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浮商人
    在地方上,提起阎浮商人,谁都会竖起拇指,说他是第一位善长仁翁。

    阎浮商人常常乘着香象,在街道上,慢慢地踱。花绸阳伞,遮不住煎得焦鲜鱼的阳光,故而他的面孔,给晒得锅底一般地黑。只除了两排牙齿,和两只鹘伶伶的眼,看起来,他简直就是黑夜的化身。

    正因为这样,据说,他就知道地方上很多令人流泪的事,至少比常常关闭自己在王宫里的国王,知道得更多。每年雨季来临之前,王照例举行一次宴会,邀请有地位、有钱财的人参加。旁的人,只知道把自己沉没在曼妙的歌舞里,在豪华的气氛里,在可以骄亲朋傲妻妾的光荣里,只有阎浮商人,手端着酒杯,眼中却霍着泪光,唇角又挂着一丝忧悒、悲天悯人地向下弯。这时,好心肠的王后,就照例知道,宴会散后,他是准备留下来唠叨国王了。

    每年都是这样,一唠叨,倦于听取那些人间惨事的国王,就会指派阎浮商人,募集慈善捐金来做社会福利工作。因为王深信他说话不假,至少,他是每天在城乡巡视,可以证明他的确是在关心民瘼。

    那时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阎浮商人自然很难向公众表示,自己是如何地牺牲了做生意的时间来进行慈善救济,又如何的掏腰包还要受委屈。但也许是公道自在人心吧,几年下来,整个国家的人,甚至是牙牙学语的孩子,都知道他是慈善家了。因为孩子啼哭时,妈妈会对他说:“你再哭,阎浮伯伯明年就不送羊奶给你喝!”

    阎浮商人从十六岁开始做小生意,到三十岁时开始兼做慈善家,六十岁不到,就成为国中的首富了。国中的老太婆,因此就常常拿他来做榜样,教训年青人。

    “你看!”她们说:“做好人究竟是有好报的。”

    然后他们就如数家珍般数说,三十年前,阎浮商人只不过住一栋小楼房,花园也不大;现在,他住的就简直是王宫了,他的花园,晨早时太阳从园东角爬上来,黄昏时从园西角掉下去。三十年前,闾浮商人只不过有一妻一妾,现在,倘如他的妾侍一起聊群乘香象出游,那象队就可以列满长街,而且还要拐弯。三十年前,阎浮商人只不过有几十个伙计,七八个佣人,现在,他的店子一间一间地接着开,几乎每一个城最好的街道上,在最好的地点,都开着他的店子,家里的佣人更不用说了,光是米,每天就吃掉几担。……

    事业成功,做人又慈善,白然是人们心中的偶像。因此没有人不尊敬他。只除了一些喜欢诬捏他的小商人。

    譬如说,有一个小商人破产了,就竟然敢向官控告,说是闾浮商人骗他。——阎浮商人向他订一万担胡椒,价钱已经定好。及至胡椒收获时,国王忽然发现,王库里的胡椒太多,不卖掉一些,难保不会变坏。这消息传开来,胡椒的市价大跌,他早先因为阎浮商人定货的数目太多,一时过份小心,已老早按市价向产家定货,如今市价既跌,产家自然来不及地向他交货,收取早定下的好价钱。然而,当他向阎浮商人交货时,阎浮确人却说没有这么的一回事,只不过是因为他餂疯了,所以才向自己诬赖。

    社会舆论自然是倾向于同情阎浮商人的那一边。因为凭常识就可以知道,一个这么有钱、心肠又这么喜欢慈善的人,是不会不守商场信用的。

    那个不识时务的小商人,却竟然不管舆论,胆大妄为地去告阎浮商人。

    官问:“你有没有和阎浮商人签定买卖契约?”

    “当然有。”小商人气愤愤地把契约呈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愤的缘故,手有点颤。

    官侧着头,看了一会,就说:“契约是假的。上面阎浮商人的签字是伪造的。看,所以当你拿契约上来的时候,因为心虚,连手都发颤了!”

    官总是公正廉明的,因而阎浮商人的名誉总是清白。那个心肠不好的小商人——至少,他每年不做慈善事业,就可以证明他的心肠不好,更何况歹毒到去谤告一位大慈善家!便只好把店盘掉,把房产卖掉,等待阎浮商人以德报怨的一年一度的救济。

    “你看!”城中的老太婆,又拿这个小商人来做榜样,教训年青人了:“做坏人究竟是会有报应的!”

    每年,诸如此类受到报应的坏人总有好几个,可以证明天神不是白白受人间祭礼供养的。也只有这一群坏人和他们的眷属,死性不改地憎恨阎浮商人,此外,没有一不人不对他尊敬,充其量只能除了华沙达维娜。

    华沙达维娜也是一位很令人尊敬的女人。每天早上,她都带着一群侍女,携着花花绿绿的食篮,穿过水杨树林的小径去斋僧。午睡后,歌舞就开始了。有钱人都往她的家里挤,有歌舞、有酒、有赌局,自然很容易令人聚脚。如此热热闹闹的直到黄昏。黄昏后,偌大的房子冷冷清清,就只等候阎浮商人一不人。当然,忙碌的阎浮商人是不定每晚都到的,也只有他到的晚上,房子里才重新洋溢起酒香、歌声和舞姿。要不然,就只有华沙达维娜那面竖琴,幽幽地断续着响,伴着一窗的天星。

    如是地过了两年,情况有些改变了。就是阎浮商人不来的晚上,竖琴也不响了。整个房子就只有一片寂静。

    然而,就在一个寂静的夜,却忽然爆发出一件令人震惊的事:闾浮商人在华沙达维娜的家里,和一个木匠打架,竟给那凶恶的木匠用刀杀死!

    官府自然很忙,社会人士自然很激动,这些我们都不需要去管它。我们关心的,只是阎浮商人的灵魂。

    在心理上,我们常常相信,一位慈善家的灵魂是轻的,因而可以飘上天堂;一个恶人的

    灵魂是重的,所以不得不堕入地狱。这一次,大概因为阎浮商人死时衣袋载得金币太多,故此他的灵魂,竟然反常地像铅一样向下沉,一直沉到地府。

    阎浮商人自然大声地抗议:“我做了几十年的善事,为甚么我会堕落到这里来?”

    地府里的官,因为黑暗的缘故,自然不会像有阳光的人世那样,凡官都是公正廉明的,便没有人去管他的申诉。阎浮商人因此就悲哀地落泪了。

    “我要去见王!”他终于咆哮起来。

    于是,经过一些波折,他就见到阎罗王了。

    “宗兄!”他叫。

    “宗兄?”闾罗王有些愕然。但看看卷宗,又不觉微笑了。

    闾浮商人见阎罗王铁一般的面孔也居然露出一丝笑意,自然更觉得理直气壮,何况他一向在人世,就是一个惯于和王公大臣打交道的人,有那一位王公不和他称兄道弟呢!

    他便开始对阎罗王诉说自己几十年的善举,和在人世间的名声。阎罗王起初还听得很有趣,渐渐,便有些不耐烦了。翻翻卷案,冷冷地对他说:

    “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还老是说着些在人世常常惯说的话吗?”

    阎浮商人忽然感到很大的没趣。多少年来,当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达官贵人诉说这类话头时,从来只有啧啧的赞美,当赞美变成习惯,宾主双方就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了;埋所当然这种感觉再变成习惯,则彼此就会把自己的话头看作是真理,所言所行,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他虽然有恍若被浇冷水的感觉,但嗫嚅了半天,终于挣出了一句话:

    “可是,每年我到底捐出过三二十件衣服。这些的确是我自己掏腰包的。”

    闾罗王又翻一翻案卷,做一个手势说:“可是,你每件衣服又在背后盖上了『阎浮记捐赠』的印,你本来就是想利用这些穿衣服的人替你的店子作宣传。

    “而且,”阎罗王继续说:“你的财富虽然不断增加,你的事业虽然不断膨胀,但我曾经派过三个使者去警告过你,希望你能轻松一些上天国,不要那么沉重地下地府。”

    阎浮商叫屈了:“我那里有见过你派来的使者!难道你这样对待我,就是因为误会我没有好好地对你的使者应酬?”

    的确,阎浮商人对应酬王公大臣的使者,是有特殊心得的。这些使者会使他快乐,也会使他头痛,但最后,结果都是使他得益。倘如阎罗王派过使者,而且不只一个还是三个去找他的话,他不懂得应酬才是混蛋!

    阎罗王举起一只手指说:“那么我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个论男人或者女人,牙齿掉了,头发白了,皮肤起了皱纹,曲着背,一步步地捱着走路。他们说话言语不清,口干、喉噪、舌焦。他们爬一个小坡,即使是扶着拐杖,也觉得心跳、气喘、脚软。

    “他们晚上无法睡觉,因为整夜咳嗽;他们白天无法饮食,因为整日胃痛,他们的心常常恐惧死亡;他们的身体常常抖颤。……

    “我问你,你有没有见过这类人?”

    阎浮商人答道:“有呀,这就是我们人世的老人。”

    “不。”阎罗王说:“这是我派出去的第一位使者,叫做『老使』。”

    他再举起第二个指头问道:

    “你难道没有见过,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发寒发热,腰酸背疼,眼睛失明,耳朵失聪。或者腹内如抽肠,背心如抽髓。

    “更严重的,他们瘫卧在床上,粪便污秽,宛转其中,不得自在。或眠或起,都要人扶持,连饮食也要人侍候。喜欢喝冷的时候,人家却偏给热汤给他呷;喜欢吃甜的时候,人家却偏给苦茶给他饮。……”

    “我问你,难道你真的没行见过这类人?”

    阎浮商人答道:“有呀,这就是我们人世的病人。”

    “不。”阎罗王说:“这是我派出去的第二位使者,叫做『病使』。”

    阎浮商人这时心中有些嘀咕了,谁晓得阎罗王派来的使者,竟是这么的一些人。阎罗王却不管他那么多,再举起第三只手指问道:

    “你难道没有见过,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随时断了气,手足渐渐冰冷,给人放在床上,用彩衣把他覆盖着。这时,他的眷属围在床边,嚎啕大哭,又焚香烧纸。

    “以后,又用斗帐和轩盖,种种庄严,把他装饰收拾,送到郊外去,或埋葬,或火化,甚或用天葬方式,把他砍成碎片,拋给天上的苍鹰去吃。……”

    “我问你,你难道也没有见过这类人?”

    阎浮商人答道:“有呀,这就是我们人世的死人。”

    “不。”阎罗王说:“这是我派出的第三位使者,叫做『死使』。”

    “你既然已经受过我三位使者的警告,却依然放逸,依然干你自己认为是成功的事,那么,难怪你的灵魂重得铅一样掉进我这里来。”

    说时,阎罗王一挥手,两名鬼卒便走过来,持着阎浮商人的两手两足,头下脚上地拋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