房间,乃至传进了我的耳鼓;大约一枝香的工夫,又归于沉寂!此时,我的心随着万籁俱寂的外境,好像有点儿“灵光独耀、迥脱根尘”的样子,静寂寂的,大有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处之概!
“哼——!哼——!哼——!”
当我正静寂寂,不知身心在何处的一刹那,突然听到隔壁房间里发出愈来愈高、愈来愈长的三阵哼声,起初我以为是个年老病人住在隔壁;但是,等我起身点着灯打开门到隔壁房间看了看,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隔壁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更不必说人啦!这样一来,我的心开始慌张了!慌张得还没有回到房间里,手里的灯就被摇灭了!
好不容易摸到床上,刚把慌张的心情平静下来,想不到可怕的事又接踵而来!这一事故发生,使我夺门而出在大厅的长廊下,徘徊了一夜。
在回到房间和衣躺在床上,正迷迷糊糊入睡的当儿,就见从大纱窗外,跳进来一支像狼狗一般高的怪物,头又圆又大,两支如电的眼睛向我睡的床上望了望,便一跃跳了上来,用两支前爪狠命地抓着我的两条腿,血盆也似的大嘴则咬着我一只脚,左右摇个不停。此时,我除了感到两腿和一只脚彻骨疼痛之外,惧怕的心理反而减轻了。于是,我便试图着把以前在小庙时学的一点武功,运到两脚上想把它踢下床去;不知怎的,两脚像麻木了似的竟不听指挥了!我又试着喊叫和试图举起拳头打它两下子,但结果都是力不从心而告失败。随着,我的心念又开始跌入极其恐惧的深渊里!
说也奇怪!在极度的恐怖中,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我猛然想起了大悲咒?并且毫不迟疑地拼命念起来。平时对修行悠悠泛泛的我,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了佛力和法力是不可思议的!大悲咒念了三遍,奇迹出现了!这一奇迹的出现,虽然使我又大大地受了一次惊吓,而因此却使我逃离了那间可怕的“鬼屋”!是怎样的奇迹呢?现在写在下面:
当大悲咒念到三遍最后一句——“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的时候,只见一个穿一身黑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前,他用一种很慈和的声音对我好像说了一句:“怕什么”的话,随着向正在抓我咬我的那头怪物(权当它是一头狮子吧)一挥手,那头怪物就跑了!一眨眼,人也不见了!当时我也顾不得去想其它了,霍地从床上起来,抱起棉被就往外跑;跑到大厅的长廊下,定了定神,用手摸摸被那头怪物抓过和咬过的腿脚,还好!虽然有点儿隐隐作痛,幸而没有破皮流血。但是,经过这么一番紧张和恐惧的身心,被那阴寒的山风一吹,不由自主地竟打起哆嗦来!因此,我有几次想鼓起勇气再回到房间去睡一觉,然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鼓起的勇气,即随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寒气飞逝了!啊!我简直陷入了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进退维谷”之境!
上弦月沉落西山之后,我的四周更显阴森黑暗了!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百无聊赖地徘徊在大厅长廊之下,等候着黎明的早临!此时各个房间(大厅之内共有四十多个房间)里和寺外的竹林里,发出许多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声音,犹如《秋声赋》里面所说的:“异哉!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可是,这种形容,仍无法包括当时我听到的各种声音,也就是说我所听到的那些声音,比这还要可怕,还要真切,因为欧阳修所听到的声音是起于树间,波涛、风、雨,甚至“人马之行声”,皆是由他个人的构想而形成的,而我听到和见到的,后来证实有许多人也听到过或见到过。这,你能够硬说:是幻觉、是迷信、是虚构神话吗?
“我的菩萨!你为什么不来斋堂楼上睡觉,而到那个一年三百六十几天,都没有人住的鬼大厅里,受一夜的活罪呢?”
“一定是客堂里的几个坏蛋搞的鬼?不然,他自个怎么会跑到那儿去睡?”
“事情已经过去啦,再抱怨人还有啥用?他一整夜都没有睏,我看还是先让他在咱们床上睡睡吧!”
第二天早晨三点多钟,我趁着照客给我送洗脸水的机会,一口气跑到大寮旁边的斋堂楼上,找到几位山东籍的戒兄,匆匆忙忙把夜间在大厅的经过一说,他们七嘴八舌就发表了以上的议论。
我在斋堂楼上安安稳稳地蒙头大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一位戒兄跑来对我说:“客堂里两次派照客来请你去吃饭,都被俺几个人骂跑啦!”
我问他:“你们骂他做什么?”
他说:“你不知道客堂里的那些家伙多坏,动不动就欺侮咱们北方人。这次他们送你到大厅里睏,表面看来是对你客气,其实,是拿你开心!”
我笑笑说:“你这样说,未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不相信。”
他说:“你不相信,嘿嘿!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大厅里常常出现妖魔鬼怪,为什么把你一个人送到那儿去?”
我一听他说“大厅里常常出现妖魔鬼怪”的话,不禁战栗了一下,正想再问问他“妖魔鬼怪”的情形,另一位戒兄从大寮里走来,一见我已经睡醒,就催着我去洗脸。他说:“下大面的菜都炒好啦,水也已经烧滚啦,俺去下面,你洗好脸,咱们就吃。”说过,他就慌里慌张地走了。
在吃大面的时候,瑞光同一个新戒走上楼来,我问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斋堂楼上?他说:“我吃了早饭就去客堂找你,照客说你在这儿睡觉,我叫他同我来看你,也不愿意,我自己又不敢来。刚才在大寮里听一位老菩萨说你已经起来啦,所以我邀这位戒兄来看看你。”说过,他与他同来的一位戒兄各人吃了一碗大面,坐了一会就走了,我也没有向他提及昨晚发生的事情。
瑞光走后,我笑着对骂照客的那位戒兄说:“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你看,照客被你一骂,他就不愿意陪瑞光到这儿来了!他听我一说又正想发牢骚,恰巧火头师走了进来,我赶忙站起问他还认不认识我?他连说:“认识认识!你去年在这儿受戒,不是常到大寮来找睿灵(睿灵是我的小邻庵,因为没有钱缴戒费,在行单上做一年苦工,才得受戒,,这也是宝华山的特别家风之一)吗?”接着他又问我:“听说你昨个夜里在大厅里被怪物扰了一夜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好吗?”我尚未来得及开腔,几位戒兄异口同声地吵着说:“戒兄!戒兄!你说给火头师听听吧!他老人家在宝华山住二十多年了,对于宝华山奇奇怪怪的事知道得最多,见过的也最多,你说给他老人家听听,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于是,我又一五一十地,把夜间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火头师听我说了之后,拉着我就往楼下跑,使几位戒兄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下了斋堂楼,他带我进了四堂楼北边的一座偏殿,用手指指着殿中间的一尊菩萨像问我:“你昨个夜里在大厅里看见的一位穿一身黑的人,像不像这位菩萨?”因为这座偏殿的门窗都是用棉纸糊的,经过了常年的烟熏火燎(这座偏殿我原来就知道的,因为在受戒的时候,戒师们在里面烧小锅子,我来送过一次菜,并且好像还曾特意来参观过一次,但已不记得里面供的是什么佛像了),门窗、墙壁,以及佛像等等都变得乌黑了,以致殿内的光线很暗。等我随着火头师的问话走近佛像一看,吓得不禁倒退了一步,连说:“像!像!像极了!”接着火头师又指指座下面说:“抓你、咬你的那头怪物像不像它?”其实,此时他不指给我看我已看清楚,一点也没有错,正是昨夜抓我咬我的那个家伙。火头师见我目不转睛地呆在那儿,遂在我肩上轻拍了一下,笑着说:“抓你咬你的不是什么怪物,而即是文殊菩萨座下的狮子给你开玩笑的,那位赶走狮子的黑衣人即是文殊菩萨!刚才我听你一说心里就有数了,因为恐怕说了你不相信,所以带你到这儿瞧瞧;至于那个像老年的病人哼哼哼的,可能是常在各屋里作祟的狐狸精;你听到的各种声音,也可能是它弄的?”停了一下他又说:“文殊菩萨的狮子大概跟你特别有缘!如果不是它给你开个玩笑,说不定会发生更可怕的事哩!”这时跟来的几个戒兄也附和着说:“真的,真的。记得前年(他们未受戒之前已在宝华山住了三年)有一个木匠中午去大厅里拿东西,刚一进门就鬼嚎似地往外跑,面孔吓得跟黄表纸一样。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看见一个一尺来高的白胡老头子,骑在水桶那样粗的一条长虫身上,一蠕一蠕地从后门往里面爬!”
接着火头师又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我的几位戒兄说:“这些事在宝华山并不稀奇,你们哪一个不知道?大架房里不是常在白天有一支怪手,从坐桶的下面伸出来,递给抽解人草纸吗?”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弄得我满肚子都是疑云。我想:“一个名山道场,应有护法善神呵护,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多鬼鬼怪怪的事情?”火头师他们见我站着沉思不语,好像以为我被他们的话吓呆了似的,于是火头师笑笑对我说:“我真老糊涂了!尽管在这儿谈鬼说怪,竟忘了你一夜还没有睡哩!你先同你的几位戒兄回斋堂楼上休息休息,晚上有空咱们再谈。”说过,他健步如飞地走了,我则又同几位戒兄回到了斋堂楼。
火头师说鬼故事的当天晚上,承几位戒兄热心招待,在斋堂楼上,睡了一夜安静的觉,次日一早起来饭也没有吃就赶回南京了。在南京又过了一个阴历年,我就进了常州天宁寺佛学院。虽然在佛学院里只混了一年即行离去,但这一年佛学院生活,却使我深深体会到了如何在僧团中生存的方法;那些方法尽管是最普通的,然而,如果你不懂,或是懂了不知运用,而你生活在那种环境里,就会使你有一种旅行在前无水草、后无村落的沙漠之中的感觉!
我能够进天宁佛学院读书,首先要感谢的是鹤轩老和尚;如果不是他鼓励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才有离开东庙的决心哩!其次,我还要感谢常州居士林的韦普济居士,如果不是他的大力介绍,就凭我这个鲁鱼亥豕都弄不清楚的“老侉子”(这是在佛学院时,一些年龄比较小的同学,对我的通称。其实,我那时尚未满二十五岁),也是无法跨进天宁佛学院的大门的,说来这也有着一段特殊因缘!
大概是在一九四六年的深秋吧?有一天住在鸡鸣寺的鹤轩老和尚,带着一位派头十足的大胖子到东庙找我;经过鹤老介绍,我才知道他是鹤老的皈依弟子韦普济居士。据说他是为了他主持的居士林的土地纠纷,来南京最高法院打官司的。那么,鹤老为什么带他找我呢?鹤老带他找我的目的,是想请他介绍我去天宁寺读书。韦原是苏北徐州人,性情很直爽。因为有一位哥哥在无锡做事,所以他也到了南方,后来不知道他以什么神通,竟成了佛教界里的“名人”。(这些事,都是我到天宁寺以后知道的,现在顺便写一笔,免得后面罗嗦。)我们见面谈了不到十句话,他就满口答应给我帮忙了(当然,主要的还是鹤老的关系)。他对我说:“天宁寺的退居某某老和尚是我的师父(据我后来所知,他的皈依师父起码在一打以上)。现任住持某某和尚是我的朋友。佛学院里有两位法师跟我很要好,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进天宁寺读书的事包在我身上。”当时我听到了这么一个好消息,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
果然,韦普济居士的诺言,在一九四七年的正月初就兑现了!他来信大意说,进佛学院的事已接洽好了,叫我在正月十二日,先到常州青云里青云巷净土居士林找他;在居士林休息一两天,他再陪我去天宁寺佛学院报考。我把韦的来信拿着跑到鸡鸣寺与鹤老过目,鹤老显得比我还高兴。他老人家连说:“太好啦!太好啦!你赶快回东庙去准备,你能早一天进天宁佛学院,我的心也早一天安贴啦!回去,赶快回去准备,十一日中午我到东岳庙给你饯行。”
说来惭愧!我就是这样一个无用的人,遇到交情普普通通的,还可以马马虎虎说几句客套话;一旦遇到知己,或是对我有恩惠的人,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鹤老这样真心爱护我的人,按常理说,总应当向他说几句感激的话吧?可是,我连最普通的“谢谢”两个字都没有说,就匆匆跑回东岳庙了!
“正月十二日峻山师就要去常州天宁寺了!”
在我接到韦普济居士来信的当天晚上,东岳庙的当家师和十几位同住的客师,就把我正月十二日去天宁寺的消息互相传开了,好像天一般大的新闻似的。他们虽然没有鹤老那样高兴,但他们为了我的行将离去,仍是煞有介事地商讨着如何给我饯行,或是如何送我一些什么礼物而大动脑筋。尤其是当家师,除了在我接韦来信的第二天破费特备两桌斋,请全体客师作陪为我饯行外,我临走的一天,又雇了一辆马车,同鹤老、海秀,以及仁宏道友的师兄仁义法师等七八个人,送我到下关火车站。
说起常州天宁寺来,在佛教界真是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道场!它不仅“为江苏全省佛寺财产最多的一个丛林,即全中国佛寺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醒法师语)。”并且,它又是一个冬参夏学、铸造僧材的大冶洪炉,所以许许多多的僧青年,无不以能够进天宁寺参学为荣。我——一个从河南到江南,为了参学吃尽了苦头,受尽了侮辱的侉子,怀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在一九四七年正月十六日,跟在韦普济居士的后面,肩上扛着行李,手里提着一只小藤篮,走进了天宁佛学院。
我一进佛学院的大门,就看见几个穿得整整齐齐的青年学僧,坐在一条又长又宽的凳子上,每人面前的桌子上摆一张印着红方格子的稿纸,手里各执一只笔,在那儿抓耳搔腮地苦思。一位法师则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的,不问可知就是在那儿监考。这时候法师已看见了韦普济和我,他紧走几步到了韦的面前,韦先向他合合掌,他则抓着韦的手直打哈哈!于是,韦指指我对法师说:“他就是妙洁师,请你以后多多……”韦想说的话尚未说完,法师即连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大护法介绍来的还有什么话讲?”说过,韦即示意叫我给法师顶礼。顶过礼,法师叫我靠近一个学僧旁边坐下,然后递给我一张同样的稿纸,叫我写一篇“为什么要来佛学院读书”为题的文章,并且规定最少要写三百字。一听法师说要我写文章,心不自主地就卜通卜通跳起来了!心想:十年前读私塾的时候,虽然也作过一两次所谓“破题”文章,且之乎者也扯了一堆,不但没有“破题”,而越扯离题越远,结果被先生臭骂一顿,说我是:“张飞拉拖车,犁(离)到三国里去啦!”从那以后宁愿缴白卷也不敢再诌了!现在如果也缴白卷,不但韦居士脸上无光,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也不好意思呀!想到这儿,急忙在衣袋里掏出还是从北方带出来的一只老爷货钢笔,左手按在稿纸上,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为什么要来佛学院读书?为什么要来佛学院读书?”可怜!念了足足有十分钟,而脑子里却仍然是“空空如也”,一句“为什么要来佛学院读书”的理由也编织不出来!邻座的一位学僧见我只是嘴动笔不动的,在那儿念咒也似地咕叽着,便低声对我说:“随便诌几句就好啦,你还怕不能录取吗?”当时我也没有琢磨他话里的意思,真的就瞎诌几句缴上去了,后来想想那位学僧的话,才知道原来他在讥笑我。其实,这也不能怪人家,因为我又犯了“靠人事关系”的毛病了!
感谢法师们的慈悲,到天宁寺的第二天,就使我顺利地进了先修科。进了先修科之后,我才知道佛学院一共分为三科,这三科是:
一、先修科
二、预科
三、正科
三科的修学资格和修学期限都有规定,但都不太严格。比方说进先修科的修学资格规定是小学毕业,或是有同等学历的;预科修学资格规定是初中毕业,或是有同等学历的;正科修学资格规定是高中毕业,必须九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但事实并不。成绩优异的,在先修科一学期或是一学年,即可插入预科进修;同样地在预科成绩优异的,经过一学期或是一学年,便可直入正科进修。至于在正科成绩优异的,就可以不受部份课程的限制,而自己去钻研了。
各科的学僧三十到四十人不等,年龄也没有严格的规定,但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三十岁。我进佛学院那年是二十六岁(实际尚未满二十五岁),就已经有许多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地喊我“老侉子”了!好在,我在先修科一学期便挤进了预科,因为预科里的同学比我“老”的,颇不乏人,所以进了预科之后,叫我“老侉子”的人也就少了。
以上是大概谈谈天宁佛学院的制度,以及各科修学资格,和学僧年龄等情形。下面再谈谈天宁佛学院的环境、生活、和教导我们的法师。
天宁佛学院,是天宁寺附设的一个专为栽培僧青年的教育机构,院址紧靠在寺址的右边,围墙外面即是常州东门外的护城河。河里面既少有往来的商船,也没有环河的游艇;但是,河边上却经常有一两只不大不小的帆船泊在那儿。那么,这船是什么人家的呢?是天宁寺的,是天宁寺和尚收租用的工具。
佛学院的前面,也即是天宁寺山门外附近,一条通往常州城里的小街,小街上此起彼落的叫卖声虽是一天到晚的不停,但对于住在寺里修行的和在佛学院里读书的僧人,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天宁寺太大太深了!深大的程度,使生长在台湾的出家众简直无法想像。不管你是如何乖巧的人,初次到天宁寺如果没有人作向导,走进去想走出来实不容易。
学院的四面都包在寺内,但寺内的一切声音对于学院里的讲课也毫无妨碍。因此,有些去学院里参观的人,都说:“天宁佛学院读书的环境很理想!”
佛学院的建筑是一座四合楼房,楼下有三间是:正、预、先修三科的教室,内部宽大,光线充足;另一间是学僧们专用的斋堂,也可以说是礼堂。楼上的四间,两间是学僧的宿舍,一间放的是图书,余下的一间我也记不清楚是作什么用场的了。
楼房的下面四个角落里有三个小跨院,两个做法师寮,一个是行堂寮;靠近先修科的一个角落则是佛学院大门,门外是教务处的布告栏,偶尔出壁报也贴在那儿。门里本来是先修科的教室,但因为屋大人少,所以就利用后面空余的地方,辟为阅览室了。
三个教室和斋堂的前面有座大院子,是学僧早操、经行、闲聊的场所;院子的四个角落里,各有一棵高而不大的阔叶树,它那密密丛丛的绿叶,无形中给学院凭添不少的清新气氛。
正科教室的后面,也有一座小院子,学僧洗漱、晒衣物、或是有病煎药、烧点心,多在那儿行之。总之,在诸山不太重视僧教育的当时,天宁佛学院的环境和设备,可说是差强人意了!只是饮食太苦,教课的法师,有几位也实在使人不敢恭维!
古德虽有“我为法来,不为床座(为物质享受)”的话,然对一群“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的学僧来说,一天弄两顿足够的青菜、豆腐、老米饭吃吃,总不能说是太过分吧?我这样说,聪明的读者一定要怀疑:“天宁寺的财产在全中国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们既然发心栽培僧材,难道青菜、豆腐、老米饭也不给学僧吃吗?”给!青菜、豆腐、老米饭都给学僧吃,但必须一样一样地下一个注解,不然,读者还要怪我得了便宜耍乖哩!
说良心话,天宁寺的饭食(指学僧和一般清众的),比起宝华山戒期中要好得多了!因为宝华山戒期中半个月才吃一顿干饭呀!而天宁寺则老米饭和青菜(有时是咸菜)天天有得吃,豆腐虽然不多,假定运气好的话,或是行堂的同学特别关顾你,在中午过斋堂的时候,你的菜碗(说汤碗更恰当些)里也许有两三块比方糖还大的豆腐!如果运气不佳,对不起,就请你弄碗把青菜汤泡泡老米饭吃吃吧!说到了青菜汤,最好拿几位同学在闲谈时说的话作注脚。
一天同学某甲对同学某乙说:“我一想起中午吃的菜来,就感到恶心!”
同学某乙问同学某甲说:“为什么呢?”
同学某甲说:“行堂的给我添了一碗汤,端起来正想喝,突然看到一条又白又肥的蛆在上面漂着,为了怕邻座的同学看到,我悄悄地用筷子挑出来甩在地下,再向碗里一搅,不得了!又有五、六条随着筷子翻了上来!”
同学某乙听了笑笑说:“那有什么稀奇?我在菜碗里还挑出一只屎蜣螂哩!”
同学某丙听了反驳他们道:“这些事你们千万不要怪当家的和库房里的副寺,因为他们都是吃的小厨房里的菜,哪儿会知道这种事情呢?”
同学某丁随问道:“那么,该怪谁呢?”
同学某丙道:“怪谁?哼!还不是都怪我们学僧有两只眼睛,如果大家都像洗菜师(他是个瞎子)一样的话,就没有什么可罗嗦的了!”
在大江南北一般禅和子的口里,有两句最乐道的话,那就是:“金山的腿子高旻的香,天宁寺的包子盖三江!”可是,我在天宁寺读书的时候,那“盖三江”的“包子”,已成了使人向往的历史名词了。每年冬天禅七中在大养息香之后,参加打七的人都能分到两个包子,那只是普通的菜包而已,比现在台北素菜之家卖的并不高明到那儿去。不过,大众日常所吃的老米饭,说它“盖三江”倒很恰当。因此,我想把上面两句话改为:“金山的腿子高旻的香,天宁寺的老米盖三江!”不知道现在台湾的天宁老同学,对这两句话能不能够举手“通过”?
为什么我要说“天宁寺的老米盖三江”呢?前面说过,天宁寺的财产在全中国是数一数二的。既然有那么多的财产,每年收的租粮之多就可想而知了!但因为收的多而吃的少,以致稻谷堆积如山,尽管每年车拉船载地大批出卖,然天宁寺大众吃的饭,却仍是五年以上或十年以上的老米(谷)煮的。不知内幕的人也许要问:“收的新谷为什么不吃,尽吃老米?”新谷好卖呀!陈谷都霉得成了块,谁要?同时,据寺内掌管经济大权的人说:“老米煮出饭来,虽然有点霉味,但吃了,人不会上火,容易消化,有营养!”这些话合不合营养学逻辑,恕我没有这种常识,不便批评;但吃惯了这种老米饭,霉味反变成了香味全是事实。这也许是“饥者易为食”的原故吧?不然,那就是佛陀的暗中加被了!
如果再有疑问:“天宁寺的财产那么多,大众的生活又是那么样子苦,他们剩的钱怎么个用法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也不便答覆,您如果有空的话,最好读一读《大醒法师遗著》中的第四百二十六页的一篇大文,不过,我可以简单奉告您两句话:“如果把十方僧物或常住物,打入个人的私囊,其结果一定是很惨的!否则的话,那就是‘因果怕和尚’了!”
说到天宁寺的法师,有几个的确也尽到“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了,但绝大多数都是“鸦鸦乌”一类的角色。我这样说,或许会贻“其父攘羊,而子证之”一般的讥笑吧?因为法师就等于是学僧们的法身父母。儒家好像说:当父母有了过失的时候,做子女的就应该苦苦地谏劝,谏劝不听就把父母的过失隐藏起来,不得对外人说及。我们教主释迦牟尼佛,教诫弟子对师长的态度也是“观德莫观失,随顺莫违逆”的。而我现在不隐师长的“过”,反观师长的“失”简直是“大逆不道”了!但是,我为了促请现在或未来在佛学院担任讲课的法师们,能以我们那时的几位“鸦鸦乌”的法师为戒,不要自误误人,硬充好汉,宁愿教人讥笑我,甚至咒骂我,我也要把那些“鸦鸦乌”的法师,教学的方法和对学僧的态度谈谈。
为人之师本来就不容易的,除了言教之外,身教更为重要,尤其是做一群僧青年之师,二者绝不可偏废。因为他们学成之后,不是当个普通的教书匠混混生活就了事的,而有继往开来,弘法利生的大任在。可是,那时教我们的一些法师,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给学僧上课的时候,总是喜欢先来一套无关痛痒的“开场白”,与其说他是在训话,倒不如说他是在“指鸡骂狗”地发牢骚,往往弄得同学们,如坠五里雾中,不知道他说话的宗旨何在?等废话讲个够,他才翻开课本,拿起粉笔来,在黑板上照写一通。黑板写满了,法师放下手里的书本和粉笔,拍拍手上的白粉,背起手来,时而在讲台上的两端走走,时而到学僧座位前看看,等学僧抄完,离下课的时间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他再上讲台避重就轻地照课本原注讲解一番,就到摇铃下课的时候了!
如果第二节课仍是上第一节课的法师来上的话,那才有好戏瞧哩!你不要看法师讲课的本事不大高明,而他“观机”的能力倒是惊人的。比方: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法师要提出第一节讲的来问学僧啦,问的对象都是些笨头笨脑的人,或者是根本一点也不懂的人,常常弄得被问的人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嗫嗫嚅嚅地一句也答不出来,结果惹得全堂哄然大笑!然后,法师好像得到了胜利似的,阴阴地对那些被问的“可怜虫”笑笑,便以“猫哭老鼠”般的口吻,向被问的人说两句比骂还使人难以忍受的“安慰”话,就这样又是一节课。
或有人说:“法师提出问题问那些笨头笨脑,以及不懂的人是对的!因为这种学僧不用难题逼逼他,恐怕永远也没有成功的希望!”是的,这种说法很对,我也有同感。可是,法师们用心可不是这样。法师们的用心究竟何在呢?一则是寻笨人开心;再则是来混上课的时间,避免聪明些的学僧“乘隙而入”,当众问难。记得在预科的时候,有一位法师讲大乘百法明门论,他走上台正想问那些“笨人”,却被一个聪明的同学占了先机;他突然起立,请法师把百法中的“心王与心所”的关系和不同点详解一下。一时竟弄得法师“顾左右而言他”无从说起,从那以后,他才算对那些“笨人”网开一面,给予宽容!
其次,关于法师们待学僧的态度,也多是假惺惺地做作出那种不自然的样子,使人看到就不舒服。尤其是我们的那位教务主任,他那张待学僧的面孔,简直像一个恶辣的后母对待前房的子女,又像一个暴厉的君王对待他的臣民,冷酷阴狠,兼而有之,学僧见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当时大家都奇怪:论学问他不如正科里面的大圆、竺安(一名筑岸),仪表更是差劲;不知以何因缘,院方竟看准了他那块料(这个疑问,近承曾在天宁佛学院授课多年的一位老前辈相告,才知道他原来是有某种背景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的那位教务主任,待学僧的态度不仅像后母待前房的子女,暴王待他的臣民,而且常采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段,来拉拢学僧,或是来压迫学僧哩!因此,一些有正义感的同学,看到他那种作风极为不满,常常有意无意用话挖苦他。他简直恨死了他们,无如那些有正义感的同学,能力强,来头又大,他只是在心内恨恨而已,也是无可奈何的!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他被大圆骂了两句:“你有什么了不起?这样子海会?”他竟一气跑到院长那里哭诉着说:大圆如何如何看不起他,怎样怎样侮辱他,如果院长不叫大圆当众给他求忏悔的话,而他就要卷铺盖走路等等。但是,我们的院长是一位明察秋毫的智者,法师与学僧间事,表面上他好像不闻不问,心里却比谁都清楚。结果,院长向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叫大圆求忏悔,这桩不愉快事,就不了而了之了。
除此之外,教务主任的地域观念也非常之深。他尝把同学分为;小同乡、同乡、大同乡、北方人凡四类。他在这四类人中又分为智、愚、贫、富四个等级,然后他以不同的面孔,不同的眼色,不同的声调,不同的动作,和不同的待遇,来“适当”地处理这些不同“等级”学僧。现在我且举一个事实,请大家看看我们的那位教务主任,对于地域观念是多么的深啊!
天宁佛学院的教师,除了几位讲佛学的法师之外,还请了一位国文老师,一位英文老师,和一位讲地理、历史的老师。这三位老师都是在家人,他们的教学经验都很丰富,并且都有一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学者风度;尤其是那位教国文的吴老师,他那时候虽然已年近古稀了,精神仍非常饱满,每讲起课来,每一字一句都讲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本人的学问虽是从“老八股”出来的,而他讲出来的东西,却一点陈腔滥调也没有。有一次他出了一个“郭孝子寻亲”的题目,叫全院同学(佛学院虽是三科制,但有的学科却在一起上,国文即是一起上的学科之一)各人作一篇文章。郭孝子寻亲是儒林外史上的一则故事,吴老师把它选入了他自己编的“国文集萃”里面,讲的时候,因为同学们听得特别有趣,所以他出了这样的一个题目,叫大家批评批评郭孝子的孝行特点在什么地方?我那时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灵感,在限定的作文时间内,竟一口气写了千把字缴了上去,文内大意是说:郭孝子的万里寻亲的孝行,一般孝子都可以勉强做到;而使一般孝子最不易做到的是,当他找到了已出家的父亲,他父亲不承认孝子是他的儿子,而孝子却仍在暗中孝敬了他父亲三年。等到发作文的一天,吴老师站在讲台问:“哪一位叫真华?”我听了不禁一惊,赶忙站了起来,心想:“糟啦!一定是文章出了毛病,老师要拿我出洋相?”可是,当我起立之后,他的眼睛在老花镜里向我瞅瞅,又向我招手,示意叫我到讲台跟前去。我到了讲台跟前,他把我的作文递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其他的作文一份份地交还了大家。这一小小动作,曾使我心跳不已,同时也使全体同学感到惊奇!因为以前发作文的时候,多是由老师交给级长,再由级长发给同学,次序也是由正科而预科,由预科而先修科的,今天突然从全体学僧中,第一个把我这个“老侉子”叫了出来,大家在感觉上当然有点儿不寻常了!因此,刚刚离开讲台,一个同学一把把我作文夺去,看了一眼,就大叫着说;“九十九分,真华的作文九十九分!”经他这么一吵,同学们一窝蜂似地向他聚拢来,脖子伸得跟长颈鹿一样争着看。过了一会,又有一个同学摇头晁脑地连连念道:“文情并茂,意境超人!文情并茂,意境超人!”
等大家哄够了,作文才又到了我手里。我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先把改过的作文细细地看了一遍,当我在最后的一页,看到又红又大的两个并排写着阿拉伯数字的“99”和“文情并茂,意境超人”的评语时,我竟高兴得流出了眼泪!这一表现虽然显得太没有出息,可是,如果我把我只读了两年私塾的情形谈谈,相信读者也会为我这份“光荣”一掬同情之泪的。不过,我不愿在这儿赚读者们的宝贵泪珠,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正在兴高采烈,得意洋洋,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我的那篇所谓:“文情并茂,意境超人”的作品,不意一抬头竟看见了我们的那位教务主任,站在我的对面正在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我;我立时就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对我厌恶的表情,但我仍勉强保持着原来高兴的样子,低下头读着我的文章,不去理睬他。
但是,我们的那位教务主任,好像非向我头上泼一瓢冷水才甘心似的,他慢慢地踱到我的位子前面,先是“嘿嘿”两声冷笑,然后问我:“什么好文章值得这样子高兴?拿来我看!”我只好站起来双手把文章递给他。他接过一边看,一边嘴咧得跟裤腰样,现出一种不屑的样子。他看了之后“啪”的一声,把作文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把手一背,说:“如果你写的这东西也可以叫文章,天下会写文章的人真要羞死啦!告诉你,不要得意忘形,要不是韦普济的介绍,你有资格进佛学院?你睁开眼来看看,佛学院有几个北方人(除了我,还有一个瑞光)?”这像什么话?这是一个堂堂的教务主任应该向他的学僧讲的话吗?尤其是“要不是韦普济的介绍,你有资格进佛学院?你睁开眼来看看,佛学院里有几个北方人”的几句话,我听了简直如利箭穿心!我气得呆若木鸡站在那儿,及至神智恢复,已不见教务主任的影子了。大多数的同学也都到院子里散步去了,教室里剩下的几个同学用不同的表情向我看看,也陆续走出了教室,大多有说有笑地在院子内玩着,其乐也融融!而我则像一个受了重创的小兵,踉跄着回到宿舍的广单上,痛苦地倒了下去
尽管天宁佛学院的教务主任,常无端地在我身上吹毛求疵,使我难堪,但仍有不少的同学同情我,甚至为我抱不平。有一次天宁寺常住想在佛学院里找两个学僧下乡收租,因为收租回来可以得两三石谷子的犒劳,想去的颇不乏人。几位好心的同学见我一切都是靠人接济,他们竟用人事关系向负责人替我活动,并且也获得负责人的应允了,可是,因为教务主任从中作梗,结果他们空费了一番心血。因此,几位替我活动的同学,常常在背后骂他:“畜生不如!”然而,世间上的事多是难以逆料的,收租的人下乡不几天,竟被佃户勾结土匪打死了两个——一个学僧和一个知客。当常住里用收租的船把他们的尸体装回来的一天,学院里的法师和同学们,无不为那位无辜牺牲的同学默默地流着眼泪!此时我虽然自庆因教务主任的作梗而保全了一条小命,但当我的眼睛接触到那位被土匪用枪击毙的同学时,内心的悲伤并不减于任何一个同学!本来,他是不愿去收租的,因为天宁寺某监院是他的师叔,他的师叔为了想叫他为常住立点功,铺铺未来的出路,在半劝半迫的情形下才勉强去的,想不到大功未立就死了!后来,常住里虽然为了酬庸他“为众殉身”的功勋追赠书记之职,而学院里的师生们,仍为他的死去唏嘘不已!当然,他的那位师叔,更有难言之痛了!
收租的悲剧发生以后,大家都好像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预感,无形中读书的兴趣都减低了!这样一来,一些与教务主任及与法师们合不来的同学,多借故纷纷退学离院他去。后来我在苏州遇见竺安,在宁波遇见大圆、悟修等同学时,一谈到天宁佛学院来,都为院方用人不当,而惋惜!而嗟叹!
借故退学的同学们走了不久,诨号叫“小侉子”的瑞光,也因他师父的函召回了南京。于是乎我这个老侉子更显得孤单了!孤单得使我有着生活在前无水草、后无村落的沙漠中的感觉!尽管如此,为了不愿辜负鹤轩老和尚对我的一片热心,和韦普济居士的协助,我仍咬紧牙关忍受到放了寒假,才以到居士林给韦居士帮忙冬季救济的理由,离开了佛学院。
我住在居士林,无聊的时候,横七竖八地满桌子上放着我写的“心生退悔”的纸条子,一天被韦普济看见了,他惊奇地问我:“你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笑笑说:“对于在天宁寺读书的事,我已生退悔心了,以后想找一个地方念佛了生死去!”不料韦听了我这两句话,竟说:“不读书我不反对,但是,念佛也不必另找地方呀!这儿(指居士林)东边的一间小楼正空着,你可以搬进去常住,我也有大藏经,如果你发心的话,我愿供养你阅藏三年,吃的、穿的、用的一切不要你烦神,怎么样?”我看他说得很认真,也不得不郑重地说:“你的发心我很感谢,不过,我是没有这种福报的;受了戒还不到三年,求学又弄得半途而废,真可以说是一个少参少学、无智无德的哑羊僧了,如果现在就受你的四事供养,将来不‘披毛戴角还’才怪哩!同时这一年来已受你很多布施了!我正愁着无以为报,怎敢再债上加债呢?”
他听了我的这一段话,不以为然地说:“僧宝是人天的福田,在家弟子供养是应该的,你能为我念一句阿弥陀佛就够了(未必),说什么无以为报,有以为报呢?说真的,出家人住丛林修行很好,就是生活太苦了!说句罪过的话,吃的简直不如叫化子吃的(就是说不如狗吃的也不算罪过),你如肯常住这儿的话,我把三餐叫她们(他有一个外甥媳妇和一个女弟子替他煮饭)调得如如法法,你的身体就健康了!身体一健康,看经也罢,念佛也好,才都能够安心地去做。否则,一切都谈不上。印光大师不是有‘身安而后道隆’的名言吗?外国人不是也说‘健康为一切事业之本’吗?希望你不要再执著啦?接受我的这一点诚意吧!”当时我心里想:“我从老远的北方,冒着生命的危险跑到南方来,是为了参访善知识修学佛法的,我怎好像个老太爷似地叫你供养?善士!你的诚意是可感的,但请你愿谅我不能够接受它!”于是,我在居士林勉强过了一个阴历年,就离开了常州,而到了苏州。
我没有离开居士林之前,有不少的同学常去看我。有一次一个同学告诉我:我离开佛学院不几天,学僧与执事之间,曾发生了一件趣事,气得僧值师父直瞪眼睛。经过是这样的:一天因为寺里住的伤兵死了几个,僧值师请法师派几十个学僧帮忙去埋,并规定一律穿短衫裤,不戴帽子。可是,到了寺后公墓的时候,僧值师发现一个同学穿着伽蓝褂,僧值师即毫不客气地质问那同学说:“规定一律穿短衫裤,你为什么穿伽蓝褂?脱掉!”那位同学听了不但没有脱,反学着僧值师的声气说:“规定一律不戴帽子,你为什么戴帽子?脱掉!”我听到这儿不禁哈哈大笑着问:“这一反击,我们那位癞痢头僧值师(他因为头上癞得一塌糊涂,所以一年四季帽子几乎都不离头)吃得消吗?”那位同学说:“就因为他吃不消,才跑到大和尚那儿跟上次教务主任一样,哭着要辞职,意思也是想请大和尚叫那位同学当众求忏悔,挽回面子。但是,那位同学宁愿被开除也不求忏悔。”我又叹口气说:“僧值师也太专制了!自己为了一点臭面子不能以身作则,怎好去怪他人?现在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时代了,这种观念不知悔改,必是佛教进步的一大障碍!”那位同学听了,头点得跟鸡吃碎米一样。
对于在天宁佛学院读书的事既然是心灰意冷了,而自己又不愿接受他人的长期供养,再在常州等下去,除了蹉跎宝贵的光阴,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是,不等下去又怎么办?回故乡去,自己却也难免有一种“无颜见江东父老”般的愧疚!去南京吧,南京又有何处能够使我安身立命?因此,我住在常州居士林期间,表面看来生活得很好,实际上内心最是痛苦!
有一天我在韦普济居士住的小楼上的一间佛堂里,看见一部《印光法师文钞》,征得韦的同意我拿到房间读了一遍。意外地,使正站在十字路口张惶失措的我,竟获得了正确前进方向,同时我也深深领会到了印光大师自利利他的秘诀——诚、敬二字。如他老人家给吴璧华居士的一封信上说的十首偈颂,我常会在高声朗读时,感动得流下泪来!这十首偈颂虽然仅仅一百六十个字,也没有什么深奥的义理,但他已把佛陀示现的“大事因缘”说得殆无不尽了!现在写在下面,以飨没有读过《印光法师文钞》的读者。颂曰:
吾人心性,与佛同俦;只因迷背,轮回不休!
如来慈愍,随机说法;普令含识,就路还家。
法门虽多,其要唯二:曰禅与净,了脱最易!
禅唯自力,净兼佛力;二法相校,净最契机。
如人渡海,须仗舟船,速得到岸,身心坦然!
末世众生,唯此堪行;否则违机,劳而难成。
发大菩提!生真信愿;毕生坚持,唯佛是念!
念极情忘,即念无念;禅教妙义,彻底显现。
待至临终,蒙佛接引;直登上品,证无生忍!
有一秘诀,剀切相告:竭诚尽敬,妙妙妙妙!
既然因读《印光法师文钞》,使我找到了前进的正确方向,当然不愿再为口腹之欲,而在居士林坐享清福了!于是,我在一九四八年初,辞别了韦普济居士及几位要好的同学,背起包袱,便离开了常州,去苏州灵岩山寺了。我的这一转变,一些相识师友听到了非常惊奇!他们以为我在天宁佛学院已住了一年,对佛教的看法,多多少少总要染些“新”的观念。对佛教有新观念的人,大多是把参禅念佛的人看成“老魔王”的;而我忽然离开佛学院,去做念佛的“老魔王”了,他们怎能不感到惊奇呢?其实,我到佛学院求学的目的,只是想多知道一些佛教的道理,而后依着所知道的随分随力去行,庶几不负出家参学的初心就成了,压根儿脑子里就没有什么“新”“旧”的观念,当然更不会把真正参禅念佛的人,视同“老魔王”了。
苏州,是个物丰民富、山明水秀的地方,古迹名胜之多,为它处所少见;愧我没有文艺作家们那样的妙笔,把它描写得入木三分,美丽动人!但是,我既然到了这山水如画的胜地,不管怎样也应该说两句赞美的话,以附庸风雅呀!说,又从何说起呢?总不能笼统地说:“啊!苏州真美丽!美丽得跟天堂一样”,就算了事,因为天堂是“上帝创造的?”唯有信仰上帝的人才有福分到,不信仰上帝的人则无法想像;可是,苏州这地方人人都可以到,如果现在我对没有到过苏州的人说,苏州美丽得跟天堂一样;说不定他们会误会苏州似“乌托邦”哩!因此,宁可叫读者笑我笨拙,我也不愿意把我们美丽的苏州,比成“乌托邦”似的天堂,现在还是来谈谈灵岩山吧!
灵岩山名称的由来,据《灵岩小志》序上说,是:“旧多奇石,灵芝为最,故名灵岩”的。该序文又说:“吴郡多佳山水,城西南数十里,众峰耸峙,环如障列,而灵壑奇秀,泉石清幽,四山遥带,俯瞰具区,灵岭称尤胜焉!山高三百六十丈,广一千八百亩……。”
又,该小志《今古名胜之一》的一段文中,叙述灵岩山寺兴革的情形说:“灵岩寺,吴王夫差之馆娃宫遗址。自晋司空陆玩舍宅为寺,梁天监中,复增拓之,名秀峰寺,有智积菩萨化形画像之异,赐额智积菩萨显化道场,唐为灵岩寺。宋蕲王韩世忠荐先福,名显亲崇报禅寺。明洪武初改为丛林,赐额报国永祚禅寺,永乐十年重修,弘治中毁……。清顺治六年,僧继重修,赐名崇报禅寺。康熙十四年,布政使慕天颜重建大殿,咸丰十年毁。同治十二年,僧念诚稍葺殿宇;近复启建大殿,改建山门,由印光法师题额,仍复灵岩旧称。”
灵岩山既然是由“旧多奇石”得名,读者可以想像得到:这座岩奇石的山巅之上,再加上一座外貌辉煌的寺院,气象是多么的雄伟啊!实际上也真雄伟得可以。从山的东边看上去,郁郁苍苍,一层一层地恰如一座天然的绿玉宝塔;从山的南边看上去,巍巍峨峨,又像一座峭壁如削的石城(灵岩一名石城山);从山的西边看上去,又像一头大象(故灵岩亦名象山),背上驮着一顶灿烂夺目的皇冠,不时回顾着。如果你跑到山顶远眺,那又是一番风光了!在寺前面可以看到波涛万顷的太湖,湖中的东、西洞庭两山隐隐约约的,好像两艘沉浮不定的巨轮,正迎面开来;在寺后面可以看到宋名政治家范仲淹的老家——天平山;其它阡陌纵横的田畴,相互交流的河渠,蛛网般的道路,花园般的村落,只要放眼看去,星罗棋布,自然成趣。灵岩山有这样多的优越条件,说它是一座天造地设的佛教道场,实不为过。
印祖,即是净土宗第十三代祖师印光大师。提起印光大师,不但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净宗泰斗,而且也是一位佛儒兼通的大师。然而,他从不以高深自炫,他生平自利利他的秘诀,不外“竭诚尽敬,持戒念佛”八个大字,但因为他能够始终如一,言行一致,这个八字秘诀,即被千千万万的道俗视为修身进德的圭臬了!因此,有许多从未与他见过面的人,一听说他已往生,都哭得如丧考妣一般!记得有一位叫做广觉的出家人,因为仰慕他老人家的德学,常常想到灵岩山亲近他,不料亲近的因缘尚未成熟,他老人家就在一九四○年往生了!广觉悲痛之余,即作了一首长颂,以明他对大师的钦敬和哀思。颂曰:
师是西方大势至(事见杨信芳居士《纪梦》一文),卓锡灵岩岁方四,垂手而兴古道场,山灵呵护法王寺。
法云普覆阎浮提,遍润焦枯各畅遂,老农村媪与贩夫,莫不晓师之名字。
师唯一语教念佛,如母忆子无以异,都摄六根妄念空,安养往生非难事。
莲风所扇满寰区,日丽中天得广被,说法不务妙与玄,实语开示有真旨。
三百年来唯一人,弘老此语有见地,十余万人弟子中,愧我未得列名字。
遇缘犹冀执巾瓶,稍聆净土甚深义,孰知相见竟无缘,一旦寂光遽归去。
本来无来今无去,法界一真相无二,群儿失母哭声嘶,寒江昨长感恩泪。
感恩之泪不易挥,非师盛德殊难致,三十余年弘净土,乘愿再来此叔季。
数十万言传文钞,缁素依归咸所赐,我今展卷泪潸然,替人如斯真不易。
陆沉天醉世如斯,又丧导师悲忍置,回心虔念阿弥陀,无眼耳鼻舌身意。
我们从这首长颂里,印光大师道德文章感人之深,就可见一斑了!至于他老人家的出生地点,在俗状况,剃度经过,嘉言懿行等,在《印光法师文钞》里,和真达和尚等等为他写的行业记中,已说得很清楚了,无需我再来饶舌,不过,他老人家为灵岩山寺立的几条规约,颇有一谈的必要。现在
写在下面:
一、住持不论是何宗派,但以深信净土,戒行精严为准;只传贤,不传法,以杜法眷私属之弊。
二、住持论次数不论代数,以免高德居庸德之后之嫌。
三、不传戒,不讲经,以免招摇扰乱正念之嫌;堂中虽日日常讲,但不招外方来听耳。
四、专一念佛,除打佛七外,概不应酬一切佛事。
五、无论何人,不得在寺收剃徒弟。五条有一违者,立即出院。
这五条规约,看来似乎是平淡无奇。但用心仔细研究一下,没有一条不是对着当时一般丛林的弊病而发的。我们打开窗子说句亮话,凡是出家住过丛林的人,哪个不知道绝大多数的名山道场,都是毁在“法眷私属”手里?印光大师这种“只传贤,不传法”的民主作风,不仅是灵岩山在十余年内蔚然成为一大道场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时也是佛教起死回生的最好良方!
“住持论次数,不论代数”的一条,尤为大师独具慧眼的创见,其意义是与“只传贤,不传法”有着密切关系的。因为崇尚传法的丛林,不管接法的人贤与否,时候一到,就得乖乖地把方丈的宝座让给法子;如其不然的话,一定会平地起风波,把一个大好道场,弄得乌烟瘴气,佛僧不安。因此,“住持论次数,不论代数”,不独可“以免高德居庸德之后之嫌”,而也正是消弭法师与法子之间争名夺利的上策。
“不传戒”的一条规约,系大师生平所主张的“三不准”口号之一,他的三不准口号是:
一、不准滥收徒众
二、不准滥传戒法
三、不准滥挂海单
什么叫做滥收徒众呢?
滥收徒众,就是随便给人剃度。有些人为了加强“法眷私属”的阵容,既不考核他人的身世,也不详察他人的动机,三言相投,不管三七二十几就给他人剃度了!这种情形其后果是非常可怕的。要知道出家人是佛教里的主干,人天的导师,不加考核和详察就给人披剃,一旦被披剃的人做了坏事,还不是整个佛教跟着倒霉?
什么叫做滥传戒法呢?
滥传戒法,就是随便开坛传戒。这种滥传戒法的玩艺,对于佛教的危害更大。有些人在出家之后未受戒之前,尚能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做个出家人,一旦受了戒,头上的香疤还脓都都的,就以为:我是比丘了!或我是比丘尼了!甚至我是法师了!随之而生贡高我慢,空腹高心,目无师长,这种人也足使教运衰退,佛法早亡。
什么叫做滥挂海单呢?
滥挂海单,就是随便开单接众。过去有一些滥讲“方便”和滥讲“慈悲”的寺院,对于外来挂单的出家人是抱着“往者不追,来者不拒”的态度;因此,有些出家人,受了戒,既不参禅念佛,也不听经学教,就悠悠泛泛地一年到头在外游荡。因为到处有单好挂,食住无虞,也就乐此不倦,以终其生了!社会上讥出家人为“蛀米虫”,或“寄生虫”,实多起因于此。总之,印光大师是过来人,他的规约也罢,口号也好,如果我们能够随分随力地去“实践”,纵然“滥”的作风不能绝迹,而“泛”的形势,或尚可收拾吧?
我在灵岩山参学期间,曾听一位跟印光大师当过多年侍者的老参对我说:
“灵岩山在印祖圆寂之后,法运能够一天比一天兴盛,印祖的余荫固然是主要原因之一,而妙真和尚为常住,为大众,废寝忘食,夙夜匪懈的功劳,实也不可埋没!”
很对,灵岩山如果不是妙真和尚那样子发心维持,恐怕在印光大师尸骨未寒之际,说不定就搞得一塌糊涂了!无怪印光大师在圆寂数日前即召集在山全体执事及居士等,至关房会议,并告众曰“灵岩住持,未可久悬”,即命妙真任之了。原来他老人家生前已看清楚妙真是他唯一的遗志继承人了!
妙真和尚籍贯湖北,是一位开山祖师型的人物。个子矮矮胖胖的,两眼炯炯有光,走起路来老是像在赶已经开动了的火车,使人看到似乎觉得他的时间常常不够分配。平时与客人会谈,或是进念佛堂去讲开示,总是慢吞吞的,每句话都拖着很长的尾声;可是,一旦常住里有了重要事故发生,或是在他发脾气的时候,说起话来,则又像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了。但他的心地非常地慈悲,尤其是对年老多病的比丘,有空他常常会一个人跑到如意寮(老病休养的所在)嘘寒问暖地去安慰他们。
又,灵岩山是一个新兴的道场,常年建筑费用,和数百僧众的道粮,合起来开支的数目是相当大的,维持颇不容易。所以,妙真和尚为了常住和大众,一年之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住在上海;其余的时间,不是兢兢业业擘划寺务,即是诚诚恳恳领众焚修,常住里有坡事的时候,他只要在山上,搬柴运米等劳作无不随众进退,从不以方丈之尊,坐享现成。
记得我从苏州到木渎,从木渎到灵岩山的一天,因为路不熟悉,在木渎雇了一个本地人,带我到灵岩山下。这时候我的行李比住在南京毗卢寺已多一倍。除了一只包袱,还有一小木箱的书和一小藤篮的零碎东西,山路的坡度虽然不大,但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一手拎着木箱,一手提着藤篮,爬到“三百六十丈”高的山顶,实感困难。然自己又没有多余的钱雇人送到山上,也只好一步一步地向上挨了!不想往上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从山上下来一个矮而胖的出家人,身上穿一件老灰色布大袄,头上戴一顶黑洋布做的风帽,脖子里挂一串念珠,手里拄一根竹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向我看看,我随即放下行李合掌为礼,他便站着了。遂问我道。
“老菩萨从哪儿来?”
“从常州来。
“老常住(即出家小庙)哪儿?”
“小庙在河南。”
“在哪儿受戒?受戒几年啦?”
“在宝华山受戒,受戒两年多啦。”
“一向在哪儿参学?”
“没有参学,在南京打一年混,常州打一年混。”
“在南京那一家丛林?常州那一家丛林?”
他问到这儿,我心里有点不耐烦。心想:“你又不是知客师,盘问这样子清楚干么?”但为了礼貌,我还是照实答覆了他。然而,他好像开一辈子杂货店,不知道矾(烦)几个钱一斤似的,接着又问:
“你到这儿有什么贵事?”
“想亲近亲近这儿的大德,进堂念佛。”我怕他再噜苏下去没有个了,一边回答,一边便把行李拿起来向上走。他则仍向我笑笑说:
“很好!希望你在这儿发长远心。”说过他即走下山去。
我背着行李,穿过“继庐亭”到了“迎笑亭”的时候,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身汗淋淋的了!于是,把行李放在亭子里面的石凳子上,刚坐下想闭目养养神,想不到那位向我罗嗦了半天的老僧也从山下转来了,他肩上扛一根一丈来长,碗口样粗的木材,很吃力地向上走着,我看到这种景象既感动又惭愧,急忙站起来想让他坐下休息休息,但他却没有接受我的好意,一步也不停留,身形即渐渐消失在松柏林中。我背起行李正准备追上去,突然茂密的松林中又钻出一个出家人,他高高的个子,一脸络腮胡子,穿一身灰色的短衣,手里拿一根棍子,看到了我就念一声:“阿弥陀佛!”很亲切地跑到我跟前,即没头没脑地与我攀谈着。乍见他那付尊容我很有点儿害怕,及至谈了一会,知道他是灵岩山的知山师(知山,是山林道场执事之一,专门管理山上的树木),我的心才平静下来。可是,等到知山师告诉我,刚才扛木材上山的老僧就是妙真和尚时,刚刚平静下来的心不禁又震了一震。心想:“寺里僧众数百人,为什么还叫大和尚出这样子的苦力?”
后来,我在客堂任职,日子久了,才知道妙真和尚所以能够为常住,为大众,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风尘仆仆,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夙夜匪懈地发心,完全是受了印光大师的感召。因为印光大师在圆寂之前,曾把妙真和尚叫到榻前,剀切嘱咐道:“汝要维持道场,弘扬净土,不要学大派头。”
不过,人总是有缺点的,妙真和尚自难例外。他有什么缺点呢?他的缺点就是“一把抓”。因此,灵岩山的职事无论大小,无形中都变成了有“职”无“权”的“齐天大圣”。
佛教里挂牌子修行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够放下身心,摒除万缘,为了生死修行的,却少之又少!笔者虽然不才,以前我也曾跑破几双草鞋,巡礼过几处丛林,拜见过许多高僧,则从没有遇到过像灵岩山的德森、了然二位老法师,那样子看得破,放得下,而认真修行的人!
森、然二老是江西人,同是印光大师的入室弟子,同是辅弼印光大师弘扬净土最力的人,又同是在灵岩山闭生死关的行者。他们的学问道德,以及在灵岩山的资格等,比起妙真和尚来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并且又都具备印光大师为灵岩山订的五条规约中的第一“以深信净土,戒行精严为准”的条件。依当时一般丛林的风气说,印光大师圆寂之后,他们应该与妙真和尚分庭抗礼,以较长短了!但是,他们不但不那样做,而且甘愿做一个清众来协助妙真和尚。这样一来,妙真和尚对他们更敬重了,于是便修建了两座关房供养他们。说来这两位老人家也真伟大,他们便共同发愿闭起生死关来,大有当年释尊在菩提树下“不证菩提,誓不起此座”的气魄!我因为常陪来山的人叩关问道,对于这两位大德的言行略知一二,现在顺便谈谈,我想读者一定是“愿乐欲闻”吧!
德森老的关房叫做东关房,在印光大师纪念堂附近,环境很静,是一所办道用功的好地方。他老人家因为以前常住上海,所以到他关房叩见问道的人,要比去了然老关房的人多出数倍,但他并不因叩见的人多而感到烦扰,相反地无论何人何时叩见,他都显得极其欢迎的样子予以接见,并很耐心地答覆着叩见者所有的问题。他的江西方言一般虽是不易领会,因他说话的态度恳切,往往有些人都能在他说话的态度中,意会到他说话的重心所在。记得有一次上海来了几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老太婆,到山上时已黄昏了,走进客堂即吱吱喳喳地吵着,要去东关房拜见德森老法师,因为那天客堂轮我当值,对于她们那种举动虽然感到头痛,以职责所关,只好答应了她们的要求。可是,当我带着她们进了东关房的外门,不意竟与护关师撞个满怀,他怔了一怔,一看是我,便合掌问道:
“知客师父这样子晚了,来关房有什么事?”
我指指身后的几个老太婆说:
“她们要拜见老法师。”
护关师说:
“老法师今天身体不大舒服,做完晚课就养息啦,请她们明天来见好吗?”
这时候几个老太婆已到门里,一听护关师叫她们明天再见,就又肆无忌惮地拉直嗓门大喊:
“不行,不行,明天一早我们就要下山,无论如何今晚也要见见老法师。”
护关师面有难色地看看我,我也无可奈何地向他看看,就在我和护关师正踌躇的时刻,几个不可理喻的老太婆已闯到了关房,及至我赶到,一张我极熟稔的清癯面孔,已在关房的窗口出现了!这当口,我和护关师只好相互交换一个苦笑,默默地站在旁边,静听他老人家那千篇一律的开示:“你们从哪儿来?你家是做什么事的?他家是做什么事的?学佛几年啦?”人家答覆了他的问题之后,他总是连说:“好!好!好!多念阿弥陀佛……。”过后那几个老太婆说:“老法师的话虽然很难懂,但听了之后心里却觉得很舒服!”因此,她们都有不虚此行之感,次日一早就欢欢喜喜地遄返上海了!可惜众生福薄,这位老人家以八十高龄,已于去年(一九六二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安详生西了!
了然老的关房叫做西关房,距离东关房约三百码左右,比东关房的环境更为优美宽大。关房外面的庭院里,有一眼天然的石泉,泉水清澈见底,百十尾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金鱼,在里面悠然地游着,好像很快乐的样子。泉的四周有人工砌成的梯形石壁,每一级上都很巧妙地安放着几盆不同种类和不同颜色的花草;尤其是那几盆希有难得的珍桃,高才盈尺,就结了数枚大如鸡蛋的鲜红桃子,使人看了会很自然地生起一种不太平凡的感想,不知道的人看到这种境界,都以为这儿有一个学有专长的园艺工人在负责剪修,其实,这一切都是了然老自己不假人手的杰作。
不久以前我同我的老同参净念法师曾说过:“如果有人提倡以投票方式,选举净土宗第十四代祖师的话,我一定投了然老法师一票。”为什么呢?因为了然老的言行有些地方太像印光大师了!他原先虽然是一个看“念佛是谁”,“找娘生以前面目”的禅和子,但自从亲近印光大师之后,便一门深入地专修净土法门了,由于他老持戒精严,念佛恳切,在他关房的佛桌上、香头上、灯芯上,竟不可思议地跳出许多体圆如珠,晶莹透明的舍利子,这些舍利子笔者曾亲眼见过,我相信凡是一九四七、八年间在灵岩山住过的人,必定也看到过。除此之外,了然老的修养工夫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望其项背;记得有一位叫做赵孑僧的居士,从他的原籍安徽逃难到了灵岩山,因为他是印光大师的皈依弟子,又曾在军阀时代当过高级将官,学问也不错,妙真和尚就请他在佛学院担任国文讲师,一九四八年他的家眷也逃难到了苏州,先住在灵岩山的下院报国寺,一切生活费用都由妙真和尚给想办法。可是,赵某不但知恩不报,反骂妙真和尚亏待了他的家眷。后来一定要妙真和尚拿出若干钱来给他经商,否则的话,就要对妙真和尚不客气。妙真和尚当然不会满足他的要求了,于是他又去请了然老代他向妙真和尚说项,了然老笑笑对他说:“赵居士,常住里的钱米都是由十方信众供养出家人的,以因果的道理来说,和尚收留你的妻儿在庙上食住,已为不当了,哪能够再拿钱给你经商呢?你是懂得因果的人,这个主意还是打消的好!”赵某不听还好,一听火气更大了,遂拍案大骂“了然,你也不是东西!”了然老又向他笑笑说:“你在这儿骂骂消消气也好,不过,我拜佛的功课尚未做完,不能陪你!”说过,他老就去拜佛了,赵则一直骂到声嘶力竭,才离开了关房。
我去灵岩山的目的,原是进念佛堂念佛的。可是,在差别因缘的支配下,进念佛堂还不到三天,竟被拖出来到太湖之滨的一个叫横津的地方,收了两个月的租;收租回山不几天又被迫进了客堂当起知客来。这一始料不及的事情,说来话又长了!
出家人到丛林下参学,除了有人事关系的,都必须先经过客堂里的知客查问一番,而后再由知客或照客送到上客堂去。我到灵岩山没有人事关系,所以我也跟千千万万的普通在外边参学的出家人一样,挨了知客师一阵子的“官腔”,才被送进了上客堂。
上客堂,一名云水堂,又名十方堂,是一个凡圣交参、龙蛇混杂的所在。但那些若凡若圣、若龙若蛇之辈,在这个“堂”里,则一律受着“上客”的礼遇:并且,除“禁谈国是”之外,都有着绝对的言论自由,也就是说只要你高兴,上下古今只管拣大的吹好啦,谁也不会去干涉你。因此,住在这个“堂”里,例如:“你不要小看俺年纪轻,终南山七十二家茅篷,俺都曾住过三冬五夏”这一类的“傻话”,时常可以听到。两三年前,我从北方出来的时候,在路上虽然挂过几次单,而都是没有上客堂的小庙;受过戒,去南京毗卢寺,乃至到常州天宁寺,都未曾经过上客堂;一到了灵岩山的上客堂,突然遇到那么多有趣的人,听到那么多有趣的话,见到那么多有趣的事,我竟打消了“在上客堂休息一天,就要求进念佛堂”的计划,一住便住了半个月。如果不是因为陪几位新到的“上客”,去新塔院瞻礼印光大师的舍利子,中途遇见了曾在天宁寺禅堂里当过司水的净持师的话,进念佛堂的日期,恐怕要等到“驴年”去了!
净持师也是湖北人,因为他在灵岩山有位当堂主兼银钱副寺的师叔,他在灵岩山住了还不到一年,就做外副寺了。我们见面时在谈话中,他一听说我在上客堂已住了半个月,就急得猴抓热铁似的,催着我赶快进堂。他说:“你在上客堂里无论住多久,都不能算是常住里的,你既然是发心来灵岩山念佛的,还是早些进堂的好!”当时我也没有表示可否,向他合合掌就同几位新到的“上客”去了印祖塔院。没想到第二天在斋堂吃过早粥,刚刚回到上客堂,寮元师(即上客堂的主管)就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请峻山(峻山是我的别号,住灵岩山期间即用此号)师带行李来客堂!”
我依招呼到了客堂,昨天去塔院途中遇见的净持师,正在这儿同几个知客师指手划脚地谈得起劲。他一看到了我,不由分说一把抓着我就向着几个知客师面前拖(“太不像话!”当时我的心里说),一边叫我向知客师们顶礼,一边即大吹其法螺,说我在常州天宁佛学院读书怎样怎样,与他的交情如何如何。然而在那个当口,也只好由他去吹,否则,他的面子既无处可放,我进堂的事恐怕也不会顺利了!就这样“独榜御进士”似的,我一个人被知客师送进了念佛堂。
由于净持师的吹嘘,在我住进念佛堂第三天的下午,妙真和尚又把我叫进丈室。我到了丈室顶过礼,妙真和尚即开门见山地说:
“我昨天才从上海回山,听净持师说你在天宁寺与他是同参,明天他就要去太湖收租了,他希望你能同他一道去。我看你人也满老实,就发发心跟他去吧。”一听要我去收租,立即想到天宁寺因收租发生的悲剧,于是我说:
“和尚慈悲!晚学为了一心念佛,才来山亲近和尚的,进堂尚不到三天就去收租,我觉得太辜负自己了!同时,晚学又是个做事没有经验的人,就是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和尚慈悲!收租的事请另叫他人去吧,我希望先在堂里念几年佛!”说过,我又向他拜一拜表示谢罪。但他却显得很生气的样子说:
“十方常住十方僧,凡是住在这儿的人都有为常住做事的义务,你来山为了念佛,哪一个不是为了来山念佛?如果你也一心念佛,我也一心念佛,大家都一心念佛,常住的事谁去做?你说:‘没有做事经验’,这是借口,不是理由,要知道做事的经验是从做事中得来,不做事则永远没有做事经验;青年人出外参学,最主要的是‘听招呼’,不‘听招呼’的人,就是跑遍了四大名山也得不到什么利益!”说到这儿他看看我,见我站着一言不发,接着又说:“你回堂去,把衣单(行李)提到库房来,明天跟净持师去收租,收租回来再进堂好好地念佛。”
妙真和尚的这段话,隐隐约约给我指出了两条路,即是:“听招呼”和“卷行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选择第一条了!
太湖,是渔人谋生的乐土,同时也是盗匪滋生的温床,在国家遭受内忧外患双重压力的年头,盗匪们的行为来得更凶更恶更残酷了!因之,在一九四七、八年间,太湖附近烧杀抢掠的事,时有所闻,无形中给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良善同胞,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和不安。我和另外一个出家同道,一个居士,两个工人由净持师率领着,从木渎坐舢舨去太湖收租的时候,正是“绿柳才黄”的季节,小河两岸的树木在柔和的春风吹拂下,虽然已由萎枯而变得欣欣向荣了,但是,两岸附近的村落却都呈现着一种“朽枯寂无人”一般的景象!偶尔道路上,虽也有三三两两的农夫村媪,担携着他们用血汗培成的蔬菜赶市,面孔上却看不到一丝的喜悦光彩,所能看到的则是憔悴和殷忧!“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憔悴和殷忧是盗匪们给予的?抑是其他同胞们的苦难感染的?”我手指着路上的行人,这样问净持师。可是,好久也没有听他答腔,我掉头看看他,原来他已靠着船舷颓然入睡,我再看看其他的几个人,也都在磕头打盹,连摇橹的工人也不例外,我不禁用手在那个摇橹的工人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并大声说道:
“喂!大家的生命都操纵在你的手里,你怎么可以睡呢?”
船抵横津,日已过午。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搬运上岸,然后又从岸上搬到为收租事先赁好的房子里,等到一切就绪,吃了饭,天色已近黄昏;大家休息了一会,净持师即叫另一位出家同道,带一个工人去街上购买日用杂物,他则带我和同来的一位居士,走到附近的几个佃户家看了看,而另一个则看守门户及做些打扫庭院的工作。
我们到佃户家名义上是拜访他们,实际上则是好像在告诉他们说:
“喂!我们是来收租的,希望你们赶紧准备缴租呀!”
可是,那些表面看来是老实头,内心却狡猾万分的佃户们,一看我们到啦,不但没有半点儿主人对客人应有的礼貌,并且立刻就现出一种不高兴的样子对待我们。如果在谈话中我们真正地将来意说出时,他们便好像有先见之明似的,又好像在下逐客令似的说:
“知道啦,明早到茶馆里再谈吧!”
一家如是,家家皆然,一时把我弄得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想:“为什么一定‘明早到茶馆里再谈吧’呢?”后来我把这一疑问请教同来的一位居士,才知道“明早到茶馆里再谈吧”的一句话,原来是苏州固有的风俗,在我来说,真算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趣事!
既然人家都说:“明早到茶馆里再谈吧”的话了,我们也只好采取以大多数人的意见为意见的民主作风,一无所获地回到住所,洗足已,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还没有等到朦朦亮,净持师就忙着一面叫工人起来烧饭,一面与我和同来的一位居士,谈论着“坐茶馆”的时候,应怎样对付那些狡猾的佃户。俗语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三人谈论的结果,得到两个“假设”的对策,即是:
一、假设有的佃户说:“去年收成不好,租粮没有办法一次缴清。”应该怎么办?
对策是:“你实在没有办法一次缴清,也不叫你为难,那么,你就先缴百分之八十吧?”假如佃户百分之八十也缴不出,就叫他先缴百分之七十,但不管怎样,也不得少过百分之六十五,并且还有个附带条件,那就是:欠下的尾数,在本年新谷登场之前一定要缴清。
二、假设佃户避不见面,或联合抗租怎么办?
对策是:先运用地方有力量者的人事关系,个别到佃户家里催收,如不生效,就叫另一位同来的出家同道,拿着木鱼每天到那些避不见面者,或是抗租不缴者的家里一边敲,一边念“南无阿弥陀佛”,直到他们答应缴租为止。如仍无效,则偃旗息鼓,收兵回山。
对策既定,大家起床洗漱完毕,在临时设的佛堂里,一齐跪下念了十口气的阿弥陀佛,打了三皈依,吃过稀饭,带着文房四宝和算盘,我们三僧一俗,就到了昨天约定的一家茶馆。
茶馆是一座旧式的楼房,上上下下虽是摆满了茶座,但吃茶的却寥寥无几。我们四人在楼上拣了一个临街的窗口坐下,伙计拿来两把宜兴出品的紫砂小茶壶,四只茶杯摆在桌子上,然后问我们要不要点心,净持师向他摇了摇头,伙计笑笑走了。于是各人斟了一杯茶放在面前,因为我们刚刚吃了一肚子稀饭,尽管茶的清香气味沁人心扉,但谁也没有喝一口,只是摆在面前做做样子而已。
在茶馆里木鸡也似地呆坐了大约两个钟头,昨天那些说“明早到茶馆里再谈吧”的佃户才姗姗而来,看样子他们“早茶”还没有吃,已像喝了不少“早酒”似的,东歪西斜地走上楼来,还没有坐下就“侬啦侬呀”地打起乡谈来了。同我们来的一位居士是苏州人,会讲苏州话,他一看带着三分酒意七分醉态的那些佃户来了,即一面用苏州话与他们交谈,一面把讲话的意思翻译出来告诉净持师,而后再把净持师说的话翻译给佃户们听,就这样子讲来讲去,讲到十二点多,才算达到了我们三人会议结果所得的第一个假设的数目。在我们正准备回去吃中饭的当儿,几个未见过面的佃户又陆续走上楼来,好在他们一见到我们就说要把租一次缴清,否则的话,又不知道要讲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结果哩!唉!这种“要小鸡钱”似的收租,使我十分头痛!
我在前面曾说过:灵岩山是个没有许多田产的新兴道场,而却没有想到灵岩山的佃户除了横津之外,东洞庭山还有许多家。因此,在我们与横津方面的佃户谈妥缴租的数目和缴租的日期之后,净持师就带了同来的那位居士去了东洞庭山,我则同另一位出家同道,找了一位通话的在家人,每天仍带算盘等物,去茶馆坐候那些有“吃早茶”习惯的佃户。不料三天后,净持师和那位居士两手空空,回到了横津。见了我,净持师就大摇其头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东洞庭山的佃户很野蛮,野蛮得简直不可理喻!他们不但抗租,还想揍人,我们两个一看情形不对,三天来一直住在一个寺庙里不敢露面。后来庙上的当家师对我们说:‘你们两位还是赶快回去为妙,不然,那些土匪似的佃户将对你们不利!’所以我俩在人家不注意的时候,即悄悄地溜了回来。”听净持师一说,我不禁又想起天宁寺收租发生的悲剧来。于是,我叹了口气说:“这年头出来收租,简直是拿老命开玩笑!”可是,另一位出家同道却不服气地说:“我不怕!明天我拿着木去那儿敲,,他们不缴租,我就不走,看他们怎么办?
净持师听了,苦着脸向他笑笑说:
“你不走?你不走他们会把你甩到太湖里喂老鼋去!”那位同道听净持师这么一说,吓得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吭气。怎么办?
东洞庭山方面的佃户既然是“不但抗租,而且还想揍人”地蛮不讲理了,我们只好把那儿的收租计划暂时搁置,集中力量来在横津方面下工夫。可是,世间的事情做起来总不会如想像的那样顺利,我们越是急得心里发毛,那些表面看是老实头而内心极狡猾的佃户们,越是装得没事人一样;如果你催得过紧些,他们还来一两句讥讽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因此,我们虽是日复一日地积极工作着,但离预期理想中的数目仍很遥远。我看到这种情形,曾一再地向净持师提出“收兵回山”的要求,但他老菩萨总是以“等几天看看再说”的一句话向后拖延。一拖再拖,一直拖了整整两个月,才收了两百多石谷子。
某一天,我们正准备租一支较大的商船,将收到的谷子运回木渎时,净持师突然接到妙真和尚的一封快信,信上大意说:“日来太湖附近匪徒猖獗,收租之事即宜结束;但为免生意外计,希将所收谷子全部就地出售,携款率众火速回山,切切……”等语。大家传阅了这封“紧急警报”式的快信,一时都失了主张,有的人说情势既然是这样子可怕,谷子在一两天内又不易脱手,干脆把收的谷子全部寄存在横津,大家空手回山;有的人则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主张租船把谷子运回木渎;而净持师则以为应照信行事,才较妥当。他是灵岩山的副寺,又是我们的领队,他既主张照信行事,大家只好依他的。但在第二天卖掉一百五十石谷从街上回到住所时,他却又悄悄地对我说:“未接到和尚来信之前,虽然我也看出了这儿的环境很复杂,但尚未注意到是这样的可怕!”
我问他:“有什么可怕的事?”
他说:“上午我到街上与粮行接洽的时候,觉得前后左右都好像有人在盯着我,看这种情形如果等到把谷子卖完,再一起坐船回山的话,一定很危险!”
我问他:“那怎么办呢?”
他说:“我想明天早上请你穿上工人的衣服,先把今天卖谷子的钱送回山去。你回山把这儿的情形告诉和尚,我们几个人等把谷子全部卖完,再设法回山,你看好不?”
我说:“好倒好,不过,这么多的钱带在身上也很危险!同时,到灵岩山的路我也不熟,如不幸摸到土匪窝里去,不是更糟糕?”
他说:“危险自然不是没有,但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子糟。你出了横津,向西北走不远就可以看到灵岩山了,你只要不向后转,绝对不会摸进土匪窝里去的。”
停了一会,他又加重语气叫着我的名字说:“峻山师!为了常住,无论如何你也得冒这一次险!说老实话,我非常相信你,当然你一定可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净持师在俗时曾当过副官,说话时常会在无意中带一两句军语,同时,还有点儿长官对部属训话的口气)。”
俗语说:阎王老子都欢喜戴高帽子,净持师把一顶“相信你”之牌子的高帽轻轻向我头上一戴,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说不出口了。好罢!做人能赢得人家的相信,死一次有什么关系?于是,我答应了,一点儿勉强也没有。
第二天早晨,大地还在黑暗的笼罩下沉睡着,净持师把我和另一位同道喊了起来,他教我把工人的一条鱼白色旧单裤穿上,再把一条装满了钞票的布带替我摆平缠在腰际,又用一条细长的布带子一道一道地扎紧,外罩一件肥大的短褂。然后又弄来一件臭汗四溢的破棉袄穿起,那位出家同道又拿来一双草鞋,认真地给我捆在脚上,那位居士则把他的一顶尖头旧线帽给我戴在头上,也不知道净持师从那儿找来了一支破毛竹篮子,里面填了满满的青菜,拼命叫我背起,于是,他说:“这样,才像一个乡巴佬!”一切任他们摆布就绪之后,外面黑得仍伸手不见五指,传说这正是朱洪武偷锅煮牛吃的时候,净持师拉着我一边向外走,一边对我说:“现在正好出去,天一亮反不好了!”就这样高一腿低一脚的,净持师把我送出横津,临分手时我低声对他说:
“老净!等你卖完谷子回到山上看不到我的话,千万不要疑心我是携款逃走了,那一定是钱被土匪抢去,人被土匪杀了,拜托你不要忘记求和尚替我打一堂往生普佛!”他听了,先是一怔,继而他说:
“老峻!不会的,你安心走吧!我们山上见。”
我和净持师分手后,走了四五里路,天色才大亮。初夏的江南,照理说应是“暖风薰得游人醉”的了!然而不然,一个衣着褴褛由和尚扮成的“乡巴佬”,背着一支破菜篮子,在晨光微曦薄雾蒙蒙中,一歪一斜地彳亍在既窄又滑的田埂上,一点也不觉得是那么回事。当脚上的草鞋被露水打湿的时候,两只脚就像踏进了冰窟,寒意直透心头;晓风吹在脸上,那种滋味恰像被刀片刮去了一层油皮!这些形体上所受的痛苦,虽然不久就被热力和勇气祛除了,但现在想来,仍觉得有一股寒流在心底深处盘桓着!
感谢佛陀!经过三四小时的奔波,虽然受了一场虚惊,总算没有辜负净持师的所托,而安然到了灵岩山,把钱全部交给了银钱副寺。但我到了山上,经过客堂走向库房时,迎面遇见一个我认识他而他不认识我的库头师,他见我溅了满身的泥浆狼狈不堪的样子,两手一张拦着我问道:
“你找谁?”
我一向火气就大,何况又跑了三、四个多钟头的路,饥火在肚子里正烧着,经他一拦一说,火更大了,于是我说:“你管得着我找谁?”
他又大声说:“我是库房里的执事,为什么管不着?出去!出去!库房是‘闲人免进’的地方。”
我正想再逗逗他,可巧源安堂主突然从库房走出来,他初看见我也是怒目而视,等我把帽子脱掉合掌向他说明原委时,他不禁哈哈大笑,连说:
“菩萨!菩萨!我还以为你是个疯子哩!”
我把一百五十石谷子的钱,一五一十地点交副寺之后,就便在库房里借了一件海青穿上去丈室销假;随后源安堂主把我送钱的经过情形,如此这般地对妙真和尚一说,和尚大大地对我夸奖了一番,并且叫我暂住尊客寮休息几天,待净持师等人回山再进堂念佛。在一切要“听招呼”的原则下,在我从横津回到山上的当晚,便住进了尊客寮。
说到尊客寮,使我又想起灵岩山的几个招待客人的住处,趁着等待净持师等人的空闲,不妨向读者谈谈:
一、尊客寮:是一个设备简单的客房。一般诸山及任过常住职事的人来山多住于此。饭食茶水由客堂负责招待。不上殿,不过堂,行住坐卧,悉听尊便,唯离去时,必须到客堂招呼一声。
二、香严厅:在尊客寮对面,环境、设备均较尊客寮为优。厅前有一个小院,里面花木扶疏,立于院中,可以浏览远山近树,村烟田畴等风景,一般信众多住于此。饭食等亦由客堂负责招待。
三、香光厅:亦名大法堂,在多宝佛塔之后。前厅供智积菩萨画像,后厅供印光大师石像,两旁皆是客房,陈设古雅,环境幽静,为各方耆宿长老及来山观光的大人先生们的住处。住在这儿的人,饮食多由库房安排,招待则由客堂负责,在必要时,大和尚也出来陪陪。
四、东阁:在钟楼左侧,为一新式建筑物,门、窗、桌、椅、浴室等等全部西式,凭窗远眺,天晴的时候,可以看到生公说法的虎丘、苏州城,以及“唐”张继诗中的“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可惜的是这一极易使骚人墨客发生灵感的所在,却多被上海的一些某老太某少奶占据了。偶尔虽然也有少数的文人雅士要求进去坐坐,不过喝杯茶或吃顿饭就下山了,绝少住宿。住在这儿客人的饮食招待等事,与香光厅相同。
以上所谈,有的人看到也许不太顺眼,以为既然都是客人,就应该不分贫富高低,一视同仁地招待才对,为什么要分这样多的等级呢?这样子不是犯了“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一般的“势利眼”毛病了吗?其实,并不尽然,为了使客人各得其所,各求心安起见,似乎不得不如此做。比方说吧:有几个乡巴佬来山住宿,如果把他送到香光厅或是东阁以上宾之礼招待,当他们看到那些名贵的字画,奇异的古玩,华贵的用具等等,一定会感到手足无措,身心不安;反之,有几个住惯了高楼大厦的阔佬来山,把他们送到香严厅,或是尊客寮去住,他们一定会觉得太小看他们了。我这样说,也不是有意为灵岩山护短,更不是赞成这种作风,而在这个“依人不依法”的末法时代里,为了维持道场也只好如此。如果想一切求得如如法法,无过不及,用句现代话说吧,出家人的生活就实在“无法度”了!
我在尊客寮住了三天,净持师等人也从横津平安归来了!收租的成绩虽然不大理想,因为没有发生意外,妙真和尚仍很欢喜,所以在全体回山的第二天中午,和尚特意关照小厨房备一桌斋,在客堂里给我们三僧一俗接风。作陪的除了大和尚以外,还有:化东、莲因、源安、碧四位堂主,以及大知客体幻等人。饭后,妙真和尚发表了一则几乎把我吓昏了的消息,他大意说:
“这次去太湖收租,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理想,但大家能够平安回山,也算是三宝的加被,龙天的护持了!尤其是净持副寺等数位,为常住为大家冒着生命危险,辛苦了两个多月,毫无怨言,他们这种难忍能忍、难行能行的精神,本人至感欣慰!为了使净持师、峻山师、××师今后能多为常住为大众发心起见,我请他们三人一个当堂主,一个当知客,一个当知山,不知诸位堂主赞不赞成?”
几位年高德劭,道貌岸然的堂主师父,听和尚一说,连说:“赞成!赞成!”那位叫莲因的堂主竟鼓起掌来。我以求援的目光看着净持师,而他老菩萨则好像正“得其所哉”的样子,嘴巴对着那位叫体幻的大知客的耳朵咕唧;体幻则一边点头,一边看着我,不时还很不自然地笑笑。而净持师对我则像一个“视而不见”的睁眼瞎子,任我如何焦急,他也不加理睬。不得已,我只好鼓起勇气站起来,想说明我不能当知客的理由,可是,一个讨厌的茶房,不早不晚正在此时跑了进来,见了和尚就合掌说:“某居士的汽车,在山下已等好久了,他叫我问和尚还去不去苏州?”
妙真和尚连说:“要去,要去。叫他等一下,我就来。”
说过,他站了起来,向几位堂主说:“午前弘化社来信说有事要我去一趟。我去看看明天就回山,请职、送职的事,决定后天举行好啦!”于是,他忙得像在赶已开动了的火车似的,摇晃着矮胖的身躯,走出了客堂,几位堂主也相继回了他们的寮房,而我则望着他们的背影站着发呆!
“老同参,恭喜你啦!”净持师走到我的面前说。我站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是同寮了,请你以后多多帮忙!”当大知客的体幻也凑了这么一句。我仍站着没有动,为了礼貌,我向他苦笑了笑,然后回到了尊客寮。
回到尊客寮,心想:“以道风驰名遐迩的灵岩山,尚不能成就我安心办道;天下滔滔,何处又能够使我如愿参学呢?想到这儿,不禁悲从中来,捧头大哭!”
第二天妙真和尚从苏州回来了,第三天在斋堂的走廊下挂出一面请职的牌子,上面写着:
请净持大师为堂主
请峻山大师代知客
请××大师代知山
一九四八年×月×日××白
就这样,我进了灵岩山的客堂,做着不愿意做也得做的事。
客堂里本来原有三位知客,但我进客堂不几天,一个叫广辉的知客,就不辞而别跑到穹窿山住茅篷去了;另一个年纪轻的也因身体多病辞职他去。这样一来,客堂里所有的事务,无形中都落在体幻和我两个人的肩上了。
在未进客堂之前,我以为知客的职务,不过是问问来山挂单的人的单,招待招待客人,陪客人游览游览名胜古迹而已;那知道一进了客堂,繁琐的事务,一天到晚把人逼得透不过气来呢!诸如:处理外寮清众们的纠纷啦,安排客人们的饮食啦,陪斋主回向、上供、打普佛啦,分配茶房们的工作啦,以及常住里的执事们出出进进的告假、销假等等,都是知客应做应知的事。好在不久和尚又请了两位知客,否则的话,我很可能步广辉的后尘——不辞而别,溜之大吉!
记得是一个“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的季节,整个的山林在细雨的笼罩下,显得特别寂静,其他的三位同寮看到客堂里冷清清的没有客人,就都进堂念佛去了。我因为当值不能离开,便在客堂门里的一只方凳子上跏趺坐着闭目凝神,默念佛号。正念着,突然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然后踏进了客堂的门槛子;我缓缓地睁眼一看,一个气宇轩昂的军人,身上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两个纸包,先毕恭毕敬地把纸包放在伽蓝菩萨的供桌上,而后把帽脱掉放在一旁,便很诚恳地向上磕了三个头,起来转身见我坐在那儿,又向我磕了一个头,我急忙合掌还礼,并问他:“从哪儿来?”他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也许是泪珠或雨珠)说:“从南京来。”说过,随把供桌上的两个纸包拿了下来对我说道:“这是两包红糖,一包供养师父,一包请师父转交这儿的方丈大和尚。”我把两包糖接过来又递给照客,仍坐在原处。那人喝了茶,休息了十多分钟,接着他讲了一个观音菩萨灵感事迹之后又接着说:
“到现在为止,我虽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佛弟子,但我深信众生有一分诚心,菩萨有十分感应的道理。因此,我到了南京之后,就去各寺庙拜佛,前天听一位朋友说宝刹是印光大师创建,所以专程赶来朝礼。”
他的话讲完了,我知道他是一位可敬可爱的人。不是么?他能够在生死关头,突然叫他的弟兄们称念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圣号,这不是他的仁慈启发吗?他能够在知道“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抱定必死而后求生的决心,这不是他的勇敢作为吗?他能够在混乱中,率领他的袍泽,安全冲出来,这不是他的智慧运用吗?他能够不畏艰难,辗转跑到南京,这不是他的忠贞表现吗?像这一个智、仁、勇、忠四者集于一身的人,在身心未定之际,竟又能够不远数百里而来专程朝礼名山道场,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因此,我不但亲自陪他去拜见了妙真和尚,并且还留他吃了一顿丰盛的午斋。当他在下午参观完毕到客堂与我辞行时,雨已止了!天也晴了!衔山的红日在晚霞的烘托下,余晖返射在大地,大有袁子才诗中:“廿四桥边廿四峰,凭栏犹忆大江东!夕阳反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一般的景色。我向那位可敬可爱的人笑笑说:
“黄梅雨快过去了!明天可能是个晴天?”他听了肯定地点点头,就飞也似地跑下山去。
灵岩山是个专修净土的道场。因此,除了数百个出家众以之为安身立命之处以外,并且不少专修净土的居士,常年住在山上随众熏修。在我记忆中经常住在山上的居士有:窦存我、胡松年,以及无锡的一位王居士等十余人;来来去去的则有“在家头陀”之称的高鹤年、龙健行(即现在的本际法师),以及为报父仇枪杀孙传芳的施剑翘等人。因为我是知客,所以与他们接触的机会比较多些,而对于常住在山的人,认识也较常人为深。尤其是对于胡松年居士的预知时至,身无病苦,安详往生的事,在我的记忆中最为清晰,给我的影响也最深。现在我来谈谈这一经过情形,使一些对于净土法门疑而不信,或信而不坚的人听了之后,或许会把他们的观念转变一下吧?
一九四八年×月×日的一个早晨,有一须发如银、健步如飞的老居士,进了灵岩山寺的山门,便高声对门头师说:“师父!我来给您告假,明天上午八点钟我就要回家了!”说过,即向门头师顶礼一拜。
门头师一听惊了一跳,遂问:“老居士!你住在新塔院里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忽然要告假回家呢?”
那位老居士笑笑对门头师说:“住新塔院里好是好,但再好总没有家好吧?”
门头师听了又是一惊,心想:“一定是谁得罪了他?不然他是不会急着要回家的!”
于是,那位老居士到了客堂,进了库房,入了丈室,乃至跑到东西关房,见人就拜,拜了就说:
“师父!我来给您告假,明天上午八点钟我就要回家了!”
当他到丈室与妙真和尚告假时,妙真和尚不相信地看着他,而他却认真地对妙真和尚说:
“我昨天晚上梦见了观世音菩萨和师父(指印光大师),菩萨用净水向我头上洒了洒〈笔者按:此正应“观音甘露洒我顶”句〉,师父手执一朵黄色莲华放在我脚上〈笔者按:此正应“势至(释广觉《悼印光大师长颂》中有:‘师是西方大势至’一语)金台安我足”句〉,说:‘后天上午八点钟我来接你,赶快请人助念!’看情形我就要往生了!和尚慈悲请您派几位师父助我念佛,免得到时候心忙意乱,作不得主!”
妙真和尚见他说得那样子认真,知道不是玩笑,便亲自陪他到了客堂,叫僧值师马上派人替他助念。他,到底是谁呢?他就是胡松年居士。
客堂里的四位知客(我亦在内)和一个僧值,一听说和尚叫派人替胡松年居士助念,有的感到惊奇,有的觉得好笑。有的竟说:“大概是胡居士住在塔院里住得太寂寞了,叫几个人去敲敲念念,驱除寂寞吧?”然而和尚的命令是不敢违背的,僧值师只好到佛学院里找八个学僧,随胡松年居士去新塔院。胡居士临离开客堂时,手指着墙上挂的一付对联(笔者按:该对联为印光大师生前自撰自书,联语是:“应当发愿,愿往生,客路崎岖由彼恋;自是不归,归便得,故乡风月有谁争?”)连说:“我就要去与师父同享‘故乡风月’了,我就要去与师父同享‘故乡风月’了!”
第二天吃了早粥,许多执事都以好奇心去新塔院,一睹声言在八点钟就要回“家”的胡松年居士的究竟,当然我也不会例外的,因为我是最欢喜看稀罕事的呀!
大家进了新塔院,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念佛声,从胡松年居士的静室里传出时,共同有一种“大事不好了”的感觉!但等到进入胡的静室,大家紧张的心情便松弛下来了;原来此时胡正在与妙真和尚谈笑自若地细声交谈着。只听和尚问他说:
“你早上吃稀饭没有?”
“跟平时一样,吃了两碗。”
“身上有不舒服的感觉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
不过,胡接着又肯定地说:
“我在八点钟一定要去的!”
后来妙真和尚又问他,要不要通知他在上海银行界服务的公子?他摇摇头说:
“这点,我昨天就想过了,还是不通知他们的好。因为他们都不大懂佛法,一见我要去了,一定会哭哭啼啼的,反打闲岔。和尚既然也想到了这点,就请和尚马上打电话告诉他们吧!我想:等他们接到电话来到这儿,我也就到极乐世界了!”说过,他向诸师合合掌,就端坐在床沿上随众念佛了,情形一切如常,毫无异样,谁也不相信他在一小时之后,就能往生极乐世界。
可是,当时钟的长针指在七点半上,说也奇怪,静室里的人和物都渐渐起了变化!先是胡松年居士的姿式由端坐变为侧卧,念佛声由高诵变为低吟,由六字变为四字,由四字变为一字——佛,佛,最后只见唇动就听不到声音!
助念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都紧张起来了,尤其是妙真和尚,眼看到这位多年的老护法就要离开人间了,紧张中并带几分感慨!
桌上的一盏小小的油灯,光亮原是忽明忽暗极其微弱的,奇怪!在时钟刚刚敲过八下,胡松年居士咽了最后一口气时,突然,光明炯炯,犹如千日聚于一室;并且,在静室百步以内的上空,好像有“百千种乐,同时俱作”而成的一种声响,自然发出“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六字洪名。大家目睹这种“放光现瑞”;和耳闻这种“天乐盈空”的境界,都异口同声地说:
“胡松年居士真的蒙佛接引,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了!”
这,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使我不得不深信印光大师所说的:“净土法门,别无奇特;但要恳切至诚,无不蒙佛接引,带业往生”的几句格言。
我在《敬悼我仰望二十年未见一面的倓虚大师》一文(见《菩提树》第十一卷九期)中曾说:
一九四八年的初冬,我父亲从北方来到灵岩山;我见到他老人家那副‘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的样子,痛苦万分!立时便发了一个劝父出家的心愿。可是,我父是属于‘刚强众生,难调难伏’的一类人,任我如何苦劝,也不肯回头;不但不肯回头,且因我劝得太急,他竟气得害了一场大病。说也奇怪,想不到他老人家病一好,竟又自动要出家了!并且,叫我马上送他到宇波天童寺受戒。这样一来,我反而手足无措了!因为灵岩山有印光大师手订“无论何人,不得在寺收剃徒弟’的一条规矩,老人家出家拜谁为师呢?即使有人愿意结个法缘,但谁又肯冒着‘违者立即出院’的危险而在寺中给他剃度?正在着急,突然愿西堂主来访,我灵机一动,便向他来个‘五体投地’。他惊慌中一把把我拉起来就问:“知客师父今天为什么这样客气?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我向他点点头。他说:“那么,你就说吧!”于是,我把想叫我父亲拜老为师的意思告诉了他。他听了朗朗地一笑,遂说:“我以为有什么叫我冲锋陷阵的事哩,原来如此?这样好啦:我马上写信给师父(指倓老),得到他老人家的回示我们再决定,我想一定没有问题!”
两个星期以后,愿堂主笑嘻嘻地捧着倓老的回示和倓老的一张四寸玉照到客堂找我,见了我就把倓老的一张玉照举得高高地说:“老法师法相驾到,还不顶礼!”我即毫无迟疑地就地拜下去。愿堂主就叫我把我父亲请到客堂里来,当面商量剃度的日期和剃度的仪式以及剃度的地点。商量的结果,剃度的日期决定在接到倓老回示的当日下午;地点是灵岩山的下院宝藏;仪式则是把倓老的玉照悬起来,由愿西堂主代剃。就这样,我父亲顺利地穿起缁衣,现了僧相,成了出家五众之一。倓老给他起的法名叫做能禅,字是心明,这是一九四八年阴历十一月弥陀圣诞以后的事。
我父亲怎样“因我劝得太急,他竟气得害了一场大病”呢?又怎样“病一好,竟又自动要出家了”呢?唉!这一经过说起来,我又不得不一掬辛酸之泪了!
我的俗家本来是很富有的,所以我们集上(集上的人口,相当台湾的一个小镇)有“东刘(我俗家姓刘,住集的东门内)、西宋、南练、北甘四大家”之说。但在我四岁的时候,家里在一年之内,竟死了八个人(祖父、伯父、母亲、四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第二年我伯父的唯一的儿子刚刚成婚三天,也因暴病死去。家庭经过了这样的一次变故之后,我父亲由一个耕读人家的子弟,一变而为酗酒豪赌者流!不几年,我们的一份田产被父亲变卖得精光,房屋也易了主人。不得已,我父亲进了军营,我则由年近古稀的祖母抚养。及至父亲从军中归来,不久祖母即撒手人寰,我也在邻居陈大娘的协助下当了和尚。这一下子,给父亲的打击似乎更大了!对于祖母的去世,他大有“子欲养而亲不待”般的悲伤!对于我的出家,他也有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的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在一年之内都死了。我是我父亲仅存的一个幼子)般的感慨!因此,他的性情变得更失常了,他把我祖母剩下来的二十亩养老地卖掉,便在集上开了一间酒店,一年到头度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般的糊涂生活,直到日本鬼子打到我们的家乡,枪杀了我叔父的儿子,才把酒店转让给他人,做了几年卫国保乡的工作。抗战胜利那年我到了南京,听说他老人家已摆脱了世事到我出家的小庙上静住,我听了自然是很高兴的了!但哪知道他老人家在庙上静住只是静住而已,而对于佛法则仍是格格不入!现在他老人家既然到了灵岩山,我怎忍看着他既入宝山,空手而归呢?所以,我立下了劝父出家的心愿。希望如莲池大师所说的:“亲得离尘垢!”
在我父亲到灵岩山的第二天,我陪他到西关房去拜见了然老法师,找了一件海青给我父亲,他执意不肯穿。他说:“我又没出家,穿这干啥?”
可巧,这时候有两个进堂念佛的居士经过客堂门口,我指着他们对我父亲说:
“爹!您看:他们也没有出家呀!不是也穿‘这’吗?”说着,我顺便把海青给他穿上,他显得很不高兴。
到了西关房,见了了然老法师,我教我父亲合起掌来随我一同顶礼。他面有难色地看看我,我则装着没有看见,拉着他的海青袖子随着顶礼的姿势往下拖,结果他老人家总算给了然老法师磕了一个头。我把我父亲从北方来此的情形告诉了了然老,了然老给我父亲开示了几句,我们父子便辞出,回了客堂。
在回客堂途中,我父亲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眼泪汪汪地对我说:
“自从你奶奶(奶奶:是我家乡对祖母的称呼)去世以后,这些年来我也没向谁磕过一个头,想不到活了五十多岁啦,向一个不认识的和尚磕头。”
我即时纠正他说:“爹!您不应有这种观念!你应知道向一位高僧顶礼,能消除很多业障,增长很多福慧的。因此,有很多当大官的人,很多有钱人,都……”我的话还没有完,老人家就很气愤地说:
“你不要说啦!我不相信这一套。如果以后再要我向这个磕头,那个磕头的,我宁愿去讨饭,也不住在你们这里。”
我一听,吓得不禁伸了一下舌头,心想:劝他老人家出家的愿望,恐怕达不到了!
“怎么办呢?我父亲因为给了然老法师磕了一个头,就发了我一顿大脾气!我劝他老人家出家的心愿不是要落空了吗?老同寮!能不能替我想个好的办法,使我父亲回心转意?”
在陪我父亲从西关房出来的当天晚上,我在客堂里和一位同寮的知客师这样说。
我的那位同寮说:“他老人家既然不懂佛法,你以佛法的道理去劝他有什么用呢?我以为:你最好是找一个适当的机会,用有关你们父子之间的不幸往事,再加些佛教里的因果道理,慢慢说给他听,去感动他。”
这虽然是个很好的启示,但是,我们父子一生不幸的往事太多太多了!究竟从哪一件不幸的往事说起,才能够使我的父亲“感动”呢?想来想去,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到一个自己认为说了能够使我父亲“感动”的往事。这不是说我父亲没有感情,而是说老人家的感情太强硬了;说同样的一件不幸往事,别人听了或许会热泪直流,我父亲听了则无动于衷;这点,我是最清楚的了!但不管怎样,我劝父出家的心愿是要坚持下去的,哪怕我父亲打我骂我。只要他老人家能够出家,我也情愿忍受。因此,我并没有因为困难,中止我劝父出家的企图。
一天,我陪父亲在香严厅闲话,无意中扯到我家在一年之内死八口人的事。我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摇摇头说:
“咱的家如果不是遭了那一次大祸,我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也不会出家!”
此时,我认为适当的机会到了,于是,我说:
“爹!世间上的一切穷通祸福,都是有因果关系的,也都是无常的,二十年前的事啦,还想它干啥?”
接着,我又说:“你在这二十多年内虽然吃不少的苦,但日本鬼子的凶狠,并没有能够使您向他们低头呀!您也堪以自慰了!至于我的出家,您不必感到难过。如果我不出家结局可想而知。这样看起来,咱家在二十年前如果不遭那次横祸,二十年后的今天,恐怕咱们父子也不能坐在这儿闲话家常了!祸祸福福,因因果果的道理,是丝毫不爽的,是难逆料的,何必为了遭遇一些不幸,就去怨天尤人呢?”
说到这儿,我看我父亲的面色显得很平静,接着我又说道:
“爹!我有几句话,很久就想向您说,因为怕您听了生气,一直不敢说。您想想:家里所有的亲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值得您挂念呢?因此,我想你老人家如果能够发心出家,最好没有啦!因为……”
“什么!你想要我出家?”
我父亲一听我说想叫他出家,霍地站了起来,怒气满面,大声喝问着我。
我一看不对劲,只好站起默然无语地准备接受老人家的责骂。可是,他老人家并没有责骂,只是在客厅里兜了个圈子,然后又走到原来坐的地方,问我道:
“你怎么会想到叫我出家的问题上去呢?你知道不?因为你出了家,你大娘(伯母)和你婶子(婶母)都一致责怪我说:‘你一个孩子还送他到庙上当和尚,你死后有什么脸去见他娘?’其实,你出家的时候我在军中还没有回去,回去之后知道你已出家,想把你要回来,你死也不肯回家,我有什么办法?可是,所有的左邻右舍,远亲近友,却把这过错都一股脑儿推到我身上来,你大娘和你婶子更是毫不客气地挖苦我,常常使我无地自容!现在你又想叫我出家了,我真的出了家,不但无脸再见你娘,你老爷(祖父)、你奶奶我也无脸见了!”说罢,他老人家又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地走着,我则像木头人似的,仍站在那儿没动;但心里却在盘算着应该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够破除他老人家这种不正确的知见?
停了一会,我见父亲激动的情绪又平静下来了,我又壮着胆子说了下面的一段话:
“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您就气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我为什么要想叫你老人家出家呢?因为我想:您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唯一使您挂念的人也是我;当然,您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使我挂念的人了!既然这样,咱们父子就应相依为命,永不分离才好。可是,怎样才能使我们父子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呢?唯有你老人家出家才办得到。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我已出家,又住在丛林里,您虽然是我的父亲,我也很想长久侍奉您,但环境是不能允许这样做的。如果你老人家能出家,不仅住在这儿我可以侍奉您,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可随侍在您的左右,咱们父子可以共住修行,可以到处行脚,可以朝四大名山,时局好了也可以同路回家看看,这样不是很好吗?至于他人责怪您的话,完全是一般俗人知见,根本就不要听信。俗语说:‘一子得道,九祖升天。’您的儿子虽然还没有得道,却正向得道的方向迈进;俺老爷、俺奶奶、俺娘死而有知的话,不但不会因为我出家而生您的气,并且还要欢喜哩!你老人家如果能够发心出家,他们更要……”我的话刚刚说到这儿,突然又被我父亲巨雷般的喝声打断了,于是,我只好又像木鸡似的呆站在那儿!
这一次我父亲不再在客厅里兜圈子了,也不再叹气了,他老人家以冷笑代替了恼怒,用发抖的手指,重重地点着我的脑门,说了一大套使我啼笑皆非的话。然而我也得耐心地听着,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呀!
我父亲说什么话,会使我啼笑皆非呢?他说:
“我忍饥受饿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来苏州找你,到这里还不到三天,你就逼我出家了!是不是因为我吃了你们庙上几天闲饭你感到难过?哼!你这东西,还算是人?我老实对你说吧!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挂念你来的,而是被逼得不得不往外跑!我总以为找到你能给我点钱,或在苏州,或到南京做个小买卖维持生活,等时局好了回家。谁想到见了你什么话都不说,就讲这个法师学问怎样怎样,那个和尚道德如何如何,又叫我向人家磕头作揖,我都为着你的面子忍受了,现在你又得寸进尺地逼我出家,真想不到你才出来两三年,就迷成这个样子!”
说到这儿,他见我站着不言也不动,气似乎小了些,不过,他老人家接着又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哪一天不喝酒?我来这里你给我买一瓶没有?这也罢了,因为住这里的人都不喝,但烟总不能不抽?可是,你也没有给我买过一支。你这样待我,还说要长久侍奉我,你侍奉我啥?好啦!你就是每天拿山珍海味给我吃,我也不住在你们这里啦,你赶快给我点钱。明天我去南京!”
我听了父亲的这番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滚,我不是为了父亲骂我而伤心,实是为了不能转变父亲的观念而痛苦!后来我竟在痛苦中急不择言地对父亲说:
“爹!你老人家既然这样子说,我再也不劝您出家了!不过,我也没有钱给您。”说罢,我走出了香严厅。
我从香严厅回到客堂,茫然地过了半天。不料第二天刚下了早殿,招待我父亲的茶僮,急急忙忙跑到客堂对我说:“知客师父!你父亲有病,请你快去看看吧!”
茶僮的话,好像一根棒子重重地向我头上击了一下,使我昏昏然岌岌乎栽倒;但我仍旧勉强跑到我父亲住的房间。此时天尚未明,在不太明亮的洋油灯下,我看到父亲的面孔,像平时喝过酒一样的红,我用手摸摸他的额头,感觉很烫;轻轻地喊了两声,也毫无反应,他老人家只是闭目沉睡,也看不出有什么痛苦。但从他的面色和体温上判断,病是一定了!于是,我一面叫茶僮在房间里看护,一面去请颇通医术的大乘堂主。诊断后,大乘堂主也没有说明是什么病,即拿几包白色的药粉和十多粒药片,嘱咐按时服用。他并安慰我:“你不要怕,把药吃完病就好啦!”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吃完了药,我父亲的病不但没好,而且更加严重了!当我的几位同寮,和库房里的职事们纷纷到香严厅探问时,我父亲既不呻吟,也不言语,对探病的人概以摇头作答。后来我把父亲的病况报告了妙真和尚。和尚说:
“香严厅每天都有客人来往,诸多不便,把你父亲送到下院去治疗,要比较好些!”
大和尚既然这样吩咐下来,不管下院如何,也只好依他的话去做。所以,在我父亲病的第三天,就搬到灵岩山的下院去治疗了。
我父亲搬进下院住了四五天,除了偶尔发出两声长叹外,不言也不语,不饮也不食,时间似乎都在沉睡中度过。我看到这种情形,实在无法可想了!一天晚上在念佛堂大回向后,我披上袈裟拿着十二颗做好的的香锭,悄悄走到大雄宝殿后面的海岛,向观世音菩萨顶礼三拜,拜毕,卷起衣袖,把左臂平放在供桌上,然后把十二颗香锭分为三行摆好,再用小蜡烛点着,口里念着观音圣号,眼睛注视着十二枝小火柱,渐渐地在臂上化为灰烬,而后我就地长跪,把预先写好的祈祷文捧在手里,至诚恳切地念道:
“比丘弟子真华,罪业万分深重;昔年始离娘胎,卜者即言不幸(据我祖母相告,算命的瞎子说我出生就该饿死)!生孩刚才一月,家道便告中落(此语亦系祖母告知);行年方满四岁,慈母突然见背!九岁父出从戎,十三祖母逝世!自此孑然一身,无怙亦复无恃!翌年陈母见愍,介绍入山落剃。十五进塾读书,初知一二三四(还记得入塾不久,塾师给写一仿影,即是:“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明今古”二十个字)。十九考洋学堂(十九岁我曾考取萧县县立简易师范学校,后因师公反对未能就读,又,家乡称学校为洋学堂。),二十孩子王(家乡谚语:“家有三石粮,不做孩子王”,(孩子王,指私塾启蒙先生或小学低年级老师而言,笔者两者都曾做过,故云。),二十三最荒唐,着缁衣上战场,(是年出家小庙,一半被日兵烧毁;为敉此恨,毅然从事抗日,但不旋踵间即被师公寻回。临行时,同学某赠歪诗云:“久具龙韬学艺高,身着缁衣当战袍;腾腾浩气舞长剑,凛凛威风挎宝刀!妖孽扫除称上将,河山恢复是英豪,他年凯歌归来日,捧茶接风十里遥。”)!二十四离故乡,南下受戒参方,遍礼金陵毗陵,圣地名山道场。后至姑苏灵岩,受命辅弼客堂;辅客堂原无妨,念佛岂限佛堂?奈弟子业力强,招致家父流亡!说流亡实可伤,身心日夜惶惶!是以弟子思量,父出家最适当。一则弟子可以略尽子职常奉养,再则家父也好藉境观心忏业障!讵料斯意才讲,父即气病在床,七日七夜沉睡,良医束手无方!弟子情绪恍恍,方寸失了主张,伏乞菩萨慈悲,虔诚敬燃臂香。一求父病速愈,二求父心明朗,三求父肯出家,弟子本愿既偿!”
念完了祈祷文,我向菩萨顶礼百拜,才又悄悄出了大雄宝殿,回到自己的寮房,抽去袈裟,脱掉大袍,而后和衣躺在床上。
在祈祷观音的第二天早上,我带着一颗忧郁而沉重的心,去下院探望我父亲的病况。一边走,一边这样想:“老人家的病这样子严重,如果不幸去世了怎么办呢?遗体用火化后送回北方吧!俗家的亲友一定会把我臭骂一顿;用棺木装运回去吧!自己的力量又做不到,怎么办呢?唉!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加被我父病赶快好吧!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承受这次无情的打击!”
走进下院的大门,下院的当家师看见我,离老远就对我说:“知客师父!你来得刚好,我正准备叫人上山请你下来哩!”我听当家师这么说,就忙不迭地连声问他:“我父亲的病怎么样啦?我父亲的病怎么样啦?”当家师见我着急,一把握着我的手笑笑说:“不要急,老人家的病已有起色了!一早他叫人请我到他房间里,我觉得很奇怪;一个昏睡了七八天的病人,怎么会知道我是当家师?又怎么会知道这儿是下院?我想:这大概就是一般人说的:‘回光返照’吧?于是我急忙跑到他老房间,我的脚刚踏进门槛子他就问:‘你是当家师吗?’声音虽然很微弱,却很清楚,我便低声说我是当家师。他接着又说:‘我住在这边麻烦您了!今天我感到身上很舒服,请您派人到山上叫峻山下来好吗?’我以为他老想要什么不便开口,因此我说:‘您老不用客气,需要什么您尽管说好啦,这儿什么都现成的。’他摇摇头又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请您派人叫峻山下来就好啦!因为我有话与他说。’说过,他老即闭着眼睛静静地睡了,一点也不像一个七八天未进食的病人!”
我听过当家师的一番话,将信将疑地走进我父亲住的房间,轻轻地踱到床前喊了一声:“爹!”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真是使人无法相信,随着我的声音我父亲竟身子一挺,笔直地坐了起来,以极其温和的口吻(这是我父亲生平对人从来没有的态度)对我说:
“峻山,爹的病已经好了!放心吧!我现在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一定得答应我,不然,我就绝食等死!”
我随即跪在他的床前说:“爹!你要告诉我的事我知道,请你老人家也放心吧!我无论如何困难,也要给你老人家筹备路费,等到您的身体复原,送您回家的。”
他老人家听我这样一说,手和头一齐摇着说:“起来,起来,跪着干啥?”接着他又说:
“峻山,你误会了爹的意思,我想告诉你的事,不是想叫你给我筹备路费,等到身体复原送我回家;而是要你给我筹备戒费,等到身体复原送我受戒!”
“受戒!”
我听了这两个字,吓得不禁又从床前站了起来,以求饶的口吻,对父亲说:
“爹!你不要再生气啦!我不会再劝您出家啦,当然更不会劝您去受戒。爹!您不要再生气啦!等您的身体复原了,我即送您回家!”
想不到他老人家竟现出一丝微笑,又拍拍床沿说:“峻山,不要急,你坐下听爹说:爹的病实在是因为你劝我出家气出来的。可是,现在我已想转来了,你的话我觉得很对,所以我决定等身体复原了就出家;出了家就去宁波天童寺受戒,受了戒咱们爷俩个就去朝普陀山;朝过普陀山再回灵岩山来,咱爷俩个永远住在一起修行,哪儿也不要去了,你看好不好?”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我听了父亲的话,我欢喜得简直要发狂了!但我仍有一点不相信这番话是从父亲口中说出的,一时竟忘了老人家大病初愈的身体,我猛然用手臂抱着父亲的两肩,忙问:
“爹爹!爹爹!您真的要出家?您真的要出家吗?”
老人家见我高兴得动作有点失常,也用他微微发抖的两手,攀着我的肩膀,很激动地说:
“峻山,从你出家以来,今天第一次我认你是我的儿子,你是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孩子!爹怎能骗你呢?我想:唯有我出家,才能够消除咱们爷两个的互相牵挂;唯有我出家,咱们爷俩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唉!以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糊涂,不然,一九四五年你南下时,我也跟你出来,也不至于受这几年的活罪(我当时心里在说:你老人家如果在七八天以前能这样想,也不至于受这七八天的病苦了)!”
我父亲的话说到这儿,下院的当家师缓步走了进来,他先看看我父亲,然后对我说:
“他老人家的病才好,七八天又没有吃东西,不宜说话太多,坐得太久,让他老躺下休息休息吧!”
可是,我父亲见当家师一进来,好像精神显得更好了!他一面招呼当家师坐,一面说:“我不累,我不累,谈谈心里话很舒服!”说过,又把对我说的话与当家师说了一遍,当家师听了惊奇地望着我,我笑笑对他说:
“现在我父亲不仅是身上的病已经痊愈,他心上的病也好了!因此,他老人家虽然是大病初愈,精神却显得特别好!”
于是,当家师笑着问我父亲:“您老不是因为我们的知客师父劝您出家气病的吗?怎么今天病刚刚好,又要出家哩?您这个出家的念头,是从什么时候生起的?”接着我父亲说了一个梦的故事。他说: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走进一座大庙里,看到有很多出家人坐在一间大屋子里面吃饭。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肚子很饿,因此,我也走进了那间大屋子,坐下来正想吃饭。可是,我才把碗端在手里,突然有一个老和尚走到我的面前说:‘你愿不愿意出家?’我不自主地向他点点头。老和尚向我笑笑说:‘这饭是出家人的,只有出家人才有资格吃,你既然愿意出家了,就请吃吧!’说过,老和尚就走了,我也醒了。醒来觉得身上很舒服,心里也很快乐!我想:这一定是那位老和尚救了我,不然,怎么会这样子好呢?为了不骗梦中的老和尚,所以我想出家,出家以后,我就叫峻山送我到宁波天童寺受戒去!”
下院的当家师听完了我父亲的说的梦中境界,一连数次赞叹我父亲善根深厚。然后他笑着对我说:“老人家的病也好了,也愿意出家了,你心里的铅块也应该抛掉啦!今天为了庆祝他老的新生(他的意思是说,我父亲从死亡边缘得了生机,并且还含有“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意思),你的孝行(他认为我父亲所得的梦境,是我的孝行所感,惭愧!)中午你不要上山啦!我买点菜‘供’你们父子的‘众’!”我听到他说“供你们父子的众”一句话,不禁一声大笑!他问我笑什么?我说:“笑你这话说得有意思。供众者,乃供养大众也,你说供我们父子的众,简直不通!”他听了也不禁大笑着说:
“知客师父今天竟跟我考起字眼来了,在昨天恐怕你还没有这种心情吧?哈哈!哈哈!好!好!好!你叫我供养大众,我就供养大众,反正下院里总共还不到十个人,供一次众,尚不至于上当铺。”说之,又是一阵哈哈,他才出了我父亲住的房间,叫人去木渎买菜。
其实,这只是当家的一番盛意而已,我父亲大病初愈,固然不能吃油腻的东西,我何尝又能吃得下!因为我当时的心情,并不像当家师说的:“老人家的病也好了!也愿意出家了!你心里的铅块也应该抛掉啦!”那样的轻松。为什么呢?一则我父亲的身体离康复的日子还很远;再则我父亲康复之后出家的问题,也不是说说就可以解决的。有这样的两桩事盘据在我心底,使我如何能够放开肚皮,大口大口地吃他供养的饭菜!
当家师走了之后,我请我父亲躺在床上休息,我则在院子里面踱方步,一面看看灵岩山,一面想着心事。我想,如果能够像父亲所说的:“我决定等身体复原了就出家;出了家就去宁波天童寺受戒;受了戒咱们爷俩就去朝普陀山;朝过普陀山再回灵岩山来,咱爷俩个永远住在一起修行,哪儿也不要去了!”该是多么的理想啊!到那时候我们父子好像两只一老一小的野鹤,自由自在地向那无际的天空飞翔;飞累了,不管它山上水边,间树下,倒头就睡;飞饿了,不管它酸甜苦辣,冷热香臭,遇到就吃;然后再飞回这个起点——灵岩山,万缘放下,下一番“大死”的工夫,务使西方七宝池中的九品莲上,有我们父子安身立命之处。能这样我愿已足,则无复他求了!想着想着,我竟得意地笑了起来。此时当家师正从厨房里出来,见我一个人在笑,遂问:
“知客师父这样子欢喜,是不是参透了‘里二外八’的话头?”
我问他:“什么叫做‘里二外八’话头?”
他说:“从前一个禅和子行脚,有一年冬天行到了北方,晚上住在一间破庙里。半夜起来入厕,无意中听到一个叫化子对另一个叫化子说:
“喂!夥计!夥计!我昨天在村子里,弄来三个‘里二外八’吃到肚子里,到现在还胀得睡不熟!”
另一个叫化子说:
“啊!你老兄的造化太好了!我跑了一天只讨到一碗稀饭,‘里二外八’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所以现在肚子饿得要命!”
禅和子听了两个叫化子的谈话,不禁心里一动,心想:“如果每天能弄来三个‘里二外八’,在外面行脚就不至于再挨饿了!”
但他并不知道“里二外八”是什么东西,而他又不愿去问那叫化子。因为他是参禅的,后来不知不觉“里二外八”便成了他参究的话头。
第二年禅和子行脚又到了北方,又是个寒风凛冽、冰雪遍地的严冬,他挂单在一间小庙里,晌午吃饭的时候,当家师拿了一个窝窝头,递给禅和子,说:
“小庙没有好的供养,请多吃两个‘里二外八’吧!”
禅和子一听,有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般的高兴,不禁拍案大笑着说:“我开悟了!我开悟了!原来就是这个东西?”
当家师把这则不见经传的公案说完,已到吃中饭的时分。我父亲坐吃了一碗稀稀的挂面,就想下床往外面走走,但他老人家下了床走不两步,就觉得头昏目眩,四肢无力了!不得已,只好仍坐在床上休息,我则同当家师等人在厨房里随便吃些东西就上山了。
我父亲的性情一向是极倔强的,从来就没有见过他顺从过别人的意见,或是听从过别人的话。可是,这次病好之后,他老人家竟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管谁说什么,他总是说好,并且显得很自然。他这种“反常”的性情,曾使我生起莫名的喜悦,同时,也曾使我生起莫大的忧虑,不过这种忧虑,不久就随着他老人家的康复而消失了!
我父亲身体康复以后,承愿西堂主的慈悲,去信征得倓虚老法师的同意,他就代表倓老为我父亲剃度了,许多人为我父亲的出家而欢喜赞叹;我也为我父亲能够拜当代大德为师而感到高兴!至于我父亲本人,他更是快活,从剃度的第一天起,不是叫我教他念经,就是叫我教他拜佛,再不然就是叫我讲些参方、挂单的规矩给他听。更难得的是——
他老人家见大家都做早晚功课,他也自动地跟在大家后面去做早晚功课;他见大家都进堂念佛,他也自动地随着大家去念佛,总之,六二时中,他的身心都沐浴在佛法的大海中了!试想:在这种情形之下,别人怎能不赞叹?我怎能不高兴?我的父亲怎能不快活呢?啊!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我感谢您,感谢您成就了我的父亲,感谢您成就了我!
我父亲出家的经过大略谈了,现在再谈谈有关灵岩山打佛七的事:
十多年中,见各寺院每年逢阿弥陀佛圣诞,大多数都举行佛七,以资庆祝。其实,这些佛七,只能说是“方便接引初学信众,念念佛,种种善根”,实在谈不上是佛七。至于借佛七之名,为了捞几文的,更不要提。那么,灵岩山的佛七怎么样个打法呢?甭急,听我慢慢谈:
说老实话,在这末法时代,灵岩山真不愧是一个理想的修行道场。谈到这儿,我本想再把灵岩山的大众生活制度,与诸方丛林的大众生活制度作一个比较,因为怕扯离了题,还是仅谈谈佛七的事算了!
灵岩山的念佛堂平时是六枝香(一枝香一个半钟头),加上个大回向,再加上早晚课诵,平均一天约有十二个钟头的功课。这情形如果叫初发心出家的人听了,一定会把头吓小!不要怕,这在住过灵岩山的老修行的心目中,是家常便饭,算不了什么。你、我、他在出家之初,不是都发过“作人天师范”和“了生死”的弘誓大愿吗!假如这点苦头都不能吃。试问:“人天师范”怎样去作?“生死”怎样去了呢?
或有人问:“灵岩山平时的功课都有十二个钟头,再打佛七的话,难道在吃饭睡觉的时候也要念佛?”
是的,你猜得一点也不错,灵岩山在佛七中(正式进入精进七时),不但吃饭睡觉的时候要念佛(轮班念),就是去屙屎拉尿都要默念佛号,现在我想先把佛七中须知的事项谈谈,然后再谈打佛七的目的,以及念佛的方法。
佛七能否打得如法次第,关键完全在维那、监香和敲楗椎的几个人身上。如果当维那的人对佛七规矩纯熟,监香的人监督认真,敲楗椎的人得心应手,不用问,这个佛七一定顶呱呱!反之,当维那的人对于佛七的规矩也不懂,监香的人也马马虎虎不负责,再请几个阿弥陀佛也念不上板的敲楗椎的人,不用问,这个佛七一定是鸦鸦乌。所以,打佛七之前,当维那的人,监香的人,敲楗椎的人,都要把各人的须知事项搞清楚,才不至于自误误人。如灵岩山的佛七仪规,维那须知条中说:
“维那为丛林规矩之纲,实海众慧命所系,职责非轻,怨劳宜任。平常之时,固须照顾周到,精进之期,更宜风纪严肃,良以出尘妙行,非楗椎逼拶,则功夫无由上路;克期取证,有慈悲护持,则正受方可亲得矣!”
监香须知条中说:
“法不孤起,仗缘方生;办道非难,外护是赖。夫外护列于善知识也,以其有翼赞化道,辅弼专修之功能。良以进修欲有进境,必藉助缘促成,况兹克期取证,自应群力拥护,……堂中监香,助他道成……。”
敲楗椎者须知条中说:
“大众行持,以楗椎为依止,关系甚大!铃、等之轻、重、快、慢皆须合乎中道,不得草率从事;替换接敲,亦须合韵,不得参差……。”
至于打佛七的真正目的以及佛七中念佛的方法,在正式精进条中都曾说到,现在分别写在下面:
打佛七的目的:“欲得一心不乱,必须精进修持;一行精进之佛七,专为成就行人之净业,俾得报尽往生,各登上品……。”
佛七中念佛的方法(平时能如此念,当然更好):“……凡我同伦,务须痛念生死,放下万缘,单提一念……念佛之时,必须都摄六根,心声相依,净念相继,如子忆母。行则安详徐步,俾便绵密用心;坐则正身跏趺,方能气舒神畅;临睡之时,一心正念,念佛而寝,觉而继之。……念佛声音,必须柔和哀雅,不可高声伤气;不可逼气动火;不可默念伤血;不可轻松养识;不可沉静堕昏。尤须六字朗朗,不得夹杂四字,及油腔滑调。”
佛七中维那须知,监香须知,敲楗椎者须知,以及打佛七的目的和念佛的方法都谈过了,现在再来谈谈灵岩山在启建佛七之前,应该做些什么吧!
一般寺庙启建佛七,少则七天,多则七七四十九天,而灵岩山的佛七,则是从阴历十月十五日夜诵戒完毕开始起七,到阴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才告圆满,整整七十天十个佛七。并且在起佛七之前,上自和尚,下至香灯,以及全寺所有住众,都要沐浴换新净衣服。又,从起七的一天到十月二十六日叫做“加香”,就是说除平时的早晚课诵照旧进行之外,在早晚课诵后加一枝香,晚间大回向的时间延展一小时;同时,在加香期间必须派定某师为监香,某师巡幡,某师敲楗椎,等到一切上了轨道,在加香期满的当日晚课后,全体行人,依次到丈室与大和尚告生死假,然后齐集大雄宝殿,打忏悔普佛,仰求三宝加被,七中远诸魔障,净业克成。忏悔毕,到念佛堂起香,正式开始精进,自十月二十七日(即印光大师示疾日)至十一月初四日(印光大师示寂日),为纪念印光大师的佛七。从十一月初五日至十二月二十五日,才算真正进入精进中。在精进期间,凡是参加佛七的人,除饭后续念佛号,及早上诵弥陀经一卷晚上大回向外,唯持六字洪名,其它一切法事概不参加。不像目前台湾各地举行佛七,一天要唱若干个香赞,诵若干卷经,持若干遍咒,延生、往生位前回若干次向,主七和尚讲若干次开示,甚至有的在佛七中大转其法轮,讲些与佛七毫不相干的经论;更妙的是,听说有的主七人在佛七中,大谈而特谈其孙行者大闹天宫的掌故呢!天!这样的佛七,纵使“月可令热,日可令冷”,也不能令参加佛七的人,得到念佛三昧呀!
也许有人要问:“你说现在各地举行的佛七多不如法,纵使‘月可令热,日可令冷’都得不到念佛三昧。那末,请问你:灵岩山的佛七那样子如法?参加佛七的人,是不是都得了念佛三昧?”
关于这个问题,恕我不敢信口雌黄。因为念佛三昧,只有得念佛三昧的人知道,我没有得到念佛三昧,所以不敢乱说。不过,灵岩山每次佛七中,总会有些不可思议的感应的。我所知道的就有下面的几件:
一、七中坐化:这件事,现在在台南的净念法师知道的比我详细,我现在只能大概地谈谈:灵岩山念佛堂里住了一位老修行,与他同住数年的道友,都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平时很少见他言笑,有人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以念佛作答,后来大家都摸清他的个性了,也没有人再跟他罗嗦。这样,当然更中那位老修行的下怀了!于是,每日从早到晚,他除了念佛还是念佛,天塌下来他也不管。有一年佛七中,在一枝香念完回向的时候,大家听到引磬声都起立去拜佛,他老菩萨则仍坐在那儿如如不动,看到他的人都以为他入了定,也不敢去惊动他,就各人办各人的事去了。可是,等到第二枝香开始,他却仍直昂昂地坐着,维那师走到他的面前轻轻地拍拍他,没有反应,叫他也不答腔,再用手捂捂他的口鼻,才知道他已经气绝多时了!
二、得天眼通:读者不健忘的话,当还记得在本书《到达南京》的那节文中,所谈的一位江西籍的青年和尚,去宝华山受戒,在南京下关行李被“马蹓子”骗去的故事吧!这位当时几乎被我认为是马蹓子的青年人,想不到后来竟成了我的戒兄弟,也想不到他会跑到灵岩山念佛堂里当香灯,更想不到他会突然得了天眼通。他的法名叫早悟,长相有点儿傻里傻气,但道心很好,一天吃一顿饭,并且不倒单。在我到灵岩山的那年佛七中,止静的时候,他在念佛堂里坐着。他看到西单上有一个清众在大架房里大便后不洗净(灵岩山的规矩:去房小便要换鞋子,大便后要洗净),就穿上海青披上袈裟进了念佛堂。他看到很生气,遂大喝一声问道:
“喂!你不洗净怎么就进堂念佛?”
此时监香师正走到他的面前,以为他着了魔,便随手供养他一下香板;他睁眼一看,才知道自己仍坐在念佛堂里。他自己弄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距离那样子远,又隔了几堵墙,会看到大架房里的人呢?等到香完了,维那问他在念佛的时候吼什么?他据实告诉了维那师,维那师又跑到西单去问那位清众大德,到底有没有这回事?那位清众大德便脸红脖子粗地说:“确有其事!”
三、大放光明:某次佛七的一天早上,灵岩山寺的门头师,在静坐中被山门外沸腾的人声惊起。他打开门伸出头去看了看,见有很多人在那儿交谈着,门头师心里很诧异:“一大早这些人跑来干啥?”他想制止他们讲话,但还没有来得及,那些人即一齐涌进了山门,没头没脑地问门头师:
“老师父!晚上贵寺的火灾损失不大吧?”
“火灾?哪儿有火灾?”
“嗯!昨天晚上贵寺不是失火了吗?”
“你们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的,是我们大家亲眼看到的,昨天晚上十点左右,看到你们寺里,火光熊熊的红半个天,因为天黑山高上来不便,所以一早特意跑来看看。”
门头师听了那些人的话,头摇得跟货郎鼓子样,表示没有这回事,嘴里并咕噜着说:
“你们这些无聊的人,为什么一大早就跑上山来给灵岩山添晦气呢?”
从山下来的那些人,见门头师摇着头,嘴里咕噜着也听不清楚讲的什么,他们也不管门头师同不同意,便一窝蜂似的往寺里跑,直到他们看了寺里的房屋完好无缺,才带着一种惊奇的神情走下山去。后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寺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认为是昨天晚上大回向(大回向的时间,正在十点左右)的感应。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因为大回向《愿我临终无障碍》一文的后面,有这样的记载:“此文古今灵验:或于正发愿时见诸瑞相;或于睡梦之中,得阿弥陀佛放大光明,感应事繁,不能具述,唯励意行之者,方信不虚矣?”所谓:“火光熊熊”者,不是“阿弥陀佛大放光明”是啥!
四、其妙难言:说到念佛能坐化,能得神通,能感佛放光,使我又想起自己在灵岩山参加佛七时,得到的一点小小境界。这一小小境界,在老修行们的心目中虽然不值得一笑,但在当时的我来说,欢喜的心情,真不啻是一个迷路的小孩子突然看见了妈妈!现在既然想起来啦,就应该说说才对。可是,这小小境界是“其妙难言”的,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叫我怎样个说法呢?不过,这小小境界,不是那“正法眼藏,涅妙心”。即令说了,读者也不会像大迦叶那样:笑而不言,心领神会的。但我必须敬告读者诸君:念佛的境界,只有真正念佛的人知道,你只要信深愿切行得真实,到临终时,自然会蒙佛接引,带业往生;境界不境界,都无关宏旨。我这样说,也许有人以为了生死的事没有这样子容易,关于这点,印光大师在《复濮大凡居士书》中说得最好,他说:“净土一法,须另具只眼,不得以常途教义相例。使如来不开此法,则末世众生之了生死者,不可得而见之矣!”
很对,净土法门,是不应“以常途教义相例”的。
《法华经》上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真的,三界之内,处处充满了苦难,生活在这三界之内的众生,则时时有被苦难吞噬的危险!而咱们这个大多数人不顾他人死,只望自己活的人世间,苦难的事儿更多,危险性也更大,一不留心,小则失业荡产,子散妻离;大则国破家亡,丧身毙命!这个道理,抗战期间沦陷在战区的我已体会到了,但不十分彻切。等到胜利后到了南方,我觉得未来的苦难和危险,将更超过往昔。
果不其然,由于当时形势所及,住在灵岩山的数百僧众,一向稳如磐石的心,也变成了水上葫芦,漂泊不定了!先是佛学院里的一些敏感的学僧,不理法师们的劝告和挽留,纷纷告假下山,各奔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去了;接着是念佛堂的部分清众,行单上的执事,工寮里的佣工,亦相继溜之乎也!于是,妙真和尚忙了,遂即召集全体执事,在东阁来一次紧急会议。会议开始的时候,妙真和尚声泪俱下地说:
“灵岩山是十方常住,就应该十方人共同来发心维持,现在许多人一听说时局不好,即各顾各地跑了,这怎么成呢?在座诸位,不是灵岩山的中兴元老,便是灵岩山的纲领执事,我今天请求大家,看在印祖创建灵岩山的苦心,妙真为住持的份上,共同发心来领导大众,维护道场,渡此难关,千万不要离去!至于未来的四事供养,不管如何艰难,妙真愿负全责,绝不劳诸位烦神。”
妙真和尚致辞后,大家都一言不发地默坐着,很久很久才有一位老堂主站起来发言,他说:
“大和尚维护道场的苦心,实在值得吾人敬佩!不过,我们必须要考虑到:情况一旦到来,即令全体职事都不离去,能不能把常住维护得住呢?如果认为能,大家就同甘共苦留在山上;如果认为不能,那么,还是请大和尚慈悲慈悲,任大家愿留者留,愿去者去吧!”
接着又有一位职事说:
“这一把战火是烧不久的,但当它炽烈的时候,我们还是暂时躲避一下的好!因此,我以为愿意下山的人,固然应听他下山,就是不愿意下山的人,和尚也应当劝他们下山。”
妙真和尚一听他说这种话,一张红脸立刻变得铁青,然后在极其复杂的表情中,挤出这样的几句话:
“某师的高见,我很钦佩!然在我的立场来说,宁愿将来的遭遇既悲且惨,我也不离开灵岩山。不过,某师既然这样说了,在座的诸位愿下山的就听便吧,但不愿下山的我不勉强!”说过,环视在座的全体职事一眼,他即拖着一个肥胖的身体,回方丈室。全体也都垂头叹气地回了各人的寮房。当我最后步出东阁正想回客堂的时候,那位后来发言的执事,在门外拦着我就问:“你走不走?”我即毫不迟疑地说:“走!决定走!”他向我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向斋堂的方向走去。
自从东阁会议之后,所有的执事都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人要跟妙真和尚与灵岩山共存;有的人恨不得马上就离开灵岩山,行脚他方;也有的人抱着“到时候再说”的态度,恍恍惚惚地混日子。我原来也是打算马上离开灵岩山远走高飞的,但因为种种关系,结果未能如愿。后来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好叫我徒孙海超陪我父亲先去宁波天童寺报名受戒,随着即赶紧清理职务上的手续,以便请假下山。不料刚刚把我父亲送走,南京就吃紧了,潮水般的难民,昼夜不停地互相交流!所谓“互相交流”,就是说:南京、镇江、常州、无锡、苏州等处的人向上海方面逃;而上海、苏州、无锡、常州、镇江等处的人,也有的向南京方面跑,一时大家都成了没有头的飞蝗,只是胡乱地,拼命地逃!逃!逃!其实谁也没有看到军队的影子!
我当时看到这种“逃离”的景象,使我想起抗战期间躲日寇的情形来:只要有人看到庄东头有人把手一扬,整个庄上的人就牵着牲口,抱着孩子没命地往庄西面跑,好像日本鬼子就在屁股后头追上来似的。乙庄上的人见甲庄的人跑了,不问青红皂白,也牵着牛,抱着孩子往丙庄上跑。当然,丙庄上的人也是照跑一通。就这样,不大工夫几十个庄子上的人都跑得光光。结果一打听,唉!才知道甲庄上的那位扬手的仁兄是在伸懒腰,无意把手扬了一下,竟被大家误会,以为他看见了日本鬼子,摆手叫大家逃哩!
当时南京上海等处的人逃难,与抗战期间在北方乡间躲日军一样,多是活见鬼般地瞎跑。现在闭目想想当时凄惨的景象,仍感到很难过!
这时的情势,既然已像将要倾倒的大厦,多数人都逃避不顾了,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力量,如何能够扶持得住?于是乎,你逃我也逃,大家都抱定了逃!逃!逃的算盘,随着人潮,没命地逃!听吧:由哭声、叫声、打骂声交织而成的嘈杂声,响彻每个车站或码头的角落。但这些,不唯不能阻止逃亡的人潮,相反地,那些逃亡人儿的心由于各种声音的刺激,似乎显得更疯狂了!到这种情形,只好无可奈何远远地站着,看着争先恐后的人潮,向车上或船上冲!
这时,在苏州火车站相互冲激的人潮中,夹杂着三个和尚;两个是从穹窿山大茅篷来的,他们的名字是一真和隆平,另一个即是我。隆平曾在灵岩山当过知客,与我有同寮之谊,一真是住茅篷的老修行,与我也曾有数面之缘,我们是无意中在灵岩山下院相遇,他们原来逃离的计划好像是:从南京溯江而上,到江西南昌看一个道友,再往西走,准备进万里终南,度其隐遯生活的,后来不知何故,他们又改变了主意,同我到了上海;而我的逃难路线则是:从苏州到上海,由上海去宁波,在宁波等我父亲受戒圆满,再朝普陀。如果时局好转,则下山再去天台,从天台到杭州等处逛逛,然后仍回灵岩山。否则的话,就住在普陀山不动,一切交给观音菩萨处理。就这样,我们三人从木渎坐船到了苏州,好容易挤着购了三张到上海的火车票(其实,此时不买票也可以混水摸鱼般的爬上车去,但我们不愿做几近偷盗的事),又挤到月台,但无论如何挤,也挤不上火车!
看看车里的人填满了!车顶上车外面凡是能够攀扶的地方也贴上了人,火车头冒出浓浓的黑烟,好像就要开动的样子,一、隆二师急了,我也急了,在这当口也顾不得威仪了,于是三人便合力挤近火车,我蹲下去先叫他们二人踏着我的两肩爬上车顶,又立起把三人的行李(三支行脚僧用的背夹子)递上去,然后我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加上他俩个人的“拉拔”,才爬上车顶。爬是爬上去了,但是要命的是车顶不平人又多。站着固然很危险。而坐下也不觉得好到哪去。大家正在为难,忽听一人高声喊道:“火车快要开啦!诸位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自己的前面,骑在车脊背上,与对面坐的人,互相拉着手,以免发生意外!”果然,大家把腿岔开坐在车脊背上,互拉着手,增加了不少安全!”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开了!但是,他好像载不动许多愁似的,一边呜呜哀鸣,一边吃力地向前蠕蠕爬行着,恰像一条受了伤的乌龙,使人看了不禁有一种悲怆酸楚之感!
我——一个为参学而受尽折磨的僧青年,坐在火车的脊背上,不时回头遥望着灵岩山,和矗立在灵岩山上的多宝佛塔,然后轻轻自言自语地说:
“美丽的苏州再见了!不,美丽的江南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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