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出家之缘
    每个人进入佛门的因缘都千差万别、不尽相同:有的是因看破红尘而毅然出家;有的是因读佛经而心开意解、从此对佛法深信不疑;有的则是因前世的善根成熟而投皈三宝。

    作为一代骄子的大学生们,他们的出家,往往会引起周围人们的不解而致议论纷纷。

    一个山花烂漫的季节,在开金刚娱乐法会时,法源向我讲述了他的人生经历与出家缘由。虽然已时隔许多时日,但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他穿着一身黄色僧装,满脸不算太长的络腮胡子,嘴里不停地念着佛号,同时轻轻地拨动着手里的菩提念珠。在蓝天碧野的衬托下,颇给人一种飘逸脱俗的感觉。我们愉快地畅谈了关于人生与佛法的很多问题,当时我也向他询问了他的出家经过。眺望着苍翠的远山,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并不遥远的从前……

    我出生在一个教师之家,父母都是当地教育界的骨干。我一直是在父母的熏陶和呵护下长大的,青少年时期的我,头脑就犹如一个箱子,别人给什么,我便装什么,从没有主见,真可以说是别人思想的奴隶。在这种状况下,我不可能接受已被教科书定性为封建迷信的佛法,直到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我才算是与佛法有了第一次轻微的触碰。

    我是学中文的,《当代文学》是我们那个学期开的一门必修课。也就是那位教当代文学的老师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那天,他上课没有坐在椅子上,也没有拿出厚厚的讲义夹,带来的那本书也没有翻动一页。他只是一个劲地写,滔滔不绝地讲。往常那些戴着老花镜的教授们总是坐在那把大椅子上,念一个多钟头的讲义稿后,一堂课便算完事。而他对当代文学的大家,时而赞美,时而点评,且全都是自己的真知灼见。结果到下课时,他已写满了整块黑板。这堂课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后来,我们三、四个同学便经常跟他在一起,他也常常带着我们到市区、郊外游玩。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他会经常把古今中外的名人典故搬到我们面前来讨论,在热烈的思想交流与辩论中,我那历来只会不假思索地接受的头脑,似乎在他的激发下才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原来我是可以对任何事物做出自己的判断的!原来在天地之间,最可珍贵的便是一个人纯洁、独立、高尚、深刻的思想。也就是在这个被他迅速“催化”的过程中,我开始对以往的所知所学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怀疑。从那以后,我自己都说不清有多少次站在江边,向对面的大佛像喊出“为什么”的发问了。

    他的讲课涉及各门学科,与其说他在教《当代文学》,倒不如说他是当代文化与思想史的引路人。在他的启发下,我的眼界大为放宽,对其它领域的知识也开始有所涉猎,我试着一步步突破文学的狭隘范围,在各门学科的代表思想中去寻找真理。以前真的以为真理就在教科书中,就在我们手上,我们绝对已掌握了关于宇宙人生、生命、社会的终极真理。但在他的几句反问面前,我马上就变得哑口无言了。他说:“既然生也有涯,而知却无涯,那么是谁赋予了这有涯的‘生’以统领万事万物的权利?是谁让我们为无涯的‘知’打上‘终极’的句号?继续探索去吧。否则死到临头时,我们都还不知道生的含义!”不仅从大的方面鼓励我们向生命最本质开掘,他还时常结合现今社会的种种现象,以自己的思想来带动我们思考。他常这样说:现代人真是简单得很,只知道吃喝拉撒而已。他们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追求;他们的生活只是庸庸碌碌地凭本能过日子;要么就是拼命寻找刺激。但无论怎样,其实质都空洞得像泡沫……可叹人心衰微至此啊!古人的大家风范在今人身上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所谓的名人多是沽名钓誉之徒,他们自己的精神世界都是一片荒凉……无论是谁,在面对自己的生活时,都应认真地思考、选择。做人不是游戏,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现在的世界的确让人生起太多的苦闷,而精神上又找不到出路,所以很多人便因困惑而自杀了(三岛由纪夫、海明威等)……

    在他的谆谆教导下,短短四个月里,我的思想便有了一个腾飞与突变:对于世界与人生,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和判断;也就是从那时起,我默默地立下了誓愿:要在探索真理的路上不断前进,绝不能做那种只知吃喝玩乐的庸俗小人。即使不能像真正的伟人那样留芳千古,也要活得有价值、有意义。

    还是在他那里,我听到了“佛”这个字眼。可惜的是,跟他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还没来得及听他对这个问题的阐述,我就已毕业在即了。每次想到这,我都有一些遗憾。如果能早点儿听到他对佛法的畅谈,我可能就会更快地踏上正道。可惜……

    虽然我有了非常大的进步,但是对人生、宇宙的终极真理,却仍然没有找到一个答案,于是我写下了一句发自肺腑的感触:“世界在茫茫中展开,我在世界中茫茫生存。”带着一颗继续追求真理的心,我离开了大学校园。那年,我二十岁。

    我的职业是教书,和所有刚走上社会的人一样,我真的是怀着一颗干一番事业的热忱之心,那种心绝对是纯真的。但要实现这种心愿,却绝非易事,而我当时亦低估了各种可能会出现的困难。

    我遇到的第一个障碍便是社会对我的影响。客观地说,整个社会的气氛并非是积极向上的,真像我的老师所说的那样,大多数人都是只知吃喝拉撒而已。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消费自己的生命,他们即就是抽出一点时间来劳动,那也只是为了下一阶段的消费。理想、人生、真理,在他们心目中,只不过是些书本上好听的文字。在不自觉中,我也被带入了这股莫明的洪流,刚从校园里出来时的那种激情正默默地被磨损。但在内心深处,由那位老师播下的火种却依然从未间断地闪烁在我的生活中,因为我知道那是我最可宝贵的人生支点与精神财富。于是,尽管别人总是用奇怪的眼睛看我,但我仍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数百元用以订阅哲学、文学等类杂志。

    偶尔在酒桌的推杯换盏之间,我也会不顾大家的惊愕,而高谈司马迁受宫刑忍辱撰《史记》,及戊戌六君子凛然赴刑场慷慨救国的壮举……

    每当夜深人静、独自面对自我之时,心中总会响起一个重复的声音:“我不愿做这种庸俗的人。”但身为凡夫,我实在难以冲出这重重的世俗牢关。这样,当第二天来到时,我又重复起与前一天一模一样的生活:喝酒、打牌、侃大山、看电影……这种矛盾的生活大约持续了有一年多。

    我遇到的第二个障碍便是工作。在实际工作两个月之后,我便害怕面对学生了,因我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堪为人师。当我教育学生要关心他人、谅解他人之时,一想到自己对学生的粗暴态度,便不敢再开口讲大话了;当我批评学生没有刻苦努力学习之时,就会惭愧地想到自己虚度的光阴;当我把不及格的作业本扔向学生之时,也同时扔给了自己一个难题:你自己的人格及学业及格了吗?我热爱我的工作,也正因为热爱,所以对自己的要求也更高。教书育人不但要教给学生知识,还要培养和锻炼学生的能力与素质,更重要的是,同时必须教会学生如何做人。这就要求教师应该具备完美的人格、深广的智慧、持久的耐力和毅力,以及广大的爱心。别的不说,我自己连做人都做得昏昏庸庸,又如何教育他人呢?如果学生要由我来教育,那我无知的心又由谁来教育呢?

    这个时候,如果我放弃努力与思考,就可以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工作之时,以应付了事;而在工作之余则花天酒地。但这是我所愿意的生活方式吗?于是,在思想的夹缝中,我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被埋在这种痛苦当中,欲止不能,欲罢不休。我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同时眼望着书架上一排又一排的书:那里有中国的古典文学名著、古希腊的神话、诸子百家的著作、孔孟的思想、老庄的哲学,还有但丁的三部曲,歌德的《浮士德》……但此刻,那么多的书似乎全然已成了一种多余的摆设。尽管我不是什么学者,但还是喜欢看一些古今中外大家们的著作,并常常从中得到一些启发。但在面对实际的深层痛苦与内心独白时,这些著作便全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不过有一次,我的茫然若失的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一本翻开的影集上,那里有我的一张在峨眉山金顶旅游时照的相片——我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合十,面似凄苦。当时的动作只是一种游戏,没想到却与我现在的心情非常相符。刹那间,一个念头就在脑海中显现——佛教!为什么我不在佛教中找一找答案呢?当时那位老师不也曾提到过佛教吗?这时,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远离红尘的清净寺院生活:那回荡着晨钟暮鼓的山林,应该能够给我提供另一种塑造自我的环境。那极富哲理的禅机、佛理,或许能为我打开另一扇世界观、人生观的大门。而那表面看来离奇的轮回学说,也许能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乃至体验生命的最本质状态……想到这些,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中就逐渐清晰起来——赶快钻研佛经义理并实修佛法教义吧!如果这最后的一道解脱路径最终被证明是“此路不通”的话,我想那我就干脆随波逐流吧。这个念头第一次升起时,正值九六年盛夏。

    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一方面刻苦学习经、律、论,一方面几次到报国寺深入观察、体验出家人的生活。这样的精进闻思修,最终向我表明:我的选择没有错!佛法终于解开了我所有的心中谜团,它一点儿也没有令我失望。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下,我平静而坚定地决定,剩下的人生之路就让我在寺庙里、在僧团里度过吧。既然我已厌倦了这个世俗社会,那为何还要强迫自己卑躬屈膝去迎合它呢?还没到“佛法不离世间觉”这一层次,那就专心致志地先以出世间这一形式去磨练自己吧!把这些问题全都考虑清楚了以后,在九七年的夏天,经父母同意后,我终于在报国寺正式出家了。

    在峨眉山住了一年多,其间我对佛法的基础知识及佛教史有了一些了解。但由于缺乏善知识的引导,只是自己在翻书,故而对真正系统的佛法知识仍不甚了了,尚远远达不到自己出家时的目的:完善自己的人格,了悟宇宙人生的真谛。

    九七年底,恰逢法王如意宝朝礼峨眉山。在金顶上,我有幸一睹法王尊容,算是与他老人家结下了一个殊胜因缘。九八年,几位从色达喇荣佛学院行脚到峨眉山的僧人,又住在了金顶。与他们进行了一番谈话之后,我对喇荣圣地生起了无限向往之心,当下就决定前往圣地参学。当年十一月,当我终于来到了色达喇荣沟后,顷刻之间就被这片土地上真实修道的状况、景象折服了。在聆听了活佛、堪布们的教言后,自己又增加了对佛法的信心,深感佛法的甘露妙味再造人灵魂的不可思议之功。在深深叹服上师们那广大的悲心与深邃的智慧时,要永远呆在这里修行的打算便自然产生了。

    近三年来的学修,使以佛法的正见为基础的世界观、人生观终于在我身上得到了确立。虽然我并不具备任何修行的功德,但我深信,只要一直以佛法为指南,昔日的夙愿就一定能成为现实。我定能彻见宇宙真理——菩提真心;定能实现人生意义——利乐有情。想到这些,我总忍不住一阵阵激动不已。此刻唯一能表达我心情的话就是:感谢我的上师们,感谢伟大的怙主释迦牟尼佛。

    法源那不甘沉沦的探寻历程和最后毅然出家的决心,也许会打动不少人的心。同时,他的经历也告诉人们,知识分子学佛乃至出家,绝非如某些人认为的那样只是一种盲目的抉择。他们大都是通过一个较长阶段的研究、思索与观察之后,才会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在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佛教教育都极为兴盛,国家对此也非常重视。在这样的大气候下,一个人的出家不但不会遭到排斥和歧视,反而会受到尊重和赞叹。然而反观我们周围,一些智识浅薄的愚痴者,往往总要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来审视这些胸襟宽广的出家人,确实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