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信心及其修学

    一信心的必要

    学佛的因缘不一,有从信仰而来,有从慈悲而来,有从智慧而来。然能真实的进入佛门,要推「信心」为唯一要着。在学佛的完整过程(信解行证)中,信也是首先的,第一的。声闻乘中说:「信为能入,戒为能度」。菩萨乘中说:「信为能入,智为能度」。戒与智,不妨有所偏重,而「信为能入」,却是一致而不可或缺的。所以,我们想学佛,想依佛法而得真实利益,就不能不修习信心,充实信心。如不能于三宝生清净信,就与佛法无分,漂流于佛门以外。「我法甚深妙,无信云何解」?释尊初成佛时,想到说法的不容易,觉得唯有信心具足,才能领受修学。龙树比喻说:如人入宝山而没有手,就一无所得;见闻佛法而没[P84]有信心,到头来也是一无所有。这可见佛法的无边功德,都从信心的根源中来,所以说:「信为道源功德母」。信心,是怎样的重要!

    释尊在世时,为了要摄化恒水边的一群渔民,所以化现一个人,踏着水,从那边到这边来。渔民们非常惊奇,那人说:我不过信佛所说而已,这有什么希奇!渔民们大大的引发了信心,佛就来摄化他们。在释尊以后五六百年,据说:打渔出身的彼得,在海船中遇到大风浪,忽见他的老师耶稣在海上行走;他因耶稣说「你来吧」,就跳下海走去。忽而想到风浪,害怕起来:耶稣责备他「小信」。这个故事,显然为佛教传说的翻版,但同样的表示着信心的力量。

    二正信与迷信

    论到信仰,首先应讨论正信与迷信。这虽然不容易弄清楚,但是不能不辨别的。宗教与宗教间,每指责另一宗教为迷信。如西洋来的神教徒,自己可以供马利亚像,可以悬挂耶稣像,可以跪在地上大喊「天上的父」,生了病可以向神祈[P85]求;而对于佛教的礼敬佛像,却指为迷信。凡不肯理解对方,而主观的抹煞对方,充其量,也只是「迷不信」而已。迷信与正信,是不能从他们得到结论的。

    迷信与正信,可从两方面说:一、约所信的对象说:凡是正信,必须所信的对象,有实,有德,有能。如信佛,佛是确实有的,如出现于印度的释迦牟尼。佛又确乎有佛德的,他有大觉的智德,离烦恼的断德,慈悲的恩德。佛是人性净化的究竟圆成,确是值得我们信敬的。佛为我们的导师,因佛的德能,能引我们趋向于出世间善行,达到与佛一致的境地。佛有实,德,能,值得信敬,应该信敬,所以信佛是正信。如创造宇宙的主宰,什么也不能证明他是实有的。说神将饮食赐给人类,当然也并无此用。无体无用,而轻率地信仰,便是迷信。还有,如夜行怕鬼而呼爷唤娘,怕鬼吹口哨,虽然胆力顿壮,大有作用,然这决非父母与口哨,确有驱鬼的作用。所以一般宗教,由于他力仰信而引起的自我安慰,自我幻觉,与由于心意的专诚精一,而引起的某些特殊经验,虽大有作用,然信以为神或神力,还是迷信。神教徒不要失望!迷信是可以有用(当然有害处)的;[P86]迷信不一定坏,比没有信仰好得多。二、约能信的心情说:如经过一番正确的了解,见得真,信得切,这是智信,正信。如盲目的附和,因父母、因朋友,莫明其妙的信仰,便是迷信。

    将这两方面综和起来,就有四类差别:一、所信的,确乎有实,有德,有能,但能信者却是胡里胡涂的信仰。如某药确有治某病的功用,病人虽不知药性,但信医师而服药,这还可以说是正信的。但这并不理想,可能误入歧途(如医师不一定可靠)。所以说:「有信无智,增长愚痴」。二、所信的并无实体,实用,而能信者的信仰,却从经过一番思考而来。这似乎是智信,然由于思考的并不正确,从错见而引起信仰,不能不说是迷信。三、所信的有实、有德,有能,能信的也确曾经思考而来,这是最难得的正信了!四、所信的毫无实际,能信者只是盲目的附和,这是迷信的迷信!我们学佛,应以能所相应的正信为目标。否则,信三宝,信因果,信善恶,信三世,即使没有明确的了解,也不失为正信的佛弟子。[P87]

    三顺信与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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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来所说的信心,是泛通一般的。佛经所说的信,大抵指佛法的正信说。所以西北印的佛教,如一切有部与瑜伽师,专约纯善的信心说。其实,信不但是善净的,所以东南印的大众与分别说系,分别信心为二:一、顺信,同于一般所说的信仰,这是有善的,恶的,无记的。如当前的共产党徒,不能说他没有信仰,但是杂染的,邪恶的。二、佛法所特有的信心,是净善的。

    记得梁漱溟说过:西洋文化的特征,是宗教的,信仰的;中国文化的特征,是伦理的,理性的。他却不曾注意,印度文化,尤其是佛教文化,宗教是哲学的,哲学是宗教的。信仰与理性相应,信智合一,是佛法的特征。依佛法说:信,当然是重于情意的;但所信的对象,预想为理智所可能通达的。智,虽然是知的,但不仅是抽象的空洞的知识,而所证知的,有着真实的内容,值得景仰与思慕的。信与智,在佛法中,虽各有独到的德用,学者或有所偏重,但决不是脱节的[P88],矛盾的。换言之,信心是理智的,理智是信心的。这点,可以从「信」的解说中,充分的显发出来。

    「信」是什么?以「心净为性」,这是非常难懂的!要从引发信心的因缘,与信心所起的成果来说明。「深忍」,是深刻的忍可,即「胜解」。由于深刻的有力的理解,能引发信心,所以说「胜解为信因」。「乐欲」,是要实现目的的希求,愿望。有信心,必有愿欲,所以说「乐欲为信果」。这本来与中山先生的:「有思想而后有信仰,有信仰而后有力量」相近。信心,在这深刻的理解与恳切的欲求中显出;是从理智所引起,而又能策发意欲的。信以心净为体性,这是真挚而纯洁的好感与景慕;这是使内心归于安定澄净的心力,所以说如水清珠的能清浊水一样。信心一起,心地纯净而安定,没有疑惑,于三宝充满了崇仰的真诚。由于见得真,信得切,必然的要求从自己的实践中去实现佛法。这可见佛说净信,从理智中来,与神教的信仰,截然不同。

    西洋的神教徒,有信仰而不重理性。在宗教的生活中,是不需要智的。唯物[P89]的科学家,有智而没有信。彼此间,造成了思想的对立。有些人,觉得护持传统的神教,对于安定社会,是有益的。然而他们,并不能做到信智合一,而只是六天过着无神的非宗教生活,礼拜日又进入教堂,度着虔信的生活。信仰与理智的生活,勉强的机械地合作,患着内心的人格破裂症。这难怪人情的疯狂,时代的苦难,不断的严重起来!在中国,虽有「知行合一」,「即知即行」(实从佛法中得来)的思想、以为知而不行,决非真知。不知道,如为了抽象的知识,生活的工具,而不是把它成为自己的,这是不见得能行的。必须从知而起信愿,这才能保证必行。换言之,没有信智合一,决不能知行合一。佛教的信智相感的正信,才是今日人类急需的一味阿伽陀药!

    四信忍信求与证信

    信心,不但是在先的,也是在后的;在学佛的历程中,信心贯彻于一切。约从浅到深的次第,(般若道)可析为三阶段:一、「信可」,或称「信忍」。这[P90]是对于佛法,从深刻的理解而起的净信。到此,信心成就;纯净的信心,与明达的胜解相应,这是信解位。二、「信求」:这是本着信可的真信,而发为精进的修学。在从确立信解而进求的过程中,愈接近目标,信心愈是不断的增胜。这是解行位。三、「证信」,或称「证净」。这是经实践而到达证实。过去的净信,或从听闻(教量)而来,或从推理(比量)而来。到这时,才能「悟不由他」,「不依文字」,现量的通达,这是证位。在大乘中,是初地的「净胜意乐」;在声闻,是初果的得「四证净」或「四不坏信」。一向仰信的佛法僧戒,这才得着没有丝毫疑惑的彻底的自信。

    约一念净信说,并不太难,难在净信的成就。声闻到忍位,菩萨到初住,这才净信成就了。以前,如声闻的暖位也有「小量信」,但容易退失。如菩萨初住以前的十信位,「犹如轻毛,随风东西」。这虽是净信,但是不坚定的,没有完成到不退阶段的。我们修学信心,是要策发净信,而且要修学到成就不退。如学者不能于三宝、四谛得胜解,也就不能得佛法的净信。虽然三宝与四谛是真实的[P91],有德有能的,初学者能「仰信」,「顺信」,也不失为佛教的正信,为学佛的要门。然严格的说,没有经过「胜解」,还不能表显正信的特色!

    五正常道与方便道

    从发起正信而修学成就,是正信的最初修学,这又有两类的进修法:一、正常道的修习信心:正信(正信必有正愿),声闻法中是「出离心」,大乘法中是「菩提心」。修学大乘信心的一般方法,如『起信论』说的信佛、信法、信僧,又修布施、持戒、忍辱、精进,止观去助成。这可见,自利利他的大乘信愿,要从事行与理行的修习中来完成。换言之,信心并非孤立的,而是与种种功德相应的,依种种功德的进修而助成的。然经论所说的菩提心,般若道中有三阶:初是愿菩提心,其次是行菩提心,后是证(智)菩提心。前二者,也名世俗菩提心;后一也名胜义菩提心。如说菩提心是离言绝相的,是约胜义菩提心说。如说菩提心为慈悲所成就,那是约行菩提心说。初学大乘信愿,是约愿菩提心说,是上求[P92]佛道、下化众生的信愿。初学者,对于佛(菩萨)的无边功德,一切众生的无边苦迫,佛法济世的真实利益,发菩提心的种种功德,应该多多听闻,多多思惟。这对于大乘信愿的策发,最为有力。如大乘的信愿勃发,应受菩萨戒,这就是愿菩提心,为法身种子。菩提心,是菩萨的唯一根本大戒。受戒就是立愿;依戒修学,就能渐次进修,达到大乘正信的成就。

    二、方便道的修习信心:这是信增上菩萨的修学法。由于「初学是法(大乘),其心怯弱」,所以特重信仰,依佛力的加被而修习。龙树说:这是以信(愿)精进为门而入佛法的,也就是乐集佛功德,而往生净土的易行道。说得最圆满的,要算『普贤行愿品』的十大行愿。这因为佛是无上菩提的圆满实证者,所以将信愿集中于佛宝而修。十大行愿中,一、礼敬诸佛,二、称叹如来:是佛弟子见佛所应行的礼仪。三、广修供养:是见佛修福的正行。六、请转*轮,七、请佛住世:从梵王请佛说法,与阿难不请佛住世而来。这都本于释迦佛的常法,而引申于一切佛。四、忏悔业障:如『决定毗尼经』的称念佛名的忏法。大乘通于[P93]在家出家,所以不用僧伽的作法忏,专重于佛前的忏悔。五、随喜功德,十、普皆回向:这是大乘法所特别重视的。八、随顺佛学:即依佛的因行果行而随顺修学。九、恒顺众生:是增长悲心。

    这十大行愿,有三大特点:一、佛佛平等,所以从一佛(毗卢遮那)而通一切佛,尽虚空,遍法界,而不是局限于一时一地一佛的。二、重于观念,不但忏悔,随喜,回向,由于心念而修;就是礼佛,供养,赞佛等,也唯由心念。如说:「深心信解,如对目前」;「起深信解,现前知见」。这是心中「念佛」的易行道,成就即是念佛三昧。三、这是专依佛陀果德(摄法僧功德)而起仰信的,一切依佛德而引发。如随顺众生的悲心,因为:「若能随顺众生,即能随顺供养诸佛。若于众生尊重承事,则为尊重承事如来。若令众生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何以故?诸佛如来以大悲而为体故」。这与上帝爱世人,所以我也要爱人的理论相近,这是偏重于仰信的缘故。

    信增上菩萨,信愿集中于佛,念念不忘佛,能随愿往生极乐世界。但由信愿[P94]观念,所以是易行道。然心心念于如来功德,念念常随佛学,念念恒顺众生,如信愿增长,也自然能引发为法为人的悲行智行。龙树说修易行道的,能「福力增长,心地调柔。……信诸佛第一清净功德已,愍伤众生」,修行六波罗蜜。所以,这虽是易行道,是信增上菩萨学法,而印度的大乘行者,都日夜六时的在礼佛时修此忏悔、随喜、劝请、回向。不过智增悲增的菩萨,重心在悲行与智行而已。[P95]

    六、菩提心的修习次第

    一菩提心是大乘法种

    学佛法,以大乘法为最究竟,而发菩提心、则为大乘学者先修的课题。特别是在中国,一向宏扬大乘教,重视发菩提心。如早晚在佛前作三皈依,称念「体解大道,发无上心」,即是希望大家,应时刻不离的,提起大乘底根本意念──发菩提心,自利利人。所以学佛同道见面时,每以发菩提心相勉,可见在大乘佛教的领域里,菩提心是怎样的被尊重!

    菩提心是大乘佛法的核心,可以说,没有菩提心,即没有大乘法。尽管修禅、修慧,修密、作慈善事业,了生脱死,若不能与菩提心相应,那一切功果,不落小乘,便同凡夫外道。因此,如想成佛度众生,就必须发菩提心。发了菩提心[P96],便等于种下种子:经一番时日,遇适当机缘,自然可以抽芽开花,结丰饶的果实。不但直入大乘是如此,就是回小向大,也还是发菩提心的功德。如『法华经』说:舍利弗等声闻弟子,起始只打算修学小乘法,但后来都能回小向大。关于此中原因,经里用巧妙的譬喻说:有一个穷人,在富有的朋友家中,当他饮得熏醉的时候,友人将一颗无价宝珠暗藏在他的褴褛的上衣里。其后,他仍过着潦倒的生活,友人告诉他说:你身上原有无价之宝,为何弄得这般穷苦!一经指出,这位穷汉就变成了富翁。这无价宝珠,就譬如菩提心。舍利弗他们,过去生中已发过菩提心,只因烦恼迷惑,历多生多劫的轮回生死,而把自身的大宝遗忘,反而希求声闻小法。但一经佛陀点出,即能不失本心,立刻转入大教。又经里说:发过菩提心的众生,即使时久遗忘而误入歧途,造作种种罪业,堕恶道中,也会比其它受罪者好得多。第一、他所感受的痛楚,较为轻微;第二、他的受报时间较短,易于出离苦道。菩提心,确如金刚宝石一般,完整者固然昂贵,即零星碎屑,也同样值钱。所以学佛者,只怕不发菩提心;不发菩提心,一切大乘功德,[P97]便都无从生起。

    学佛者往往以为烧香、礼佛、诵经,供养、或修定、修般若等,便是行大乘法,修菩萨行了。不知就是禅定、般若,也还是共世间,通小乘之法呢!这如世间外道,也能修得四禅、八定;而小乘行人,则依定修发般若以了生死。禅定为五乘共法,般若为三乘共学。单修禅定或般若,仅可获致生天或了生死,而不能成佛;若欲成佛,必发菩提心。有菩提心作根本,修禅即成大乘禅,修慧即成大乘慧,一切皆是佛道资粮。总之,菩提心就是大乘法种,那一天撒下了这种子──发菩提心,那一天即名菩萨(当然还不是大菩萨)。否则,虽修行千生万劫,来往此界他方,也不是菩萨,不是大乘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