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十一、佛教之涅槃观

    一涅槃之意义

    我国佛教徒,都说学佛是为了了生死。是的,了生死是佛教的主要目标。真能了生死的,就是得到涅槃。涅槃是学佛者的最高理想,被称为「一切圣者之所归趣」。得涅槃,在佛法中占着主要地位,如神教以生天为最后目标一样。到底什么是涅槃呢?对于涅槃的意义,要有透辟的了解,才会以此目标而尽力以赴,以求得最终理想的实现。然在佛法中,这是甚深而最难理解的,我想从浅入深的加以叙述。

    涅槃,是印度话,含有否定、消散的意义。我国古译作「灭」,「灭度」,即意味着某些东西的消散了,消除了,又超越了的意思。除了这消散、超越的意[P214]义以外,还含得有:自由,安乐,舒适的意义,或可用「乐」字来代表;当然这是不同于一般快乐的。唐玄奘译为圆寂:圆是圆满,是应有的一切功德都具足了;寂是泯寂,一切不良的成分都消散了。这就是平等,自在,安乐的理想境地。

    「涅槃」这一名词,不是佛所新创的术语。古代婆罗门教,及后来的印度教,都可说是以涅槃为归趣的。涅槃,可说是印度文明的共同理想。但名词虽同,内容却不一样。依佛法说,他们的涅槃观,都是不究竟的。最庸俗的,以物欲享受的满足为涅槃。如有一个外道,在饱食以后,拍拍他的肚子说,这就是涅槃了。一般印度宗教的涅槃,如呼吸停止,或心念似乎不起等,自以为涅槃,其实都不外乎禅定的境界。那末佛法的涅槃观,是怎样的呢?

    二从生死说起

    一、身心和合‧死生相续:要了解涅槃,最好从生死说起。若不明白生死,也就不会理解涅槃。因为涅槃是消散了,安乐了的意义,而消解的就是生死;生[P215]死是苦,所以超生死的是乐,这像光明是黑暗的反面一样。那什么是生死呢?例如人,从入母胎,出生,长大,由壮而老,末了是死:这就是生死的现象。生死有什么问题呢?因为人并不是死了就完事的。佛法的根本信念,是:我们是有情识的有情体,生了会死,而死了并不等于没有,死了还是要生的。现在这一生,也是从过去的死而来的。无始以来,死了又生,生了又死,一直在如此的生死死生的无限延续中。像太阳从东方升起,向西方没落,落而又起,起而又落一样。本来,凡是宗教,都有来生的信仰,信仰死了还有。如死了就没有的话,就根本不成其为宗教。如天主、耶稣教等,说人死了,不是生天国,就是落地狱。可是他们只说未来有,不说过去有。佛法则从死后有生,了解到生前有死,一直是生死死生的无限延续。这样的死生相续,死生就成为问题了。好象一个国家,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乱极则治,治而复乱。有史以来,一直是这样,永久这样下去,真是太无意义,应该有永久的治平,一治永治而不再纷乱才好。这样,我国就有大同的思想。我们每一个有情,也是这样。生在这个世间,为了物质的占有,[P216]享受,常常是求之不得。人与人在一起,有种种恩怨,是是非非,也引起苦痛。身体会生病,会衰老,最后是死。人在这从生而死的过程中,种种痛苦,没法解免得了。如死了就什么没有的话,倒也罢了,可是事实并不如此,此生死了,死了有生。而且,有时生到天国,好象快乐些,不久又堕落下来,还到人间,或者堕落到地狱、饿鬼、畜生去。这样的升了又堕,堕了又升,叫你无可奈何的,一生又一生的受苦下去,简直没个了局。这真成为大问题了!

    人在世间,或是有钱的,有权势的,有著作的,有发明的,受到人的恭敬,尊重,过着良好的生活。在这得意时,满以为人生是顶理想的。可是时间过去,富的变贫了,权力丧失了,言论成为陈腐,发明又有新的来代替了。自以为满意的人生,成为幻灭,陷于空虚的痛苦中。在这样的生死延续过程中,就发生一种要求,要得到永远的自由,永恒的安乐。这与要求天下大同,永久太平一样。

    人是多数怕死的,其实死有什么可怕?怕的是死了又生,生了还是苦,或者更苦,才是无可奈何的事。宗教都有此同一心境,惟有儒者,对此不加重视,所[P217]以没有引起生死问题(儒者是不成为宗教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对于死后,就这样的不了了之。佛教深刻的注意到此,那怎样去解决呢?要从人生是苦认识起。应该知道,病痛是苦,健康也一样是苦。事业失败时是苦,富贵在手时,也一样是苦。不但人间是苦,地狱是苦,就是神教徒仰望的天国,也还是苦。因为生天还会堕落人间及地狱,没有解除了堕落的可能性。如国家治平了,随时会成为变乱,因为变乱的可能性,始终未曾解决。健康还会衰老,富贵会成为贫贱。人生的本质,是含有苦痛因素的,不能保持永恒的。所以生死的延续过程,始终是苦苦乐乐,哭哭笑笑。这个身心和合,死生相续的自己,就是真正的苦恼。

    一般宗教,多数把人分为肉体与灵魂。以为人死了,肉体坏了,而灵魂是永恒的,还是那样的,或者生到天上。不但多数的神教这样说,甚至佛教的通俗说,也有类同此说的。一般的灵魂,印度有一特殊术语,叫做「我」。认为这本来是自由的,安乐的,不知怎的(当然各有各的解说),成为世间的苦痛有情,像[P218]囚在监牢里似的。能脱出这苦难的尘世,就回复自在与安乐,这都是外道的想法。但一般都作此想:若没有我,谁在生死轮回受苦呢?又是谁了生死呢?但佛法不作此说,不承认有此常恒安乐的自我。反认为这种自我的执见,自我的爱染,正是生死苦恼的根源。「无我」,这是佛法异于一切宗教的特色。神教的幻想产物──我,灵,经科学考验,解剖分析,都是无法得到的。所以佛但说身心和合,和合的相续的身心,经佛的智慧观察起来,不是别的,只是五蕴,或说六界,或说六处。总之,无非身心的综合活动,形成个体的假我而己。因此,佛法不像外道那样,宣说真我、常我,而说:「但见于法,不见于我」。结胎出生,只是身心综合活动的开始。到死了,旧的组合解体,又有新的组合自体活动开始。前生与后世的死生相续,即是身心的和合活动。

    二、报由业感‧业从惑起:这是佛教一切学派所公认的事理。众生在从生到死的一生中,在家庭,在社会,为国家,做的事,说的话,真是不计其数。这些身体的活动,语言的表达,都由善性恶性的内心所推动,都会留下一种或善或恶[P219]的力量,叫做业,深深的在我们自己的身心中保存着,深切的影响自己,决定自己,这是大家可以体验到的,如前天做了一件好事,一想起来,就会身心愉快。事情虽已过去,影响仍然存在,作了恶事,也是一样。他会内心痛苦,好象大石压在心头,坐卧不宁。甚至不经意所作的,虽然力量极微,也会留存力量。如故意而作的,则成善业恶业,影响力更大。恶业,现生能障碍我们向善,如加入了黑社会,就会受他控制,不容易离开他,走上自新的路。这种恶力量,一直支配自己,死了会受到恶业所感的恶果。善业,现生能抗拒恶力量,引发我们向善,将来会因善行而得乐果。行善有善、乐的结果,作恶有恶、苦的结果。这是一定的。平常人都劝人行善止恶,但为什么要行善呢?一般人总是以为:做好事或坏事,是会影响家庭,社会,国家的。这当然是对的,但影响最深切的,还是我们自己。如人类,有聪明也有愚痴;有强健也有病弱;对人有有缘或无缘;做事有顺利或乖逆:人生千差万别的遭遇,都由于过去的(或是今生以前所作的)业力所感,所以说「报由业感」。这个问题,只有佛才能彻底的说明他,解决他,神[P220]教者是无能说明的。有人拉了一个生来就瞎了眼的人,来到耶稣的面前,问:「为什么这个人生下来就是瞎子呢?是谁的罪呀?他也是从上帝那里来的,为什么别人的眼睛明亮,而上帝却使他瞎眼呢」?这个问题,在神教中,原是不可能解答的。好在耶稣也还聪明,他说:「这不过上帝要在他身上,表现他的大能及权威吧了」!他随手摸了瞎眼一下,眼睛便明亮了。当时,好多人赞美神,相信神的权威。其实,这一问题,根本不曾解决。现在世界上,千千万万生来就瞎了眼的,到底为了什么?也是为了显现上帝的权威吗?假使这千千万万的生盲,死了也还没有得到医治,而是上帝的意思,那上帝是最极残酷的暴君了。像这些,唯有佛法的「报由业感」,才能解答问题。换句话说:一生一生所感受的,都从前生的善恶业力所招感。今生作了善恶业,又会感来生的苦乐果。依着业力的影响,众生便无休止的,一生又一生,受着不同的果报。自作自受,无关于神的赏罚?

    生死果报,既由业力而来,那么想解了生死,大家也许以为:把业力取消了[P221]就得。可是,业是不能取消(可以减少他的影响力)的,也是不必取消的。佛说:业从惑起,所以断除了惑,生死就解脱了。什么是惑?惑是烦恼的别名,就是内心种种不正当的,不清净的分子。有人以为:作恶业,从贪,瞋,痴,慢等烦恼所引发,可以说业从惑──烦恼而起。我们整天为国家,为民众服务,这些善业,那里也从烦恼起呢?不知道,这还是离不了烦恼。烦恼的根本,是(人无我愚)「我见」。作善作恶,一般人都是为我而作:为我的生活;为我的财富,健康;为我的名誉,权力;为我的家;为我的民族,国家:一切都以我为前提,以我为中心。如不是为了我的,就不感兴趣了。所以不但作恶事,是由烦恼所引起;即使作善事,也还是离不了烦恼。从烦恼而来的善事业,是不彻底的,可以变质的,可以演变而成为恶的。例如办慈善事业,当然是善的。可是为了「我的」,见到别人办的同一慈善事业,就会竞争,甚至有意无意的破坏他。好的事情,要由我来做,别人做,就不表同情,或者破坏他。这样,好的事情,由于有「我见」在作祟,不是偏执自己的意见,就是偏重自己的利益,结果变坏了。为了我[P222]的家,我的国,我的教,处处从我出发。不能说没有一些好的,但是与烦恼杂染相应,有时会演变得害尽世人。如西方神教徒的宗教战争之类。所以,一般人的活动,善的恶的,都不离「自我」的推动力,都是不离烦恼。这样,善的感乐果,恶的就感苦果。在身心的动作时,一切都为着我,一切都拉来摄属于我,最好听我的意见,受我的支配──这就是「我见」的表现。我的意义是「主宰」:主是一切由我作主,宰是一切由我支配。我,便是生死的根源,罪恶的根源。我见,像一种凝聚的力量,使一切人,事,社会,国家,都无不通过我见,而构成关系,而集合于一(有集合,就有分散,有我也就有人了)。有此我见,形成一种向心力,起着凝聚集合作用。每一众生的身心,不论人或动物,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个的个体呢?就是因为有了我见,所作的善业或恶业,受我见的影响,摄引,凝聚,招感为有异于其它的个体。如青年男女,结合为一个家庭。后来意见不和,闹翻了,便离婚。可是,一遇到因缘,又结合组织新的家庭。为什么离了又合?这由于自身的要求,为了自我而吸引对方的集合力。众生的个体也如此:老了[P223],死了,身心组合破坏了。但由于我(见与爱)的欲求,引发以我见为本的善恶业力,又感得一新的身心组合,新的个体。生而又死,死而又生的永远延续下去。假使没有这我见的集合力,就能解脱这生死不断的现象。阿罗汉,佛,是已经了脱生死的。但他们在生时,与常人一样,说话,做事,有种种的活动。他们的行业是善的(佛是纯善的),但他们的善行,并不会成为招感生死的业力。为什么呢?因为圣者不像我们以「我见」为中心,会集成一个个体,一个破坏了,又要求个体的延续。圣者的我见,已经破除了,通达无我,所以一了百了,从此了脱生死。一切人在现实的身心世界中,永远是颠倒的,都有自我永恒的要求(无常计常,无我执我),好象自己是不会死的。等到死到头来,还要求延续,求未来的存在(这叫「后有爱」),所以死了,便依善恶业力去感果。如善业有力的,此后感得好果;恶业力强的,就感苦果。所以,未能了生死的,还是多作善业,比较妥当。总之,死生由业,业由烦恼,烦恼的根本是我见。我见不破,生死问题永远不能解决。[P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