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密宗传入汉地,原有一先天的缺陷,即是理论的传入,未能与传法作有系统的配合。这种情形,便导致一些学者的误会,对密法源流多所致疑。
后来有些学者为了补救这缺陷,便致力于藏密论著的翻译,如法尊法师即是其表表者,但译材却多取自格鲁派(黄教),对藏密旧派的宁玛派(红教)论述,未免有点忽视。
由格鲁派的论典,刺激起汉地对龙树《中论》的研究,于是“自续派”与“应成派”的中观理论始成为汉地中观宗研究的目标,在此以前,研究范围则仍局限于“三论宗”的领域之内。这可以说是藏密论师对汉地的贡献。
然而若将研究范围限于格鲁派,则实仍未足,因为宁玛派的中观理论实有异于格鲁派。关于这点,拙译《中观宗宗义》(见本书附录),已予述及。
两派中观的最大分别是——格鲁派以中观应成派的理论为了义,而宁玛派则仍视之为不了义,却以《楞伽经》、《宝性论》等经论提出的“如来藏”为了义,且称之为“了义大中观”。此一分别,牵涉甚大。宁玛派建立“九乘次第”(详见“导读”),即以“大中观”为最高建立,亦即所谓“大圆满见”,若不以之为了义,则“九乘次第”自亦无从建立,此亦即格鲁派不立“大圆满”此一次第的主要原因。
本论为宁玛派的重要论述,将“九乘次第”包括无余。但对于“大圆满”部份,实则仍只指示其“前行”,未及正修。是故本论第四部份,便标题为“净妄成觉”,说“净”、说“妄”,便非“大圆满”,便非“了义大中观”,因为言“净”则仍有作意,言“妄”则仍有分别,若“大圆满”则离作意分别,无修无证,一如汉土禅宗的祖师禅,无可言说。凡有言说,则已落第二峰头。由是一切对“大圆满”之论述,实无非其“前行”而已。
因此若将“九乘次第”由下向上观察,则每一次第皆各有其“根道果”(或称境、道、果;见、修、行、果),于是便有“七种抉择见”的建立,此七种见即用以配合九乘次第。但若由上向下统摄,则密法究竟便以“如来藏”为根,由是行“大圆满”道,行者即能得佛果。此即宁玛派“即身成佛”之理。
不过,若果将“大圆满”视为究竟道,其余次第视为“大圆满前行”,那么,无上密的修持,便是以“般若”为根、“唯识”为道、“如来藏”为果。
在这里,余次第的果,成为“大圆满”的根,不但有“次第”的意味,而且还有一层重要的意义,那就是,余次第的修习,虽以“般若”的见地为根,但却只是在知识的层次上理解空性,并不能证悟空性,犹之乎仅知道糖甜,实际上却未尝到糖的甜味。通过修习,历生起次第,而圆满次第,于是才知糖的味道。
可是,这时却仍非空性的证悟,因为在圆满次第上,行者实并未摆脱概念的束缚。犹如吃糖,吃时还有甜味、椰子味、牛奶味等等概念,左右了我们对一颗糖真实味道的体认。因此还须进一步,摆脱一切概念,吃糖就是吃糖,尝出甚么味道就是甚么味道,斯然后才尝得糖的究竟真实。
所以余次第的修习,对空性的体认仍落于见地的层次,这见地,即是“大圆满见”、亦即“大中观”、亦即“如来藏”,然而能有此见地,却已是余次第修习的果——这里是依次第的证量而说果,并不以化身、报身等说果。
当以“大中观见”(如来藏)为根,作进一步修习时,所修即为“大圆满”之道,然后才能得佛果。这个层次,即犹如已尝到糖味之后,如何摆脱对糖味种种概念上的知见。
在根、道、果方面,必须如是理解,然后才能明白宁玛派“九乘次第”建立的意义。因此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宁玛派的“大圆满”,实在是一有次第的祖师禅。
故若依“九乘次第”而言,我们可以这样说,藏密宁玛派的修持,体则宗《般若经》、相则宗《解深密经》、用则宗《涅槃经》、《胜鬘经》,如是关合三系列的经典,其根、道、果的建立可视为如此。至于此三者,则实用“大中观”(大圆满见)作为统摄,如是悉皆成为可以言说思维的“大圆满前行”。
至于“大圆满正行”,因离言说思维,故即“大圆满见”亦不执,是即如祖师禅之所云:“说似一物即不中”。
但关于“大中观”(如来藏),学者却有许多误会,无论中观家或唯识家,对此皆有批评,究其实际,此悉因将如来藏视为本体之故,为本体,则为“空后转出的不空”,或为“一心二门”,皆可论议。然而宁玛派之如来藏,却仅为空性心识之现象功能(相与用),当心识受污染时,相用能名阿赖耶识,当心识不受污染时,相用则名如来藏,如是则便非空后转出来的不空本体,亦非一心有二门,只是空性的心识有两种力用,显现两种不同的相。
对于这点,读者于读本论时应细加体会。
西元一九九八年岁次戊寅四月
谈锡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