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样,一近黄昏,王女牟头就命令她的侍女把线车移近靠恒河那边的窗去。那边的楼窗向西,落日的余晖散成文锦于河水,就连线车上的梵线,也抹上一抹金鱼红色。
从十二岁开始,牟头就寂寞地捻她的梵线。根据风俗,每一个婆罗门贵族的处女,都要经过这样的一段岁月:年年,把天天捻成的梵线编成一件缨络,在生日那天,将父母亲戚送的七宝系在缨络上,这就是她们将来最贵重的妆奁。
把一件又一件缨络收藏在箱子里,起初的几年,当然是很快乐的事,然而缨络愈收愈多时,少女的心,就会觉得这些缨络,已然编入了自己多少无聊的岁月,像蚕蛾一样,把岁华编入了茧壳。因而每天捻紧一根梵线时,便有如捻弄自己连系心头的动脉。
王女牟头如是消磨着华年,只有恒河的流水知道她的心意,因为日日黄昏流水都载满她孤冷的眼色而流注。
直到这一天黄昏,事情才忽然有所改变。
这天黄昏,王女牟头如常地捻线,如常地让潮湿的风吹拂她的纱,却忽地觉得,风里有一阵鱼腥,还带来一阵争吵,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一时好奇,停下线车,走过窗前攀着窗棂,俯头下望,只见有一个赤膊的少年,挽着一篮鱼,在楼下正和守卫宫门的士兵吵架。
“王没有规定不准我们在这里卖鱼。”
“混账,王没有规定的事可多了,他也没有规定不准我赶走你这个小子。”一个年青的士兵红着睑说。
“算了,算了。”另一个长着胡子的士兵在打圆场:“老弟,幸亏这不是王宫,只是公主的寝宫,你在这里撒野还不要紧,我们的公主脾气好,要是在王宫门口,老弟你就要吃大亏了。”
那个卖鱼人还是不服气,干脆把鱼篮重重的碰在街石上,叉着腰说:“我只是卖鱼,谁说我撒野了?”
“还不是撒野!”年青的士兵说着就要扑过去,幸而长胡子的老兵一把把他拦住,又别过头对卖鱼的少年说:
“还不快走,这里是没有人会买你的鱼的。”
卖鱼人听了,皱一皱额,问道:“难道你们的公主是不吃鱼的吗?”
这一问,就连那正发着狠的士兵也噗哧一声笑起来,牟头也耸耸小鼻子说他好呆。
“真的,老人,公主是不吃鱼的吗?”
“这卖鱼郎明明长着一双聪明的眼,你看,他的眼珠好乌,人为甚么却这么笨呢?”王女牟头想。
“公主是吃鱼的。”有胡子的士兵好心跟他解释:“只是,每天吃的鱼自王的厨子送来,我们不买。”
“我的鱼新鲜啊!”
“真是呆子!”王女牟头摇摇头,却忽然觉得,这歇气,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因此也就觉得有趣,就像一个弄海的人,忽然住山一宿那样觉得新鲜。
“新不新鲜我们不管。反正一拐弯就是市集,老弟,趁太阳没下山,你还是走快几步,到市集去卖你的鱼吧。”
“老大,公主一定喜欢吃新鲜的河鱼。”
“对了。”牟头忽然感到一丝荡漾在心头的暖意:“每天从爸爸厨房送来的鱼,味道都不怎样,难道是因为不新鲜的缘故。这卖鱼人倒很为我着想的。”
那年青的士兵再也忍不住了,倒提着矛,就要向卖鱼人撵过去,还是那长胡子的做人好,把矛拨开,又对他摇摇头示意。
“老弟呀,说真的,你怎样会想到在这裹卖鱼的呢?”
年青的卖鱼人顿时一面都绽出花朵,说道:“老大,昨天你们的公主不是到天祠去拜过天神吗?她好漂亮哟!”
王女牟头忽的觉得两颊有点热剌剌的,垂下了眼。
“把新鲜的鱼卖给她吃,就算是送给她吃吧,也是我表示的一番心意。”
“你这小子!”
“不,你别。”长胡子的士兵劝住那年青的士兵,又回过头去对卖鱼人说:“老弟,你说这话可要小心呀……。”
“公主,这小子赞你漂亮呢!”
王女牟头猛一回头,不知甚么时候,褓姆已然站在自己的背后。
“哟,我不来了。”
王女一边呶着嘴说,一边回身就走回线车前坐着。
“我看,公主,就瞧这小子对你的一番好意,好不好让我下楼把他这篮鱼买下来。今天晚上,让我用羊奶给你烫一盆好吃的鱼鲙。”
王女牟头望着自己的鼻尖,半天不作声。
“怎样,公主?”
“你嘴馋,你就去买吧。”说着,牟头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小,因为喉头很涩。
褓姆下楼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应和着心跳。半晌,想再走到窗前去看看动静,两条脚却不好动弹,楼下,似乎再也没有甚么声音。又过了老半晌,还不见褓姆回来,不禁有点担心:“难道褓姆下去迟了,那该死的年青士兵已经把他撵走?该早一点让褓姆下去就好了。”
又过了老半天,已经捻断了几束纱,才见侍女过来请她用膳。这时一抬头,才见窗外已是夜色弥漫,宫中不知甚么时候,已点起了灯。
坐在镶贝壳的象牙桌子上,果然,在桌子当中就放着一盆水晶一般溜亮的鱼鲙。禁不住就想拈一片来尝尝,几乎忘记先用香草水净手,和念诵赞美及感谢大梵的颂文。
及至吃过第一片时,褓姆就问了:
“是不是好吃,公主?”
“还不是跟往常的一样!”说着,总觉得不敢抬起眼来望一望褓姆。
“那就犯不着跟他买了!”
牟头不作声,又拈一片鱼鲙放在面前的碟子上,一壁洒胡椒末,一壁觉得有些不自在。
“别洒太多的胡椒末。”
“颜色好象是比往常的好看一点。”
“甚么,洒多胡椒末颜色好看?”
“谁跟你说胡椒末呢,我是说鱼,新鲜一点的鱼,颜色自然好看嘛!”
“哦!那还是这小子的鱼好,我看,公主,明天起,我们就叫他天天送一篮鱼来好了。”
王女牟头给她说得不敢再拿第三块鱼鲙,只好把手移过一点,往旁边的碟子里随便拿些甚么。
“好不好?”
“你馋嘴。”
褓姆没说甚么,只是笑了几声。
从这天晚上起,王女牟头就觉得每顿的鱼,都特别新鲜好吃。渐渐,她还觉得自己每伸手向鱼盘时,似乎连站在自己背后的侍女都会在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再渐渐,她竟觉得那赤膊的卖鱼郎就像站在自己的身边一样,憨憨的望着自己的手尖,向那一个盘子移过去。
褓姆说,自己的脸色此从前好看多了,尤其是眼色此从前明朗。晨妆时照照镜子,好象
褓姆的话也对。
“那是鲜鱼的功劳。”褓姆说:“女孩子最好多吃点鱼,很补人。”
然而,自己却从此不敢再在黄昏的时候去倚着西窗,只是低下头来捻七彩的梵线。
如是日子在不知不觉间过去。忽一日,那褓姆却在晚饭前溜到线车边,看她的神色,就晓得她是想说些甚么话。果然,歇了老半天,她终于憋不住了,嗫嗫嚅嚅的说道:
“公主,有一句话不晓得应不应该对你说,只是说错了,你别生气,也不要告诉王和王后。”
“那你就说吧,”
“你答应不生我的气了。”
“你究竟想说甚么?要这样做张做致!”
“是这样的。”褓姆一壁说一壁偷眼向四周张望:“那个卖鱼的傻小子,很想见一见你。我原来没敢答应他,只是他老缠着我,你知道,我一向心软,所以……。”
“所以你就答应他了。”牟头低着头,撅着嘴说。
“我没那么大胆,我只是答应他,替他央求你。”
“我可不来,给人知道,羞都羞死人啰。”歇了半晌,王女牟头才回答说。
褓姆这下子可就乐了,立刻站过来一点,贴着牟头的耳朵悄悄说道:
“这可容易办。横竖后天是你祭天祠的日子,我吩咐那傻小子早一夜溜进去,躲在神坛的丝幔后面,祭神时反正旁人都要回避,你就可以和他单独一见了。”
“我可不干,怪不好意思的。”
“怕甚么。他天天从老远挽一篮鱼赶来,对你倒满有心,而且,这小子还长得不错,笑起来,就像优钵昙开花一样……。”
“好了好了,你别啰啰唆唆。只是……你的办法保险吗?”
“保险保险。”褓姆拍着掌说:“我的好公主,不保险,我的脑袋不怕搬家吗?”
正说着,一个侍女踏登踏登地上楼,大概是来说晚饭已经安排好。褓姆停了嘴,赶紧从线车上把梵线缠在手,啧啧称赞那些梵线好漂亮。.
第二天,日子过得好无聊,王女牟头在黄昏时也编不出甚么梵线,只呆呆地对着线车出神,竟自低低地哼出一首歌来也不自觉。那歌说:
黄昏的风拂过恒河水
恒河的风带着鱼香味
把太阳吹落把月吹起
月色将徐徐照入梦里
香象脚蹄载我到天祠
天神喜悦祝福我和你
要清晨的风轻轻地吹
吹送入小黄花青草地
如是,恒河带着鱼香的风,果然把太阳吹落,把月亮吹起,但王女牟头却一夜无梦,因为她一夜无眠。
好容易到天亮,侍女还没进来侍候牟头起床,牟头已自靠着枕头,斜斜地躺着,心头好不焦躁。及至侍女进来,那侍女倒吓了一跳,回头望望日色,心中嘀咕着,只好匆匆地合什什个礼:
“公主今天倒醒得早。”
王女牟头只觉给她看穿了心事似的,便支吾着说:
“今早要祭天祠呢?你把沐浴的水烧好了没有。”
“早就好了,只是还没有到后园去摘香叶,这么早,露水恐怕还没有干呢!”王女牟头一把坐起来,说道:
“难得我今天起得早,不如和你们一块到后园去吧。”
侍女听说,赶忙走过床前,侍候王女起床。王女催着更衣,便携着侍女的手,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笑,穿过回廊,走到后园。侍女的心白然纳闷。公主虽然对她们好,对自己特别好,小女孩时,虽也有这样跑跑笑笑的,不过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今天祭天祠,虽说是可以趁机游荡,因而也是公主和侍女们屈着指头来计日子的节日,但以前公主说高兴,也不致高兴得忘形。这次,可就有点透着奇怪。
侍女一边这样想,一边也是满开心的爽笑。谁知两个女孩子的笑声,却惊醒了那位睡懒觉的天神。
这位天神,是王的保护神,因此每天晚上,他都要分别到王的宫,太子的宫,王子和王女的宫去巡夜,倘若有干闼婆和药叉等非人眷属来侵扰,他便得将他们驱逐。
一夜巡查,天神也觉得有些累。这时,正好躲在水杨枝上闭目养神,却被那两串银铃一样的笑声吵醒。擦擦眼睛,不觉心头纳闷:
“牟头这女孩,今天为甚么这样开心?”
定睛细看,牟头睑上的“夫妻宫”,隐隐然透着桃花的颜色,却绝非朝霞的反照,心头一乐,想道:
“怪不得,怪不得,只不过不知这女孩看中了谁?”
想着,便默运“他心通”去观察,愈观察愈觉奇怪,定定神,重新观察一遍,便自生气:
“岂有此理,一个臭卖鱼人岂不污辱了王族,我若不阻止此事,王说不定还会怪我……
只是,牟头这女孩却是从心眼里爱透此人,却要怎生设法才好?”
想着,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于是连忙运起“神足通”,赶回天祠。一进天祠,拨起自己座前的神幔,果然见一个小子坐在那里。按住怒气,皱眉一看,这小子倒长得有点英武,只是衣服虽然整洁,却是贱民种姓的服式,哈哈,贱民也居然想娶剎帝利贵族,而且还是王女!一笑间,屈指一弹,又复微笑,果然那小子伸腰舒臂,打个呵欠,就沉沉睡去。
天神安排妥当,便自靠着锦墩,去等待享受供养。不一会,头一拨人已经到来,只瞧见她们洒香花、熏香草,在自己坛前又涂香粉;接着,第二拨人又来了,她们则忙着在坛前陈列供养,一个胖女人,还忙着在供品上用七彩的乳酪画花。
天神领略着种种香气,心中盘算,牟头大概不久就要来了。于是得意地侧着耳,等待香象的蹄声。
老半天,沉重的蹄声在庭前叩响石板,只见牟头披一领血红色的缨络,七宝庄严,在侍女掺扶下,走近神坛。——天神心中暗自好笑,这女孩刚才在后花园还跑跑跳跳,现在却装得这么斯文。
转眼又见王女牟头已伏在坛前,宫女早已吹奏起梵乐,牟头直着腰,随着乐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唱赞歌——天神心中更自好笑,尤其是看见她那条双眼睛简直想看穿神幔,几乎忍不住真的笑出声音来。
这样忙了好一会,便应该是王女牟头独自祈祷的时候了。侍女长自去屏退众人,悄悄关上殿门。
殿门一关,牟头回头周围一望,马上就别过头来,对着神幔,却忽然又低首满面矜持。不用说,自然想等那小于出来。
等一会又一会,牟头终于纳闷了,低声说:
“还不出来?”
天神既好笑,便顽皮地又弹一弹指,使那小子响起鼾声。牟头那时就顿足了:
“这只死猪。”
三步两步,也顾不得甚么仪注,牟头居然拨开神幔,走进神坛。
“醒醒呀,醒醒呀。”牟头一面推那小子,一面焦急地望着殿门。
可怎样有办法弄得他醒!
牟头急极了,竟伸手去拨开那小子的眼帘,自己的眼睫,却早已承了泪水。
天神此时也暗暗对牟头同情,心想,是不是要把这小子弄醒呢?可是回心一想,小子其实不配,咬咬牙,也就不理了。
此时,却响起了轻轻敲门的声音。
牟头慌了,匆匆俯下头来对那小子一吻,就解下自己的缨络,披在那小子的肩上。又转身移步,弄好神幔,急步走出神坛,对着殿门击三声掌。
殿门呀一声打开,侍从们便进来收拾,侍女拥着牟头出去,虽也有怀疑的目光。奇怪她的缨络究竟去了那里,却没人敢问。
好容易待众人散尽,天神才弹三声指,使那小子醒来。
那小子一骨碌爬起来,茫然的双眼,打最着残花在地,残香在垆,又忽然一见肩头的缨络,楞了楞,竟便失声呜咽。
天神微笑着。
那小子愈哭愈伤心。
天神仰天大笑,笑声惊动天界。
那小子两手抚着胸,把衣裳抓破,弄得胸肌上都是爪痕。
猛然,那小子倒在地上,竟然心头喷火。惨蓝色的火焰在燃烧,照得一殿阴森。
天神头也不回,抱着膝,在看那股火能烧得多久。
………
三天之后,褓姆扶着王女牟头,在一个好月色的夜晚,偷偷溜到河边去。牟头解开布包,将一把把骨粒的残灰,向河里洒。
河水在月色下散成涟漪。或许,在河弯的绿藻里,正有一对比目鱼在唼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