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迦陀圣人很后悔,当日不应该一时心肠软,把伽罗这傻子收作徒弟。
刚才执政来拜,也是一时得意,竟对他说,五十个徒弟都有了下起的学问,没想执政那个都不挑,却偏挑着伽罗来问:
“请教先生,太阳从东方出来,从西方落下,第二天早上,它究竟是怎样由西方又回到东方的?”
伽罗这傻瓜答得真气人:
“哈,祖母教过我,东方有一个太阳的妈妈,每天放一个孩子上天,让他到西方的大海去洗澡……。”
话还没有说完,执政就笑得差一点连茶杯都打翻。也难怪,乡下老太婆的故事,那里可以当真、当作定学问。
丢不下这个睑,摩诃迦陀送过执政,就觉得心翳。晚饭吃不下多少,心反而痛起来。这也定老毛病了。往常胸口一痛,叫伽罗来按摩一会就好些,这傻子,只有这一手还不错。可是,今天无论如何下不了这口气——拘舍罗城谁不晓得摩诃迦陀圣人是个有大学问的人,这次,如果让执政和他的随从把笑话传出去,圣人这个称号就难保了。
“老师,你下舒服吗?”
摩诃迦陀从枕上把头转侧,一看,正是伽罗这傻子。你还没把我气死。便闭上眼睛,不理睬他。
“我跟你按摩一下胸口好不好?”
“不用了,你去多读一点书吧!”摩诃迦陀没有好气。
伽罗这傻子却仍然悉悉索索的走进来,又摸索了一会,才走出屋子去。摩诃迦陀忍不住,张开眼睛看他究竟做甚么,只见他原来足提了床边的溺桶去清理。
这傻子倒有这一点好处,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甚么骯脏、吃力的工夫都肯干,他一个人砍柴,够烧五十个人用的饭和开水,他一个人打扫房子和花园,他一个人往叶畦去施肥……。还有,他替自己倒马桶和溺桶,也悄没作声便把自己的衣服洗好。他来了之后,自己的生活琐事倒真的方便了不少。可是,唉——摩诃迦陀叹一口气——圣人的徒弟可不能没有学问啊!也算了,等他提溺桶回来时,还是教他按摩一下胸口吧,不把他当作徒弟,把他当作是个佣人好了。
一会儿,伽罗果真提着湿漉漉的溺桶回来,小心放在床边,又去摸索床下有没有换出来的脏衣裳。
“衣裳别先洗,伽罗。”摩诃迦陀说:“过来替我按摩一下。这里,我这里很不舒服。”
“好呀,老师。”听得出他的声音很高兴。应着,便抬头站起来,只是眼角挂着一滴泪光。
“你哭啦,伽罗?”
“唔,老师不舒服,又不要我按摩,所以我哭了。
“这傻子的心肠真好!”摩诃迦陀想。
按摩了不少时间,胸口愈来愈舒服,迷迷糊糊,人就瞌睡了。却忽觉不知甚么时候,竟到了一个彩霞缭绕的所在,定睛一行,在光准灿烂处,大梵正坐在莲花座上,望着自己微笑。
摩诃迦陀赶紧伏在座前顶礼,并几赞颂说:“大梵啊,蒙您示现你的法身,那是我无比的幸福,还请你体念人世间的痛苦,给我开示一点甚么。”
“摩诃迦陀。”大梵忽地笑容尽敛,说道:“我不是为你示现法身,是为你的弟子伽罗而对你示现。”
“慈悲的大梵,你是想赐给他以智慧吗?”
“一颗朴实的心,你记着,是比智慧还可贵的。”大梵说:“这心贵重如须弥山王,世间的智慧只卑贱若微尘。因此,我不须以你所谓的智慧去污染伽罗。”
摩词迦陀作不得声,只觉两掌的冷汗。
“明天,伽罗和你要分别了。”大梵说着,举起一个指头:“你要把这个咒语傅给他,只传他一个人。”
“尊贵的大梵,可以开示我这咒语的威神力吗?”
“凡咒语的力量都是一样的,只要你虔诚去念,则一切咒皆无等。你听着了……。”接着,大梵把咒语念了三遍,摩诃迦陀也随着念了三遍。
咒音刚歇,摩诃迦陀便应声而醒,月色照满一床,心中好生纳闷,想一想,刚才大梵赐给的咒语还记得清清楚楚。于是马上翻身起床,向天膜拜。拜罢,心头真的有些不舍,伽罗难道会生自己的气吗?为甚么明天要走呢?不会的,他不会生气的。
如此一夜思量,无法入睡,好容易才捱到曙色满窗,正自有点蒙胧,却忽听到打门的声音很急。迟迟疑疑着想披衣而起,便听到伽罗放声大哭,连忙打开虚掩的房门出去,只见伽罗哭成泪人,坐在地上,一簇入围在他的身旁在劝解。
“甚么事,伽罗?”
“老师,他的妈妈在乡下死了,刚才有人来报丧。”一个徒弟指着一个陌生人说。
“大梵的话真灵,怪不得说他要走了。”摩诃迦陀想着,便忙走过去把伽罗扶起,拍拍他的背说道:
“好孩子,别哭了,你该回去辨丧事。”摩诃迦陀说着,觉得自己的声音对伽罗从来没有过这样关怀:“只是,你没从我这里学到甚么,如今要走,不知几时才回来,我有一个秘密的咒语要传给你,你随我进房间来。”
伽罗一壁擦眼泪答应着,一壁站起来随在老师的身后。
进到房间,摩诃迦陀喊伽罗和他一起跪下,先赞美过大梵,接着就传咒语说:
“悉娑诃、悉娑诃弥佐诃什摩”
正传咒间,回头一看,几个徒弟躲在门边探头探脑,便大喝一声说:
“别鬼鬼祟祟!”
然后转过头来,站起身,接受伽罗的一拜。师徒道过珍重,当下也就别过了。
却说伽罗随着乡下的堂兄一路趱行,一路便默念老师教的咒语。起初只记得一句,想老半天,才记得第二句,又再想老半天,总算把三句咒语都记全。其时却已日落,心虽急着回家,也只好在客栈住宿一宵。
洗过脸,伽罗又把咒语温习了好几百遍才去睡,不知是不是因为老师的恩惠太重,因而心情太兴奋,他竟生平第一次失眠,辗转至半夜,忽听得窗外一声凄叫,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忙起身走到窗前去看,只见几团黑影正在不远的甘蔗田边紏缠。
伽罗不觉有点心慌。却忽然想起,念咒吧,咒语可以驱魔治鬼。便大声的把刚学到的咒语念出来:
“悉娑诃,悉娑诃
弥佐诃什摩
别鬼鬼祟祟”
咒语念过三遍,果然就有三团黑影应声飞奔,地下只躺着两团黑影。伽罗再定睛细看,好象是两个人在地上挣扎,便打开窗,跳出外边,向甘蔗田跑过去看个究竟。一看,果然是两个老头子,给绳子缚着双手,正支支撑撑地抖着想要站起来。
伽罗连忙过去给他们解缚。问起来,原来是强盗想绑架他们。其时,客栈里的人也都惊醒,伽罗便扶他们进里面休息,一时众人乱嚷嚷的动问,那两个老头却不表示甚么,其中一个,只脱下一个指环,央客栈主人拿着它,连夜进城去报告执政,客栈主人起初还推天色太黑,及至收了一块马蹄金才肯答应,连忙乘马赶路而去。
那脱指环的老头暍过一杯压惊酒,便不断向伽罗道谢,又动问了他姓名乡里,然后邀伽罗陪着他们。
天色纔明,门外便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只见执政领头,带着一大群人挤进客舍,一见老头,便跪下请安:
“王上,你吃惊啦!”
伽罗吓一跳,甚么,那老头原来是王,便赶紧站起来跪下。
王却一把把他扶住说:“不,你不用跪,大家也都起来。这一次,如果不亏你叫嚷,我的性命就不保。”
伽罗满身不好意思,说道:
“王上,我刚才其实不是叫嚷,是念咒。”
“念咒!”
“是,是摩诃迦陀圣人传给我的咒。”
执政听了,仔细一打量,便对王说:“禀王上,不错,他是圣人的徒弟,前天我还见过他。”
王听了,便觉惊奇,说道:“哦,我刚才只听见你喊:『悉悉索索,悉悉索索的,你做甚么,别鬼鬼祟祟!』却原来是圣人传你的咒语,大概我听错了。这咒语倒管用,可以传给我吗?”
伽罗自然愿意,一面倒也为这咒语的灵验而高兴,当下便把王带进房间,像老师传他咒语时那样,先顶礼大梵,再传授咒语。
王受了传,便命执政送伽罗一千个金币,答谢他救命之恩,也算做传咒的供养。伽罗拿着这些金币,别过王,当下就随乡下的堂兄继续赶路回家治理妈妈的丧事。
却说王回到宫中,很为自己得到一道圣人传的咒语而高兴,这次微服出行虽然遇险,却总算因祸得福,这咒既能吓退强盗,自然不能不用功去念诵。于是只要一有空闲,便喃喃念咒。
一天,王想到要理发了,便把理发师傅传来。
理发师小心的把王的头发剪好。照例,王就闭着双目仰卧着,等候理发师替他剃须。理发师已经把玫瑰香水涂个满腮,却忽然放下,走过一边去磨剃刀。
“大概是剃刀钝了吧。”王想,仍然闭着眼睛。又想:“现在反正空闲,还是念念咒吧,别浪费了时间。
“悉娑诃,悉娑诃
弥佐诃什摩
别鬼鬼祟祟”
咒语刚念上两遍,一个声音就在身旁响起:“王上,这不是我的主意,你饶了我吧!”
王张眼一看,只见理发师正跪在身前磕头。便坐起来,瞪着他喝道:
“你说,我饶你甚么?”
“求王上饶我的死罪,这实在是将军的主意。”
这时,王已明白了一半,便把随从喊来,把理发师逮住,一审,他就招供丁。原来受了将军一百锭马蹄金的贿赂,他要在剃须的时候把王的咽喉割断。
王立即下令逮捕将军。
审讯之下,才晓得将军很久就蓄意谋反,前一次,王微服出巡,就是他派人绑架,失败后,愈如不安,才会买通御用理发师将王谋杀。
将军的招供,使王很感谢那咒语的威神力。——从此,更加昼夜用功的念。又想到传咒给自己的伽罗,便下令把他接来京师,厚厚的供养。又把伽罗的老师摩诃迦陀圣人也一块迎请,因为饮水不能不思源。
师徒二人见面自然很高兴。
“大梵的话没错。”摩诃迦陀想:“只要虔诚去念,则一切咒皆无等。甚至这傻子把我呼喝别人的话错当成是咒语的一句,也同样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