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雪域情怀
    藏地在无数高僧大德的加持下,从古到今都是一块吸纳各方知识精英的宝地。过去、现在、乃至未来,佛法的威力与藏传佛教的独特魅力,都会吸引世界各地的人们前来探宝,并最终获得妙法甘露。就我所了解到的情况而言,已有数不清的知识分子在雪域得到了解脱身心的大法,并因而对这清净藏地唱出了无尽的赞颂诗篇。比如我们下文的主人公刘疆,就从心里对赋予他再生的地方有着浓烈的感恩之情。

    刘疆在二○○○年的《定解宝灯论》考试中,曾取得了全院汉僧第一名的好成绩。平常的他就给人一种清净、严谨、自律甚严的印象,总是能看见他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默默而专注地看书,或者以本尊心咒来反观自性,从未见他与众人嘻嘻哈哈、来来去去的闲散状态。

    有一次,在细细飘洒的小雨中,我和刘疆站在汉经堂的屋檐下进行了一次平日难有的交流。在和风细雨中,他的轻而淡的声音与漫天迷蒙的雨丝交织在了一起……

    我于六九年出生在四川南充县的一个小山沟沟里。那时,父亲远在湖南工作,日日干着繁重的体力活,整天还要省吃俭用,以把自己用血汗挣来的二十元工资大半寄回。母亲则是位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一人在家苦苦支撑,精心养育我们姐弟三人。在我很小时,我们全家便搬到湖南,不久又迁往天津城。不过因那时只有父亲一人是城市户口,故而家境仍是举步维艰。为补贴家用,母亲起早贪黑去郊外割草,中午以凉水当饭,傍晚时分便担着两大捆沉甸甸的芦苇去卖钱……印象当中未曾有过吃香喝辣的记忆,偶有“牙祭”,父母便全都留于我们姐弟吃。年少不明事理的我们却不知父母辛酸处,狼吞虎咽的同时,反觉得生活无忧无虑。

    为了我们将来能有个城市户口,过上不愁衣食的城里人生活,父亲放弃了在内地直辖市的生活,带领全家奔赴遥远而又艰苦的新疆,以此为条件去换回全家人的城市通行证。地处西北边陲的新疆,是块人烟稀少的地方。当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时节,你连路也寻觅不得。唯一带给人欣喜的便是下雪的冬季——天山上下、昆仑南北,到处是一片银白纯洁的世界。对我们来说,冰雪世界就仿佛童话境界一般,“冻人”而又美丽。

    可能是因为父母没文化的缘故,他们才对我们子女的学习非常重视,总是谆谆教导我们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学习,只有这样才能有出息,长大了也才能找个好工作,否则只能跟他们一样受苦一辈子。我总觉得父母的话听起来好似境界不高,但确实道出了生活的实情。在这样的鞭策下,我抱着“笨鸟先飞”的态度猛学猛攻,最终总算考上了河北化工学院的机械系。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功不唐捐”四个字蓦地闯入脑海。

    四年大学生活期间,父母节衣缩食省下滴滴血汗钱供我花费。每当看到他们寄来的张张汇款单,我都忍不住要心酸好长一段时间。该怎么报答他们的厚爱呀?为了儿子的明天,他们的黑发过早地染上了霜花,腰身也疲倦得不再挺拔。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记得在上大三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位毕业于清华大学的老师,他的出现却在不经意间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他是学佛的,且特别钟爱禅宗,又年轻有为、聪明能干。也许是机缘相投吧,我很喜欢到他宿舍去玩,他便也常常给我讲一些做人的道理,从修身、齐家开始聊起,聊着聊着就这么渐渐被他引向了佛陀的教言。他所讲的如何培养贤良人格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对他所阐述的佛法道理,我却觉得有些陌生。因从小到大的教育灌输已使我很难把佛法与科学、与理性挂上钩,留在我印象当中的佛法大义,最多也就是电影《少林寺》中的武僧生活。而一想到出家当和尚,我就马上联想到禁欲以及不可能享受小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心中不免就起嘀咕:我还要找个漂亮的女朋友去过我的幸福生活哩!

    就这样度过了四年的大学时光,毕业时被分配回新疆的一个设计院工作。第二年我又被评为助理工程师,生活应该说已开始走上正轨了。那时工资收入也很高,同事之间相处也融洽。父母看到我的情况也甚感欣慰,于是又张罗起给我成家的事来。

    不久我就与当地一位心地善良、贤慧的女子结婚了。婚后的生活很平静,在和睦的相处中,我们一天天安安稳稳地生活着。

    说起妻子与佛法的因缘,也颇耐人寻味。她在上黑龙江商学院时,曾有一位同学在大学毕业前夕突然放弃毕业分配而选择了出家为僧。当时全校哗然、议论纷纷。学院领导还专门到寺院找过他,希望他“痛改前非”。在全系大会上,领导还以他为典型,告诫大家千万别像他那样走上一条灰色的人生之路。当几乎所有的同学、老师都在替那位同学感到可惜,认为他太傻、太怪时,妻子却在思考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佛法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让这位同学甘愿舍弃美好的前途去毅然出家呢?既然每一个人都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那他的这种选择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深层道理呢?

    我们也就如此以各自的缘分接触到佛法的一些皮毛,或者说得到关于佛法的一些初步印象可能会更合适。走上工作岗位、成家立业之后,随着生活经验的积累,我们对人生百味的体验也日渐增多起来。于是佛法的影响与对世间社会的洞见,也开始在我们心里潜滋暗长。

    我们经常能见到一些老工程师们原先兢兢业业于本职工作,等退休以后,除了少数人能有机会继续发挥余热外,大多都赋闲在家、无所事事。除了以看电视、打门球等方式打发余日外,剩下的生活内容便是静等身体一天天衰老直至死亡。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尽管我和妻子也不过是普通的知识分子,但面对前辈同行的这种生活状态,原先对工作和生活的热望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冷却下来。我们并非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壮志,也非抱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但最简单的一个问题还是会常常逼迫我们反省自己:我们的明天又该如何度过呢?

    不甘沉沦,那就得重新酝酿未来的蓝图。

    经过一番努力后,我们终于有机会随着一位朋友的指导与带领,共同奔赴位于雪域高原的色达喇荣佛学院。我们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法王如意宝于九五年首次主持举行的“十万持明大法会”,当时的景观真可谓盛况空前:那嘹亮的法号声响彻天宇;激越的法鼓撼人心魄;十万僧俗齐诵的金刚咒语气壮山河……我们每天都被这壮观的场面感染着,每天都沉浸在喜悦与收获之中。法王如意宝慈悲安详的目光、出家僧众友好朴实的神态与庄严静美的仪表,使我们倍感亲切、肃然起敬。对于佛法所知不多的我们,来到这里就像来到了一个兄弟姐妹和睦团结的大家庭,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与孤单。这不正是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的一种精神风貌吗?

    雪山将哈达映照得洁白而美丽,僧众们红色的僧衣也似火似霞。置身其中,让人倍感温暖,心中也有了依托和希望。我们自然对佛、法、僧生起了从未有过的信心,并一同皈依了上师三宝。

    入得门来,方才渐渐感受到佛法不可思议、无法言喻的奥妙。于是对传法圣地的眷恋,便成了我们归乡之后的主要精神情感。就像是受到一种看不见的磁场感召,我们一次次地踏上了赴佛学院的求法之旅。

    一边感受高原温暖的阳光,一边品味佛法的妙雨甘露,在这里呆得越久,越是让人不愿离开。我这时对以往的人生真真切切有了一种后悔不尽的感觉,我真是想不通,为何我以前会距离佛法如此遥远?要是能早一天碰到上师,早一天认真地用自己的脑子去分析一下佛法,那我现在的进步一定会让自己都感震惊的。

    每次短暂的停留,都无法满足我们对佛法的渴求。经过一番努力后,我和妻子先后离开了工作岗位、离开了家园,我们决定长住于此,以便能日日聆听大恩上师们传讲的佛法妙理。

    排除一切杂念与干扰后,在这一住就是好几年。虽说也精勤不懈,但所闻所学还是让我们越学越觉得自己的渺小与无知,越学越觉得佛经论典的慧海深不可测。

    印象最深的便是佛陀揭示给我们的生死真相。人们往往都认为“人死如灯灭”,实则这生命的运动状态真乃接力赛一样,一期生命连接下一期生命,这接力棒就是那善业恶业。受它的牵引,我们被永无休止地投入一种生命形态到另一种生命形态的循环之中。世间接力赛还有一个目标与终点,而业力的接力赛如无佛法明灯的指引,将不止不休地在六道中轮转不息。而人们的愚昧与可怜之处便在于,大多数人都认定这业力的接力棒是不存在的。不过我倒是想反问这些人一句,假如没有这看不见的业力牵引,那我们的所有举作,这么奔波过来,那么劳碌过去,又是以什么为目标呢?有多少人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前途,并理智地自主命运呢?既然你根本无力主宰命运,那你有什么理由反对被业力牵引而趋入盲目的命运跑道呢?说穿了,人们不过是被眼前或梦想中的那些可怜的安乐蒙住了双眼而已。它就像鸦片一样,只尝了那么一点点,便就此上瘾,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吸毒。所有人生中暂时的安乐感受都是无常的,如三更梦、瓦上霜一样,终究会消散得无影无踪。佛陀以慧眼亲见众生轮回受苦的情景,故而因悲悯迷惑重重的众生之故,以权巧方便之智慧宣说了八万四千法门,目的就是为了使不同根基的众生依不同的方便法门,共同走上脱离轮回的解脱之路。

    生死轮回,轮回生死,没经过闻思佛学的人,不具备真知灼见的人,有谁能看清甚至想象一下生死的事实与场面?在《释量论》中,法称论师曾说过:“心无观待其它法,成立前际无穷尽,因已具足且无碍,成立后际无穷尽。”简单地分析一下,因为不同的人看同一个物体会有不同的感受,故心不应从外境产生。若无缘无故地就产生心,则思想家应成愚夫,愚夫应成思想家。那么心生何处呢?显现上来看,只能是从前一刹那心而来。如此逆推,则应无法找到心的前前根源、最终根源。所以生命的轮回就像昨天、今天、明天那样,从未停止过它的相续不断的产生。

    明白了这一点,我想只要我们认真努力地行持下去,则把握今生、创造来世就绝对不会是纸上谈兵。

    正当我们在佛法的天地中如此纵横驰骋时,却日渐因远离故土多年而遇到了来自家庭方面的不解与问难。记得九九年当我再次准备到佛学院求法时,母亲却用无言的落泪向我表白了她的难过心境。我真的是很难向父母作过多解释,我的确从我的自身经历中体会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的与父母难舍难分的感情。不过父母却始终认为,我离开他们便是忘恩、便是淡忘他们,这又如何让我向他们解释呢?在父母眼中,乃至很多人眼中,学佛之人是不太讲究世故人情的,他们抛下父母家庭,也不知为什么要过一种离群独居的生活,这岂不是不尽人伦孝道、不顾社会发展?

    要想破除这种偏见,只有人人都深入佛法,而这一点又是多么的不现实!故而遗憾乃至伤心便在所难免。其实佛法的核心思想便是发大乘菩提心,爱众生如父母,慈悲所有众生,使他们都能离苦得乐。千万别以为学佛之人没有真感情,从佛陀到法王如意宝,再看看许多高僧大德对父母亲友的感情,我们就可以知道,他们不是不懂人间真爱,而是把这种爱扩大为一种更深、更广、更纯、更究竟的对所有众生的感情。他们为众生都能脱离痛苦的轮回,而将私情私爱升华为道情法爱,以智慧的奉献去慈爱救护天下一切如母众生。正如明朝莲池大师所说,“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上师法王如意宝亦是如此悲悯众生如独子:“若一众生未得度,我佛终宵有泪痕!”

    这是怎样深挚的情怀,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啊!

    每每想到父母对我的恩德,我就感到必须要用最好的方式去报答他们。记得小时候每当我生病时,妈妈总要背着我去打针,风雨无阻。如果我不学佛法的话,我可能会用床前尽孝的方式伺候他们一辈子。但不知则已,知则当效。一生辛劳的父母均已退休,晚年生活也很安逸。但不能仅仅使父母身体得到安养,还要让他们现世与后世都能得到精神上的快乐,并力争永脱轮回之基。当然,报答父母之恩的方式有多种,每个人的因缘、能力不同,采取的方法也会多种多样。对我而言,当我看到父母的眼泪,看到他们对我表现出的眷恋后,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地闯入我的脑海:看来我应该出家了!

    因为学佛越久,我越发感到:舍不掉娑婆,实在难生极乐。对我个人而言,既已多少了知了一些轮回的实相,那就更应该少一些对世俗的贪恋,如果还儿女情长,那岂不是辜负了佛陀的教言?自己的学佛不也变成了口头空谈?暂时的舍离妻儿老小,肯定心中会有种种波澜。但一想到世俗之情实乃业力这接力棒最牢固的粘合剂,摆脱这令人困恼不堪之五浊恶世的强烈愿望就让我不得不铁下心来。

    是要这一世的你恩我爱,还是生生世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自在?

    而且对我而言,出家还有一个比较有力的助缘,那就是妻子的想法也早与我不谋而合。在日常家庭生活中,我们互相帮助;学佛过程中,我们又比学赶帮。并且为了不影响闻思修行,我们早已商量好不要子女,以免分心。她平日贤慧勤劳,对体质较差的我多方照顾、操持家务,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人生短暂,诚愿她出家之后能精勤闻思,早获解脱。我无以回报她对我的帮助,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她了。

    至于父母,我会用出家修法的功德回向给他们,并日日祈盼他们也能早闻佛法、早入佛道。我想对他们最好的报答,便是自己力争早日解脱。否则,按世俗法门报效,恐怕自己下一辈子沦落在哪一道都尚不自知,那时还认识今世的父母是谁吗?

    一世与万世相较,我还是选择能生生世世利益他们的法门吧!

    记得当我和妻子最后一次以世俗人的身份共同迈出家门时,相视一望,我们都感慨万千。

    是的,就要与世俗生活告别了。没有什么留恋之处,只是因父母暂时的不理解而有几许遗憾。

    那就带着遗憾向雪域、向学院、向心的归宿地进发吧,我们原本就是在缺憾中追求圆满!

    在雨中,我无法用纸和笔记录下刘疆的言谈,只能用心把它们都刻在脑子里,等回家后才得以用记忆的钥匙再次开启。于是,这才有了这篇奉献于有缘者面前的“刘疆抒怀”。

    记得当刘疆停止了他的叙述后,刚好天也放晴了。雾蒙蒙的天空一下子变得透亮、湛蓝,乌云全部散去,只剩下丝丝白云在天际飘荡。沐浴过后的草地上有晶莹的雨滴闪烁,翠色更是直逼人眼。让我和刘疆最感心旷神怡的便是,正当我们准备各自回家时,从南山的山顶到西山的山腰,天际间蓦地出现一道彩虹。

    我们即将迈开的步伐,不由自主就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