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指问辩
客有问于省庵曰:“燃指一法,起于释氏。从上诸师,或赞或毁,好恶不一,是非莫定。愿吾子一言以决其疑。”
省庵曰:“善哉问也!斯固有关于佛教,而人情之所易惑者也。不克论其所以然,则是非邪正,何由决了;好恶赞毁,未免偏颇。今为子统括古今,备陈差别,略有六种,唯吾子察焉。所谓六种差别者,一内外邪正差别,二儒释立教差别,三大小开遮差别,四诸师宗趣差别,五圣凡因果差别,六心行是非差别。知此六种差别,则是非邪正,皎如指掌,不复生疑惑矣。
“夫迷缘起之正理,执断常之邪见,投灰事火,五热炙身。用此苦因,冀招乐果,外道所以为邪也。内修理观为正行,外假苦行为助缘,或爇一香,或燃一指,以此坚其誓愿,大其心志。身见既破,我执亦忘,内教所以为正也。
“儒教主乎治身,身为父母遗体,固宜全受全归,一有毁伤,便名不孝。释教主乎治心,心为万物之主,身乃四大假合。以之供佛,则破执灭罪。保此偷安,则虚生浪死。此儒释立教之所以差别也。
“小乘律中,燃指犯吉罗。大乘明若不烧身臂指供养诸佛,非出家菩萨。盖小乘但期自利,故须奉法全身。大乘贵在利人,是以忘身为法。此大小开遮所以差别也。
“南山律师依大乘宗,深加赞叹。义净三藏据小乘宗,横生贬斥。至若荆溪、永明、慈云、法智,或辩论阐扬,或躬行履践,后学取信良无惑焉。唯近世云栖大师,独不许可,盖恐末流狂妄,易流邪僻,故为权说以救之。一抑一扬,各有所以,此诸师宗趣所以差别也。
“《法华》明一切众生喜见菩萨,顿舍一身,复烧两臂,发誓愿竟,两臂还复,此得忍大士之现果也。《梵网》明新学菩萨千里远来,师应如法开示苦行,若不烧身臂指供养诸佛,非出家菩萨,此初心受戒之远因也。此圣凡因果之所以差别也。
“今人果能内发大心,外缘三宝,期心破障,刻志菩提,则罪灭福生,功无浪费。如其内负我人,外贪名利,以之鼓惑庸愚,招致供养,则有过无功,不可不慎。人固有事同而心异者,不可不察也。此心行是非所以差别也。”
客曰:“如此差别,可得融通否?”
曰:“可。夫由外以知内,则外为内助。因邪而入正,则邪为正缘。经云:‘外道所说,皆是佛语。’是以遍行、胜热为善财师,调达、善星皆如来伴。如此邪正融通,奚不可之有?
“儒释两教,观其迹则异,论其理则同。是以泰伯断发,孔子称其至德。比干剖心,《鲁论》美其为仁。则儒释未始不同也。
“大小三乘,均佛所说,随机不同,或开或制。然小从大出,权自实开。非实则权何所开,无大则小不自立。理无二致,正不待融通也。
“宗趣不同,自是人师异见,何关理教差殊也?如二人见月,一东一西,各随人去。月无二向,见有东西耳。圣凡虽有差别,然因该果海,果彻因原,因果本自融通,亦何差别之可论哉!
“至于心正则事正,心邪则法邪,邪正在心,非由事相。然翻掌覆掌,初无异手。得念失念,岂有二心。正不必融通也。
“如上所陈同异,不可偏执。苟执其异,则适起诤端。苟执其同,则漫无分别。然则如之何则可?必也知同异皆由一心,一心本非同异。虽非同异,同异宛然。夫是之谓正解,愿吾子究心焉。”
客曰:“快哉论也,闻所未闻。然尚有余疑,望为解释。吾闻烧身臂指,乃得忍大士所为,非初心境界,则如之何?”
答曰:“《梵网》所明行法,本为初心,故经中但云新学菩萨,不云得忍。盖新学大士,誓愿未坚,心志未广,故藉师长为开道,苦行为鞭策,以成受戒增上缘因耳。若必期之得忍大士,则出家受戒者鲜矣。今人受戒,莫不燃香供佛,盖本诸《梵网》。以燃香、燃指,同一苦行,第小大不同耳。若初心不许燃指,则亦不许燃香、不许受戒矣,有是理乎?”
客曰:“如上所论,谨闻命矣。未审出家之士宜何所先?为当必烧,为复可缓?设使不烧,是犯戒否?”
答曰:“出家之士,宜先明理观,后及事行,则趣向有方,功无虚弃。若理观不明,但行苦行,欲冀功勋,终无实益。烧与不烧,各随人意。经虽劝人,亦不结罪。但不可故违佛语,自生异见,致使妨碍行门,阻人胜善。初心之士,又不可不知也。”
客于是再拜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