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园住夏,弟子阿难随侍在他的左右。
生活过得很畅美,然而却很刻板。太阳一出来,阿难就坐在无花果树下冥想,思索佛昨天给他们的教导,又要思索,今天应该给佛出一个甚么题目。——因为佛有一个习惯,叫做“无问不说”。倘如没有弟子合什而曰佛言:世尊,云何甚么甚么,佛就不会自己宣扬自己的哲理。必待有人肯去问“云何”,他才去解释那个“云何”。过往,提问题多是智慧第一的舍利子的任务,阿难只不过不偷懒,每次佛说法时,他都参加,而且不打瞌睡,因此才得到“多闻第一”的称号,若说能提出精辟的问题,问得佛心生欢喜,他不是舍利子的对手。现在,舍利子偏偏躲在王舍城不来侍佛,这提问题的责任,就落在他的身上了。
近一个月来,阿难做得很糟糕,心神不属,每次提的问题都很愚蠢,因而佛就说得不甚精采,当然,也就没有甚么“最为第一”的经典记录下来。昨天黄昏,佛可能是气阿难不过,居然打破惯例,肯“无问自说”,说了一部“阿弥陀经”,才恢复一往的水准,说法时有天女散花赞叹,天龙八部及诸天圣众一例生欢喜心,信受奉行。
阿难自然很为此惭愧。这天清晨,他便下决心要想出一个令人拍髀叫绝的题目。然而刚要下决心,他就联想到,月来使自己丢脸的根源,都是因为那天乞食时碰到的女人不好,尤其是昨天发生的事!
那天也合该有事。冥想一会,他便循例持着食钵,去乞讨中午那餐、也就是一天中仅有的一餐食物。向来,他是沿着河边的水杨树林走的,这天不知为甚么,竟然走没多久,就顺步拐了个弯,来到一口大井的旁边。
太阳虽离地平线没多高,但已经晒得人够难受。若是沿着河边走,只要俯下身子,就可以用食钵取水来解渴,这次,既然错走到井边,若要喝水,就非要向来汲水的人乞讨不可了。反正时光还早,阿难想,也就不妨坐下来歇一歇脚。
坐没多久,前面庵摩罗果树荫中,便闪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很苗条的身影。阿难因此身影太美,不敢去看她的面孔,只注意到,一个水瓶,顶戴在少女梦一般柔和的发上,白陶造的水瓶太苍白、太干枯,因而就显得那发格外的润。
阿难心想,汲水的人来了,我向她乞讨一点水来润润喉,就应该马上走开,和一个女人,特别是这样有风致的女人单独在一起,是不好的……,哦,真的是不好的。
正在想着、想着,一道水流,映着阳光的水流,已如一线流虹那样注入他的钵中。
“你是想讨点水吧,沙门?”
阿难蓦地醒觉,原来钵子已在不知不觉中递了出来,而且,还注满了清水。水太清,因此阿难就不敢去仔细观看水中的影子,只两手持着钵,脖子一仰,闭上眼睛,咕噜咕噜地把水喝光。
“多谢施主的布施。”阿难把钵挟在胁下,双手合什,安详地照规矩道谢。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此际心中,的确丝毫没有起过甚么妄念,更不会在眼神中,流出甚么足以令人误会的神色。
尽管如此,却仍然惹出麻烦。
一路往前走,就老是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在转入庵摩罗果树林时,趁机朝后一望,果然,那少女一双黑黑的眼睛,正躲在弯弯的眉毛下张望着;与自己的眼光一接,便又马上垂下,——好高好弯的眉。
第二天,阿难一出祇树给孤独园门,就提醒自己,不要再拐过水井那边。可是,沿着水杨树林走到岔路的口,就发现昨天施水的少女,已然站在树荫下。——好白好白的衣影。
“沙门。”那少女离远就向他打招呼:“我已经替你把水准备好了。”
阿难已然忘然,当天是怎样把这场面应付过去的,大抵总是应付得很狼狈吧,这才惹得自己注意到那少女一声嘲弄的憨笑——好整齐的牙齿。
第三天,第四天,以至其后一连很多天都是如此。少女、水瓶、嘲弄的嘴唇、挑逗的眼色、修长的手指……,老是像命运一样,在路的岔口处等候着自己。水是默默无声地注在食钵里,人是默默无声地在追求或逃避、心是默默无声地在跳荡、太阳是默默无声地透过水杨树林在窥视。
阿难自然不曾动过一丝感情,他只是觉得无端惹上麻烦的苦恼。因为佛早已教导过他们,无论外表怎样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是披上一层美丽皮毛的骷髅,而她们的每一个窍孔,都流出不净的恶露。这种观察女人的办法,特别是观察美丽女人的办法,佛称之为“对洽观”。一如人见疠疫,即须服药避免;又如野草萌芽,便须以石将它压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虽然麻烦,阿难也不太着意去理会它。直至昨天,在路的岔口处,竟没有出现那位预期一定出现的少女,在树影下,只站着一个黑衣、干瘦、深眼、扁鼻、缺唇的老妇。正惊诧间,那老妇已尖声地问:
“你是不是那个教我女儿着迷的沙门?”
阿难只好合什,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名叫摩登。”
原来她就是摩登!在乞食时,早已在城里人的口中听过,她是巫术第一的婆罗门。
“我的女儿——人人都喊她做摩登女,已经为你病倒,就快要死了,你应该去见她最后的一面。”
阿难想,我就去为将死的人祝福吧,祝福她不再堕轮回的世网,不再惹情爱的尘缘。这样,便随着那老妇人走了。
老妇人一面走着,一面喃喃,阿难也无心去听她。他走着,和平地,默默地,无欢乐也无哀戚,好象平常漫步进城乞食那样。不久,就走到双椰树下的一所瓦舍。对了,椰树原就是巫妇的标志。
阿难走进厅里,只见那痴情的少女就躺在地板上,双目合拢,睫毛原来那么长;双唇紧闭,唇色原来是那么红;呼吸急促,鼻梁原来是那么直……。
“你去吻一吻她的唇吧!”摩登说:“这是我们的仪式,用来表示对垂死者的爱意。”
“可是,”阿难说:“按照我们的仪式,我至多只能摩摩她的头顶。”
他一壁说着,一壁伸手过去。
突然,他的手给人抓住!!好幼滑的皮肤,一扯,他已坐在那少女的身边。原来摩登女已然狡黠地一笑,翻身而起。
阿难结结巴巴地不知所措。
“我的女儿,”摩登走过来拦阻着阿难:“愿意嫁给你作妻子。她是我们这个城镇中最美、最温柔的处女。”
“但我却是,”阿难随即就镇定下来:“这个城镇中最守戒律的此丘。”
“去你的戒律!我的女儿天天啼哭,埋怨你不接受她的爱意,只暍她布施给你的水。若你尚有一分人的味道,你即应尝出,水味应该甜如蜂蜜,因为它溶有一份少女的恋情。”
阿难站起来,回答说:
“溶有恋情的水,应该是酸涩如酽醋。我佛大沙门不容许我们与女人来往,更不要说结婚了。人若结婚,就下能过清净的生活,思考生死的问题。”
“娘,”摩登女哭泣着说:“你把门关上,不要让他走!”
“傻孩子,门只能关住他的人,不能关住他的心。这样吧,你就回到你的佛陀那里,把摩登女爱你的一片痴心告诉他,他应该知道,天帝湿婆的意旨是下能够违抗的。倘若他迸出一个不字,我将凭湿婆的威神力把你咒死!”
就这样,阿难像逃难一般,逃回祇树给孤独园,连仅有的一餐也没有去乞。他虽心无恐惧,不把摩登的诅咒放在心上,今天起来,在树下冥思,还只定想着黄昏时如何向佛问法,但麻烦究竟是麻烦,太阳已升高,还没有把问题想好,只得叹一口气,站起来,持着食钵准备去乞食。昨天饿了一天,现在实在有点吃不消了。
“你为甚么叹气,阿难?”
阿难抬起头来,原来佛已J站在他的身旁,对着他轻轻地微笑。
“没有甚么,世尊。”阿难赶紧顶礼:“我只是叹息众生难解你的三法印。”
“不要对我撒谎。”佛柔和地说:“去吧,无论何时何地,应当记着,我常护念着你。”
阿难摸不着头脑,只好持钵出园,仍然沿着水杨树走。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路的岔门,还没见摩登或是摩登女出现,心中暗自庆幸,他们大概是知难而退了。于是又急步穿过树休,却见一个白发的妇人顶着一们陶瓶迎面而来,愈来愈近,那妇人忽然把陶瓶放下,向他顶礼:
“比丘,请容许我用蜂蜜来供养你。”
阿难答过礼,依规矩双手捧着食钵,让妇人从陶瓶把蜂蜜注入,然后用舌头舐食。
“阿难,”这妇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厉。抬头一望,只见她一抹脸孔,眨眼之间,那里还是白发的老妇,赫然就是摩登。
“喝过爱情甘露酿出的蜜,你便中了我的蛊毒。三天之后,你就要死亡,除我之外,这蛊无人能解。”
阿难此际未免有热心慌,也就不暇答话,只回过头便走,遗留下摩登一串夜枭般的笑声。及至回到园来,心自思念,这件事还是对佛说明的好。省得有甚么三长两短,反受他埋怨。
“阿难,我已经告诉过你。”佛听过阿难的告白后说:“我常护念着你,你不必担心摩登的蛊毒。只是,摩登女实在痴心,你现在就去吧,把她带来我这里,告诉她我准备答应你们的婚事。”
阿难慌了,哀求道:
“世尊,你不是准备把我赶出门墙吧?”
“别多事,照我的说话去做。”
阿难只好垂头丧气的出门,一壁走,心上一壁十五十六地思忖不定。好容易捱到摩登女的家,把佛的话转告,摩登自然感到得意,摩登女也忽的双颊赧红,如沾初露的蔷薇。
默默地随着阿难走,渐近黄昏,摩登女已来到佛的座前——此时佛已洗足敷座而坐。侯摩登女顶过礼,佛便对她说:
“我准备答应你和阿难的婚事。只是,你要告诉我,你究竟爱阿难甚么?”
“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耳、爱阿难口、爱阿难行步!”
“那很好。只是阿难无发,你有发,你回家去把头发剃掉,然后回到这里来,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佛顿一顿,再说:“剃发之前希望你想一想: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涕、耳中但有垢、口中但有唾、身上但有粪便,夫妇交合但有恶露、恶露中生女儿、有生便有死亡。”
“我不在乎。”
摩登女一壁答,一壁立起身来,转身就跑回家里准备剃发。
她手拿着镜,一端相,只觉自己的长发如琉璃,比明镜还亮,如今一旦剃掉,未儿有点可惜。这样一思量,又想到自己这把头发已经蓄了十五年,有过多少个月夜,自己一面唱歌,一面梳掠,一面幻想将来嫁个有情郎……,想着想着,一滴泪已流到嘴边,于是蓦然惊觉:眼中果然有眼泪。
缩一缩鼻子,果然又有鼻涕。
这样,她就想到佛的说话,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种种不净,又联想到阿难的不净。自然而然,便记起佛最后的咐嘱:有生就有死亡!
如果阿难先自己而去,自己会寂寞;如果跟阿难的孩子先自己而去,自己会悲伤;如果自己先他们而去,自己的灵魂也会不安,……。这样一路想下去,愈想愈觉恐惧。
摩登女猛然把镜子摔下,鬓边的一朵珠花也因震荡而覆落。如箭一样,她往佛的精舍飞。——不是准备作新娘,只准备恳求佛,指示自己怎样打开死生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