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女
    于过去久远无量世时,在大雪山边,住有一位婆罗门圣人,名叫提婆延。

    这提婆延密修梵行,隔离尘世,倒生活得自由自在,然而心中却常有一个隐忧。原来,按照婆罗门教法,凡是此教的种姓,倘不生下一男半女的,无论他怎样敬礼大梵,迁化后也自不能生天。提婆廷既未娶妻,又乐居清净不肯与人接触,何来男女?因而梵行修得愈精时,便愈有不能生天的恐惧。

    大梵日日受他的顶礼供养,对他的恐惧自然垂悯,一日,便默运神通替他观察,究竟此生以何因缘能得男女,或竟无男女以致终不能迁化梵天的剎土。他初作观察,竟惊奇得张大嘴巴呵呵地叫,吓得身边的夫人彩女以为发生了甚么事,只见他擦擦眼睛,再细作观察时,便色然而喜,点点头道:“如是,如是!”

    你道,这“如是”却是何种因缘?

    原来,婆罗门圣人提婆廷有一个习惯,常常认定一方青石板去放溺,几十年岁月下来,这青石板便渗渍了盐味。雪山上的鹿,无处可以得盐,却又性喜舐盐营养血气,于中便有一头母鹿,发现了这方青石板的好处,常常悄没声独自溜来吮舐,如此也非一日两日的事。

    却说万事因缘巧合,忽一夜,清净的婆罗门圣人也竟然心染不净,情绪好不焦躁,看不进梵经、懒得念偈颂,及后喝了几大盅凉水,才勉强遏止了焦躁,便趑趄着,又走到屋后那方青石板去放溺,然后回到寮蓬,始觉心如止水。

    圣人提婆延这脚才踏入寮蓬,母鹿那脚便踏上青石板,如常吮舐石上的盐味。不道这番可不如常了,便溺中竟带有提婆延的一两滴精液,母鹿虽舐了,也自然不觉,然而从此即便有了身孕。

    这母鹿虽非通灵,但白忖守身如处子,身孕从何而来?想着想着,对了,莫不是因缘如此,于日满月足待要生产时,便拖着个肚皮直诣圣人提婆廷的住所。

    提婆延此时正在礼拜大梵,见这头母鹿三不知排扉直人,一时愕然,不知所措。却也作怪,只见这母鹿竟直趋大梵的坛前,如人立起,拱起两只前足合什顶礼,霎时,坛前供养的五百盏油灯便一齐爆出灯花。他原先还想把这母鹿驱逐,见了这样的情形,也就不敢更则半声,只呆在一旁观察了。

    却见母鹿顶礼既毕,侧过头来向自己睐着,忽地眼神竟似流出莫名的痛若,一侧身,即便卧倒坛前。此时,提婆延才注意到,原来这母鹿竟是怀有身孕。

    “不好了,不要吃她污秽了大梵的圣坛!”捉婆延着急起来,上想过去将母鹿扶走,说时迟那时疾,只见母鹿产门张处,已露出婴儿的头,当下无法可想,唯有硬着头皮过去接生。

    忙乱一会,母鹿已平安诞下一女,提婆延见此女形貌端正,虽经产门而通身没有血秽,又忽想到先前大梵坛前五百盏灯花齐爆,心中便嘀咕道:

    “莫非大梵见怜我无儿女将来不得生天,放着母鹿给我诞下这个女儿。”

    想着,便连忙撕下一片衣襟把女孩裹了,抱着她,一起跪在坛前顶礼,并且祈祷道:

    “大梵啊!若此女与我有缘,合为父女,便请为我再示观奇迹。”

    方祈祷罢,只见供养在坛前的一朵莲花苞,竟忽地开放,花轮放射出六种色光,青、黄、赤、白、绿、紫,无不具足,提婆延见了,心无疑惑,便决心把此鹿女收养。当下那母伸出长舌,舐了舐女儿的双颊,却也便去了。

    如是年过一年,鹿女已长大成人,提婆延圣人也心中感觉安慰,只是一事却未免觉得招摇,原来鹿女万事都好,却只足脚踏地处,其地便会长出一朵莲花,偏又香气馥郁,惹人注意,提婆廷对此,起初还蛮得意,后来想想,唯天女始会步步生莲,凡间的女子有此,未必即是福相,心中便隐隐不安,唯有禁止鹿女远行,省得这异事宣扬出去。

    也是合该有事。忽一日,不知如何,提婆廷圣人供在大梵前的圣火与及盏灯,竟一齐着风吹灭,圣人心中吃了一大惊,依婆罗门教法,倘一夕无火供养梵天,即会身遭大不祥。圣人当下只好一面忙俯伏在坛前祈祷,一面遣鹿女赶快翻过一个小坡,到邻近的婆罗门隐士家去乞火。

    鹿女答应着,飞也似的便去了。不一刻,即已来到邻近人家。那家的隐士一开门,当下便傻了眼,只见这好女子身后,已然开敷着两行白莲,迎风散布着香气,其味尤胜优钵昙花。心想:

    “莫不是天女沦谪人间,我竟有如此大的福份能和她亲近?”

    正惊喜时,那鹿女却已开口说话了:

    “圣人慈悲,可不可以向你乞个火种。”

    那隐士见问,搔搔头,便睐着她说:

    “敢问你是那一天的天女,却来此人间乞火?”

    鹿女见他问得奇怪,不觉噗哧一声笑起来,答道:

    “圣人,我只是隔个山坡提婆廷婆罗门的女儿,我们家的圣火吃风吹减了,父亲才喊我来府上乞火。”

    “哦!”那隐士恍然,想道:“早就闻说提婆廷有一个好女儿,只是一向未曾见面,原来果真长得曼妙无双。”

    想罢,因便点头道:

    “彼此同修,借个火有甚么关系,只是你要告诉我,你背后的两行莲花,可是你踩出来的足印?”.

    鹿女回头看看,垂下头一笑,答道:

    “正是我的脚迹。”

    那隐士因便说道:

    “那就好了,若要借我火时,还须烦劳你绕着我的寮蓬走七匝。你答应吗?”

    鹿女听说,心中虽不愿意,却也不答话,拔起步来,袅袅娜娜便走。那隐士定睛望着,果然见她一步踏下去,提起脚来时,便有一朵莲花冒出沙土,一迎风,花朵即便开敷,既开敷,即便散出香气,心中便觉好不得意。

    如是,片刻之间鹿女已飞快地绕着他的寮蓬走过七匝,寮蓬外便开敷着七匝莲花,原来一片荒壤,此刻即有如莲花国度。

    那隐士见她依言走过,当下只好回身进去,取火种出来给她,望着她的背影,有若一个踏着莲花下谪的天女,翻过山坡去了,心中自有些惆怅。

    却说,这个国家的王,名叫乌提,他无别种嗜好,一生唯好出外行猎。幸喜国家强大,勇士如林,战马满厩,故虽不甚理朝政,也无人敢来侵犯,反而是邻近的小邦心生畏惧,每年都任他索取贡物,因而乌提王畋猎也便愈来愈勤了。

    这一天,乌提王依旧领着一众随从出外行猎,转过一个密林,只见一头梅花鹿,长得浑身锦毛有如华衮,见人马来时竟自不惊,反溜着一双小眼,骨伶伶地向王打量。随从中正有人想拿叉掷它,王见这鹿来得古怪,便喝道:

    “不要动手,待我亲自射他一箭?”

    王这样说时,左右便连忙把一张镶珠点翠的铁胎弓献上。王接过弓,又伸手从跪在旁边的随从捧着那箭壶中,抽过一根孔雀翎的黄金箭,左手抱着弓靶,右手拉满弓弦,觑准那梅花鹿两睛之闾,刷一声即放一箭过去。

    果然好箭法,眼见翠翎金镞就要射中那鹿的眉心,却是作怪,那鹿毫不惊避,反而一仰头,一张嘴,把那金箭衔住,然后向王溜一眼,回过身来,放开四蹄便往林中直走。

    乌提王见了,喝声作怪,一扬鞭,即便率先领众入林追赶。如是奔走一程,那鹿愈走愈快,在林中拐几弯,投入一条小径,即便无踪无影。乌提王一众,只好沿着小径搜索。

    其时日已正午,一行人从小径摸出密林,但觉眼前一亮,好一片莲花世界!!只见近处一个陂陀,开满重重莲花、光明七色,红日又把花气蒸得氤氲,阵阵顺着风吹来,顿时消尽满身烦热。

    王想道:“向来莲花只长在池塘,那有长在陂陀上的道理,倒不可不去看个究竟。”

    想着,便领众往那陂陀走去,愈走近,香风便愈浓冽,及至走至花前细看,却更觉得离奇,莲花竟是七重,每重一个颜色。王皱着眉下马,走过去拔出一茎细看,其下却无有茎根,分明花梗只贴着沙土地生,再仔细端详,每片莲办上竟似绣上金丝,心中便吃惊起来,想道:

    “莫非此处已不是人间,竟是梵天剎土?”

    然而再放眼细看,却见七重莲花缭绕处,中心只是一间东歪西倒的寮蓬,便明白,这是丛林隐士潜修的净室了,于焉忽地心念一动:

    “何不去向这隐士问个明白,问他如何在沙地种出这样齐整的莲花?”

    既这样想时,王便分开莲花,领着众人走向寮蓬拍门。一会,那道竹门呀一声打开,主人探身出来,果然修眉长髯,树衣麻屦,是个隐士的模样。他见许多人提着诸般兵仗围着寮蓬,不免吃了一惊,再细看领头的人,给随从拥簇着,看来是个王者,腿一软,不由自主即叩头顶礼。

    乌提王微微一笑,把他掺扶住,便向他探问那七重莲花的因缘,隐士见问,心中舒一口气,便也将如此如彼令鹿女绕舍七匝踩出莲花的事,一一告王者。

    “有这样的事!”乌提王不觉惊奇起来,问道:“那鹿女究竟住在哪儿呢?”

    隐士遥指着越过隔邻山坡那两行莲花,便禀告乌提王说:“瞧,你循着这两行莲花脚步,爬过这个山坡,就是提婆廷圣人的住处了。”

    王依所指回身看时,果真见分明两行脚步长出莲花,一路蔓延至隔坡去,当下也不打话,一挥鞭,一行人便趑趑趄趄,一面看着两径莲花啧啧称奇,一面爬过坡去。

    刚落坡,便见一个老年隐士拥着一个少女迎风而立,这隐士银髯飘飘,那少女眼光流丽,一行人当下便即呆住,止住了脚步。

    乌提王霎霎眼睛,再打量那少女,只见她点粉不施,肤色天然洁白,两颊迎着日色,红艳仿若涂脂,眉眼口鼻,无一不长得端正曼妙,再看她背后,两行莲花摇漾,不觉暗暗点头,心想:“这女子定必是那鹿女了。”

    当下,不觉欲心一动,因即排众上前,对那隐士合什为礼而曰言:“尊者想必定是提婆廷圣人了……。”

    不道,语音方至一半,那隐士却一面微笑摇手,一面把那少女推前,说道:“勿说勿说,这鹿女给你给你,记着,她将为你生五百王子!”

    说罢,一摔手,回身大步便走。

    “爹爹!”鹿女哭着回身想追过去,乌提王那里还肯让她走,一手握着她的臂,回头就喝令随从备马,然后七手八臂抱了鹿女上鞍,一行人绕过山边,径自朝回城的路走去。背后却隐隐传来提婆廷圣人的歌声,唱道:

    是个摘莲花日子

    把花蕾轻轻采撷

    念此去十丈红尘

    涤一段三生宿业

    鹿女听见歌声,不禁哭得更悲,乌提王一面拥着她温语相劝,一面命众人加鞭疾走,日未西栘,便已自回到王宫。

    是夜,王即与鹿女洞房。

    第二天,满宫都喧传了这个讯息。

    第三天,王的夫人彩女,人的人都遗女侍来采鹿女踩出的莲花。

    及至第七日,宫中的夫人彩女无人不心怀怨恨,因为王已连续七日宿在鹿女的寝宫。

    第十日,王忽传御医入宫替鹿女诊脉,御医按脉息,证实鹿女有孕,正欢喜无既,立即册封鹿女为莲花夫人。

    这时,王的大夫人便心生懊恼,恐怕乌提王久已嗟叹膝下无子,一旦鹿女产得孩儿,宠幸都给她一人占去,于是筹思良久,终于想得一个计策。

    从此,大夫人便天天到鹿女的寝宫去存问。乌提王见人人嫉妒,只她对鹿女好,心中便也暗自高兴。

    如是十月怀胎,眨眼间已日满月足,鹿女的产期到了。大夫人闻讯,连忙赶来侍产,又瞋着把乌提王赶离寝宫,催他待在净室向大梵祈祷。

    过半天,大夫人着人给王送来一个金盒,王打开一看,只见是几百段面团。心中觉得奇怪,问来人这是甚么。

    “回大王,这就是莲花夫人所生产的物事。”来人依着大夫人的嘱咐禀道。

    王听了,心中无限惊奇,因把其中的一段再取来细看,捏一捏,软绵绵;嗅一嗅,糠贫贫,分明无差只是一团面,便顿时怒火冲天,下令即日把鹿女的莲花夫人册封取消,又命人立即把这些面团丢去喂狗。

    却说,于乌提王国的西首,有一个小邦,国工名叫萨耽菩。这日萨耽菩和五百夫人在河边嬉戏,正耍乐间,忽见从河水上流浮来一个箧。

    王便戏说:“这箧应属我所有。”五百夫人因也戏说:“箧便属于工,箧中的物事却应属于我等。”

    当下一边说笑,一边命人把河中的箧取来,打开一看,其中满是玉卵,粒粒晶莹可爱,萨耽菩王便依言分每夫人一粒玉卵,五百夫人,恰恰每人分得一颗,正好不多不少。

    是夜,王宿在一位夫人的寝宫,夫人随手把玉卵放在枕边,便去伺候王睡觉。睡至中夜,王和夫人一起被光明惊醒,及至定过神来,竟见玉卵已然破裂,枕边早端端正正躺着一个婴儿,正扎手扎脚在啼哭。

    王一把将婴孩抱过,细看时,只见婴孩生长得一身好骨格,更加面目端正,因便心生大欢喜。却又猛然省起,其余的玉卵不知有没有产下孩儿?正想遣人去余夫人处问,霎时便听得人声鼎沸,宫女正敲门来报,王着人打开门,只见外面黑压压地跪满一地宫女太监,动问下,原来都是各夫人差来报信的,各各分得玉卵,都产下一个男孩。

    萨耽菩再也顾不得睡觉了,立即披衣而起,命五百夫人一齐抱着孩儿来前殿聚集。

    从此,王便和五百夫人一起,带着五百孩儿,时时耍乐。这样优游的岁月,一转眼便过了十六年。

    这五百个孩儿,个个长得英武,参加天竺诸邦的力士赛会,又个个都夺得力士的称号,

    一时,五百枝“力士幢”一齐飘扬于萨耽菩的京师,惹得人人侧目。

    萨耽菩王便想,从前自己的国邦疆土甚广,只因乌提王兵精将勇,才给他硬夺了不少土地,如今自己的五百孩儿已成为五百力士,何不克日点兵,去把疆土夺回来?

    主意既定,便命五百孩儿领兵出发,一时五百力士幢飘扬天际,军威可吞牛斗。

    这边,早有探马报与乌提王得知,王听了便生大惊怖。寻思道:

    “力士幢不是容易夺得到的,一个力士已经难敌,何况是五百个!”

    思量无计,便问左右:

    “国中的圣人,谁人的声名最大?”

    左右都答是提婆廷圣人。王听了这名字,觉得好熟,苦苦寻思,才省记起他就是鹿女的父亲,欲去求他,怕招他懊恼,不去求他,却又着谁人献出破敌之策呢?无法可想,只好长叹一声,硬着头皮着人准备快马启程。

    幸喜时时打猎,林径都熟,找寻一会,便寻到当日的莲花陂陀,只是此际莲花早已雕蔽了,唯余一丘沙上,在阳光下散发着热气,王见如此荒凉,益发感触起当日初见鹿女时的情景,再想想自己已一十六年未见鹿女,心中便觉得颇为悔恨。

    再沿着小径爬过山坡,便见一个老人早又策着杖当路而立,一见乌提王来,便扬手道:

    “且去且去,莫问老夫,且去问莲花夫人!”

    王定睛看时,这老人不是提婆廷圣人是谁?连忙跳下马,半跪下来央求道:

    “为请圣人为国家设想,设计破萨耽菩王的五百个力士……。”

    提婆延不待他说毕,便道:

    “我已叫你去问莲花夫人,因为这五百个力士都是她的孩子。”

    王听了,惊得口瞪目呆,圣人因即将五百王卵的因缘向他细诉。王益发听得又喜又怒,当下向圣人一顶礼,更不打话,翻身上马,立即便回宫去。

    一进后宫,便亲自膝行自去找鹿女,对她诉说如是如是,鹿女长久不作一声,乌提王抬头看时,只见她已无复当年的红颜,反倒添了几条白发,心中也自恻然。

    又过良久,始听见鹿女叹息一声道:“好吧,我答应你,明日我去见我的五百孩儿。”

    王得她答允,自然欢喜,忙着人准备一切。翌日清晨,五百力士早已率军围住王城,力士旛蔽云密布,守城的兵已惊得腿软。.

    那五百力士正准备攻城,却忽见城门开处,只一头白象驮着一个妇人出来,不见一兵一卒,一时反倒呆住。

    “你们快点退开,我即是你们五百人的母亲,你们不得骚扰父母的国度!”

    只见那妇人站在白象的鞍鞯上,对他们喝着说。五百个力士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一时那肯相信。

    妇人见他们如此,便又说道:

    “你们且张开口,让梵天作证,若我是你们的母亲时,将自我的乳房射出五百箭乳汁,一一落入你们的口内。”

    说着,她果然坦开了胸,用两手挤着两个乳头,一乳头就应声射出二百五十枝乳汁,一齐落入五百人口内……

    当下,五百力士惊扰一会,也便一齐立即下马向母亲跪拜。

    鹿女掩好衣襟,眼噙着泪,走上前去一一抚摸五百孩儿的额头,依然步步踩出莲花。

    乌提王此时站在城头,心中又喜又悔。转眼,只见城下莲花已然成海,在晨风中摇漾着。扶着城头的土堞,此际王的手已然抖颤起来,两眼亦忽觉有点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