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录
(宋)慧洪著
吴言生标点
杭州兴教小寿禅师初随天台韶国师普请,闻堕薪而悟,作偈曰:“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国师颔之而已。及开法,衲子争师尊之。御史中丞王公随出镇钱塘,往候寿,至河上,却驺从,独步登寝室。寿方负暄毳衣自若,忽见之,问曰:“官人何姓?”王公曰:“随姓王。”即拜之。寿推蒲团,藉地而坐,语笑终日而去。门人见寿,让之曰:“彼王臣来,奈何不为礼?此一众所系,非细事也。”寿唯唯。他日,王公复至,寺众横撞大钟,万指出迎,而寿前趋,立于松下。王公望见,出舆握其手曰:“何不如前日相见,而遽为此礼数耶?”寿顾左右,且行且言曰:“中丞即得,奈知事嗔何。”其天资粹美如此,真本色住山人也。
白云端禅师有逸气,少游湘中,时会禅师新自杨岐来,居云葢,一见,心奇之,与语每终夕。会忽问曰:“上人落发师为谁?”对曰:“茶陵郁和尚。”会曰:“吾闻其过溪有省,作偈甚奇。能记之否?”端即诵曰:“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会大笑而去,端愕然左右视,通夕不寐。明日,求入室,咨询其事,时方岁旦。会曰:“汝见昨日作野狐者乎?”对曰:“见之。”会曰:“汝一筹不及渠。”端又大骇,曰:“何谓也?”会曰:“渠爱人笑,汝怕人笑。”端因大悟于言下。
魏府老洞华严示众曰:“佛法在日用处,在行往坐卧处、吃茶吃饭处、言语相问处。所作所为,举心动念,又却不是也。”又曰:“时当缺减人寿,少有登六七十者。汝辈入我法中,整顿手脚未稳,早是三四十年,须臾衰病至;衰病至,则老至;老至,则死至。前去几何,尚复恣意。何不初中后夜纯静去?”文潞公镇北京,洞老来谒别。潞公曰:“法师老矣,复何往?”对曰:“入灭去。”潞公笑谓其戏语。自送之归,与子弟言其道韵深稳,谈笑有味,非常僧也。使人候之,果入灭矣,大惊,叹异久之。及庠维,亲往临观,以琉璃瓶置坐前,祝曰:“佛法果灵,愿舍利填吾瓶。”言卒,烟自空而降,布入瓶中,烟灭,舍利如所愿。潞公自是竭诚内典,恨知之暮也。
栖贤諟禅师,建阳人,嗣百丈常和尚,性高简,律身精严,动不违法度。暮年三终藏经,以坐阅为未敬,则立诵行披之。黄龙南禅师初游方,年少,从之屡年,故其平生所为多取法焉。尝曰:“栖贤和尚定从天人中来,丛林标表也。”雪窦显禅师尝自淮山来,依之不合,乃作师子峰诗而去,曰:“踞地盘空势未休,爪牙安肯混常流。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云擎也出头。”
李肇《国史补》曰:“崔赵公问径山道人法钦:‘弟子出家得否?’钦曰:‘出家是大丈夫事,非将相所能为。’赵公叹赏其言。”赞宁作钦传,无虑千言,虽一报晓鸡死且书之,乃不及此,何也?
大觉禅师琏公,以道德为仁庙所敬,天下想望风采,其居处服玩可以化宝坊也,而皆不为,独于都城之西为精舍,容百许人而已。栖贤舜老夫为郡吏临以事,民其衣,走依琏。琏馆于正寝,而自处偏室,执弟子礼甚恭。王公贵人来候者皆怪之。琏具以实对,且曰:“吾少尝问道于舜,今不当以像服之殊而二吾心也。”闻者叹服。仁庙知之,赐舜再落发,仍居栖贤。
唐宣宗微时,武宗疾其贤,数欲杀之。宦者仇公武保佑之,事迫,公武为骞发作比丘,使逸游,故天下名山多所登赏。至杭州盐官,禅师安公者,江西马祖之高弟,一见异之,待遇特厚,故宣宗留盐官最久。及即们,思见之,而安公化去久矣。先是,武宗尽毁吾教,至是复兴之。虽法之隆替系于时,然庸讵知其力非安公致之耶?仇公武之德不愧汉邴吉,而《新书》略之,独班班见于《安禅师传》,为可叹也!尝有赞其像者曰:“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华梦里身。勿谓龙颜便分别,故应天眼识天人。”
赞宁作《大宋高僧传》,用十科为品流,以义学冠之,已可笑。又列岩头奯禅师为苦行,智觉寿禅师为兴福,而云门大师乃僧中王也,与之同时,竟不载,何也?
长沙岑禅师因僧亡,以手摩之,曰:“大众,此僧却真实,为诸人提纲商量,会么?”乃有偈曰:“目前无一法,当处亦无人。荡荡金刚体,非妄亦非真。”又曰:“不识金刚体,却唤作缘生。十方真寂灭,谁在复谁行?”雪峰和尚亦因见亡僧,作偈曰:“低头不见地,仰面不见天。欲识金刚体,但看骷髅前。”玄沙曰:“亡僧面前正是触目菩提,万里神光顶后相。”有僧问法眼:“如何是亡僧面前触目菩提?”法眼答曰:“是汝面前。”又问:“迁化向甚么处去?”答曰:“亡僧几曾迁化。”进曰:“争奈即今何?”答曰:“汝不识亡僧。”近代尊宿不复以此旨晓人,独晦堂老师时一提起,作《南禅师圆寂日》偈曰:“去年三月十有七,一夜春风撼筹室。三角麒麟入海中,空余片月波心出。真不掩伪,曲不藏直。谁人为和雪中吟,万古知音是今日。”又曰:“昔人去时是今日,今日依前人不来。今既不来昔不往,白云流水空悠哉。谁云秤尺平直中,还有曲谁云物理。齐种麻,还得粟。可怜驰逐天下人,六六元来三十六。”
南禅师居积翠时,以佛手、驴脚、生缘语问学者,答者甚众,南公瞑目如入定,未尝可否之。学者趋出,竟莫知其是非,故天下谓之“三关语”。晚年自作偈三首,今只记其二,曰:“我手佛手,齐举禅流。直下荐取,不动干戈。道处自然,超佛越祖。”“我脚驴脚,并行步步。皆契无生,直待云开。日现此道,方得纵横。”云葢智禅师尝为予言曰:“昔吾再入黄檗,至坊塘,见一僧自山中来,因问:‘三关兄弟近日如何商量?’僧曰:‘有语甚妙,可以见意。我手何以佛手?曰:月下弄琵琶。或曰:远道擎空钵。我脚何以驴脚?曰:鹭鸶立雪非同色。或曰:空山踏落花。如何是汝生缘处?曰:某甲某处人。’时戏之曰:‘前涂有人问上座:如何是佛手、驴脚、生缘意旨?汝将远道擎空钵对之耶,鹭鸶立雪非同色对之耶?若俱将对,则佛法混滥;若拣择对,则几事偏枯。’其僧直视无所言。吾谓曰:‘雪峰道底。’”
夹山会禅师,初住京口竹林寺,升座,僧问:“如何是法身?”答曰:“法身无相。”“如何是法眼?”答曰:“法眼无瑕。”时道吾笑于众中,会遥见,因下座问曰:“上座适笑,笑何事耶?”道吾曰:“笑和尚一等行脚放复子,不着所在。”会曰:“能为我说否?”对曰:“我不会说。秀州华亭有船子和尚,可往见之。”会因散众而往。船子问曰:“大德近住何寺?”对曰:“寺则不住,住则不寺。”船子曰:“不寺又不住。似个什么?”对曰:“不是目前法。”船子曰:“何处学得来?”对曰:“非耳目之所到。”船子笑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嗟乎!于今丛林,师授弟子,例皆禁绝悟解,推去玄妙,唯要直问直答,无则始终无言,有则始终言有,毫末差误,谓之狂解。使船子闻知,岂止万劫驴橛而已哉!由此观之,非特不善悟,要亦不善疑也。善疑者,必思三十三祖授法之际,悟道之缘,其语言具在,皆可以理究,以智知。独江西、石头而下,诸大宗师以机用应物,观其问答,溟涬然令人坐睡其道。异诸祖耶,则嗣其法;其不异耶,则所言乃尔不同。故知临济大师曰“大凡举论宗乘,须一句中具三玄,一玄中具三要”,有玄有要者,葢明此也。不知者指为门庭建立权时语言,可悲也!
天衣怀禅师说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学者追崇,道显著矣,然犹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诵其语汇,至曰“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窦拊髀叹息,即遣人慰之。怀乃敢一通状,问起居而已。沩山真如禅师从真点胸游最久,丛林户知之,然对客未尝一言及其平昔见闻之事。至圆寂日,展画像,但荐茶果而已。二大老识度高远,退托凉薄,以讽后学,可谓善推尊其师者也。
云庵和尚居洞山时,僧问:“《华严论》云:‘以无明住地烦恼,便为一切诸佛不动智,一切众生皆自有之,只为智体无性无依,不能自了,会缘方了。’且无明住地烦恼,如何是成诸佛不动智?理极深玄,绝难晓达。”云庵曰:“此最分明,易可了解。”时有童子方扫除,呼之,回首。云庵指曰:“不是不动智,却问如何是汝佛性?”童子左右视,惘然而去。云庵曰:“不是住地烦恼,若能了之,即今成佛。”又尝问讲师曰:“火灾起时,山河大地皆被焚尽,世间空虚,是否?”对曰:“教有明文,安有不是之理。”云庵曰:“如许多灰烬,将置何处?”讲师舌大而干笑曰:“不知。”云庵亦大笑曰;“汝所讲者,纸上语耳。”其乐说无碍之辩,答则出人意表,问则学者丧气。葢无师自然之智,非世智可当。真一代法施主也。
二祖大师服勤累年,至于立雪断臂,而达摩仅以一言语之。牛头懒融,枯禅穷山,初无意于有闻,而四祖自往说法。祖师之于师弟子之际,其必有旨耶?
杨文公《谈苑》记沙门宝志铜牌记谶未来事云:“有一真人在冀川,开口张弓在左边,子子孙孙万万年。”江南中主名其子曰弘冀,吴越钱焖诸子皆连“弘”字,期以应之,而宣祖之讳正当之也。又记周世宗悉毁铜像铸钱,谓宰相曰:“佛教以为头目髓脑有利于众生,尚无所惜,宁复以铜像爱乎?镇州大悲甚灵,应当击毁。”斧击其胸,镵破之。太祖亲见其事。后世宗北征,疽发胸间,咸谓其报应。太祖因信重释教。欧阳文忠公《归田录》首记太祖初幸相国寺,问僧录赞宁可拜佛否,宁奏曰:“不拜。”问其故,宁答曰:“见在佛不拜过去佛。”因以为定制。二公所记,皆有深意,决非苟然者。予闻君子乐与人为善,虽善不善,谓之矜。文忠公每恨平心为难,岂真然耶?
唐僧元晓者,海东人。初航海而至,将访道于名山。独行荒陂,夜宿冢间,渴甚,引手掬于穴中,得泉甘凉。称明观之,骷髅也。大恶之,尽欲呕去。忽猛省,大叹曰:“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骷髅不二如来。大师曰:‘三界唯心。’岂欺我哉!”遂不复求师,即日还海东,疏《华严经》,大弘圆顿之教。予读其传至此,追念晋乐广酒杯蛇影之事,作偈曰:“夜冢骷髅元是水,客杯弓影竟非蛇。个中无地容生威,笑把遗编篆缕斜。”
枣柏大士、清凉国师皆弘大经,造疏论,宗于天下。然二公制行皆不同:枣柏则跣行不带,超放自如,以事事无碍行心;清凉则精严玉立,畏五色粪,以十愿律身。评者多喜枣柏坦宕,笑清凉缚束,意非华严宗所宜尔也。予曰:是大不然。使枣柏骞发作比丘,未必不为清凉之行。葢此经以遇缘即宗合法,非如余经有局量也。
晋鸠摩罗什儿时随母至沙勒顶戴佛钵,私念钵形甚大,何其轻耶?即重,失声下之。母问其故,对曰:“我心有分别,故钵有轻重耳。”予以是知一切诸法随念而至,念未生时,量同太虚。然则即今见行分别者,万类纷然,何故灵验不等?曰:是皆乱想虚妄,如因梦中事,心力昧略微劣故也。嗟乎!人莫不有忠孝之心也,而王祥卧冰则鱼跃,耿恭拜井则泉冽,何也?葢其养之专,故灵验之应速如影响。
菩提达摩初自梁之魏,经行于嵩山之下,倚杖于少林,面壁燕坐而已,非习禅也。久之,人莫测其故,因以达摩为习禅。夫禅,诸行之一耳,何足以尽圣人?而当时之人以之。为史者又从而传于习禅之列,使与枯木死灰之徒为伍。虽然圣人非止于禅那,而亦不违于禅那,如《易》出乎阴阳,而亦不违乎阴阳。
旧说四祖大师居破头山,山中有无名老僧,唯植松人呼为栽松道者。尝请于祖曰:“法道可得闻乎?”祖曰:“汝已老,脱有闻,其能广化耶?傥能再来,吾尚可迟汝。”乃去,行水边,见女子浣衣,揖曰:“寄宿得否?”女曰:“我有父兄,可往求之。”曰:“诺,我即敢行。”女首肯之。老僧回策而去。女,周氏季子也,归辄孕。父母大恶,逐之。女无所归。日庸纺里中,夕于众馆之下。已而生一子,以为不祥,弃水中。明日见之,溯流而上,气体鲜明,大惊,遂举之。成童,随母乞食,邑人呼为无姓儿。四祖见于黄梅道中,戏问之曰:“汝何姓?”曰:“姓固有,但非常姓。”祖曰:“何姓?”曰:“是佛性。”祖曰:“汝乃无姓耶?”曰:“姓空故无。”祖化其母,使出家,时七岁。众馆今为寺,号佛母,而周氏尤盛。去破头山停望问道者,肉身尚在。黄梅东禅有佛母冢,民塔其上。《传灯录》、《定祖图》记忍大师姓周氏者,从母姓也。《大宋高僧传》乃曰:“释弘忍,姓周氏。其母始娠,移月光照庭室,终夕若画,异香袭人,举家欣骇。”安知众馆本社屋,生时置水中乎?又曰:“其父偏爱,因令诵书。”不知何从得此语。其叙事妄诞,大率类此。开元中,文学闾丘均为塔碑,徒文而已。会昌毁废,唐末烽火,更遭蹂践,愈不可考。知其书谬者,母氏周而曰有父故也。无为子尝赞其像曰:“人孰无父,祖独有母。其母为谁,周氏季女。浊港滔滔入大江,门前依旧长安路。”
断际禅师初行乞于雒京,吟添钵声,一妪出棘扉间,曰:“太无厌足生。”断际曰:“汝犹未施,反责无厌,何耶?”妪笑掩扉。断际异之,与语,多所发药。辞去,妪曰:“可往南昌见马大师。”断际至江西,而大在师已化去,闻塔在石门,遂往礼塔。时大智禅师方结庐塔旁,因叙其远来之意,愿闻平昔得力言句。大智举一喝三日耳聋之语示之,断际吐舌大惊。相从甚久,暮年始移居新吴百丈山。考其时,妪死久矣。而《大宋高僧传》曰:“妪祝断见百丈。”非也。
云居佛印禅师曰:“云门和尚说法如云,绝不喜人记录其语,见必骂逐曰:‘汝口不用,反记我语,他时定贩卖我去。’今对机室中录,皆香林、明教以纸为衣,随所闻,随即书之。”后世学者,渔猎文字语言中,正如吹网欲满,非愚即狂,可叹也。
玄沙备禅师薪于山中,旁僧呼曰:“和尚看虎。”玄沙见虎,顾僧曰:“是你。”灵润法师山行,野烧迅飞,而来同游者皆避之,润安步如常,曰:“心外无火,火实自心。谓火可逃,无由免火。”火至而灭。严阳尊者单丁住山,蛇虎就手而食。归宗常公芟草,见蛇,芟之。旁僧曰:“久闻归宗,今日乃见一粗行沙门。”常曰:“你粗我粗耶?”吾闻亲近般若,有四种验心,谓就事、就理、入就、出就。事理之外,宗门又有四藏锋之用,亲近以自治,藏锋之用以治物。
荆州天王寺道悟禅师,如《传灯录》所载,则曰:“道悟得法于石头,所居寺曰天皇。婺州东阳人,姓张氏。年十四岁出家,依明州大德披剃,年二十五,杭州竹林寺受具。首谒径山国一禅师,服勤五年。大历中,抵钟陵,谒马大师。经二夏,乃造石头。元和丁亥四月示寂,寿六十,腊三十五。”及观达观禅师所集《五家宗派》,则曰:“道悟,嗣马祖。”引唐丘玄素所撰碑文几千言,其略曰:“师号道悟,渚宫人,姓崔氏,即子玉后胤也。年十五于长沙寺礼昙翥律师出家。二十三诣嵩山律德,得尸罗。谒石头,扣寂二年,无所契悟。乃入长安亲忠国师。三十四与侍者应真南还,谒马大师,大悟于言下,祝曰:‘他日莫离旧处。’故复还渚宫。元和十三年戊戌岁四月初示疾,十三日归寂,寿八十二,腊六十三。”考其传,正如两人。然玄素所载曰:“有传法一人崇信,住澧州龙潭。”《南岳让禅师碑》,唐闻人归登撰,列法孙数人,于后有道悟,名圭峰。《答裴相国宗趣状》列马祖之嗣六人,首曰江陵道悟,其下注曰:“兼禀径山。”今妄以云门、临济二宗竞者,可发一笑。
《草堂禅师笺要》曰:“心体灵知不昧,如一摩尼珠,圆照空净,都无差别之相。以体明,故对物时能现一切色相,色自差而珠无变易。如珠现黑时,人以珠为黑者,非见珠也;离黑觅珠者,亦非见珠也;以明黑都无为珠者,亦非见珠也。马祖说法,即妄明真,正如以黑为珠。神秀方法,令妄尽方见觉性者离妄求真,正如离黑觅珠。牛头说法,一切如梦,本来无事,真妄俱无,正如明黑都无为珠。独荷津于空相处指示知见,了了常知,正如正见珠体不顾众色也。”密以马祖之道如珠之黑,是大不然。即妄明真,方便语耳,略知教乘者皆了之,岂马祖应圣,师远识为震旦法主,出其门下者,如南泉、百丈、大达、归宗之徒,皆博综三藏,熟烂真妄之论,争服膺师尊之,而其道乃止于珠之黑而已哉?又以牛头之道,一切如梦,真妄俱无者,是大不然。观其作《心王铭》曰:“前际如空,知处迷宗。分明照镜,随照冥蒙。纵横无照,最微最妙。知法无知,无知知要。”一一皆治知见之病。而荷泽公然立知见,优劣可见,而谓其道如明黑都无为珠者,岂不重欺吾人哉?至如北秀之道,顿渐之理,三尺童子知之,所论当论其用心。秀公为黄梅上首,顿宗直指,纵曰机器不逮,然亦饫闻饱参矣,岂自甘为渐宗徒耶?葢祖道于时疑信半天下,不有渐,何以显顿哉?至于纷争者,皆两宗之徒,非秀心也。便谓其道止如是,恐非通论。吾闻大圣应世,成就法道,其权非一,有显权,有冥权。冥权即为异道、为非道;显权则为亲友、为知识。庸讵知秀公非冥权也哉?
唐僧复礼有法辩,当时流辈推尊之。作《真妄》偈问天下学者曰:“真法性本净,妄念何由起?从真有妄生,此妄何所止?无初即无末,有终应有始。无始而无终,长怀懵兹理。愿为开玄妙,析之出生死。”清凉国师答曰:“迷真妄念生,悟真妄即止。能迷非所迷,安得长相似。从来未曾悟,故说妄无始,知妄本自真,方是恒妙理。分别心未忘,何由出生死?”圭峰禅师答曰:“本净本不觉,由斯妄念起。知真妄即空,知空妄即止。止处名有终,迷时号无始。因缘如幻梦,何终复何始?此是众生源,穷之出生死。”又曰:“人多谓真能生妄,故妄不穷尽,为决此理,重答前偈曰:‘不是真生妄,妄迷真而起。悟妄本自真,知真妄即止。妄止似终末,悟来似初始。迷悟性皆空,皆空无终始。生死由此迷,达此出生死。’”予味二老所答之辞,皆未副复礼问意,彼问真法本净,妄念何由而起,但曰:“真法本无性,随缘染净起。不了号无明,了之即佛智。无明全妄情,知觉全真理。当念绝古今,底处寻终始。本自离言诠,分别即生死。”
云庵和尚尝曰:“诸佛随宜说法,意趣难解。如《起信》曰:‘若有众生来求法者,随己能解,方便为说。不应含著名利恭敬,唯念自利利他,回向菩提。’故者为弘法大峻者言之也。《圆觉》曰:‘末世众生欲修行者,应当尽命供养善友,事善知识。彼善知识欲来亲近,应断嗔恨,现逆顺境,犹如虚空者。’为求道不精进者言之也。虽然为弟子者能不忘精进,则为师者不害于太峻。方今学者未能尽致敬之礼,而责以慳法,则过矣。”侍者进曰:“然则三世如来法施之式可得闻乎?”曰:“《法华》曰:‘于一切众生平等说法,以顺法故,不多不少,乃至深爱法者,亦不为多说。’此佛之遗意也。”
达观颖禅师初出东吴,年才十六七。泊舟秦淮,宿奉先寺时,寺皆讲人,见其禅者,又少之,不为礼。颖让曰:“佛记比丘恶客,比丘至者,法将灭。尔辈安为之耶?”有答者曰:“上人即主此,敬客未晚。”颖笑曰:“我顾未暇居此,然能易道行者,使饭十方僧报佛恩耳。”时内翰叶公清臣守金陵,颖袖书谒之。叶公曰:“昨晚至此,何以知建寺始末之详如此乎?”对曰:“夜阅旧碑知之。”因极言律居之弊败伤风化,叶公大奇之,奉先缘是乃为禅林。吴中讲师多讥诸祖传法偈无译人,者与之辩,失其真,适足以重其谤。颖论之曰:“此达摩为二祖言者也,何须译人耶?如梁武初见之,即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答曰:‘廓然无圣。’进曰:‘对联者谁?’又曰:‘不识。’使达摩不通方言。则何于是时便能尔耶?”讲师不敢复有辞。其挫服魔外之气,师自然之智,发自妙龄,而遇事则应,无所疑畏,天性则然。后为石门聪之嗣,首山嫡孙也。
《涅槃经》:“迦叶菩萨白佛言:‘世尊,如佛所说,诸佛世尊有秘密藏,是义不然,何以故?诸佛世尊唯有密语,无秘密藏。譬如幻主,机关木人,人虽睹见屈伸俯仰,莫知其内而使之然。佛法不尔,咸令众生悉得知见。云何当言佛世尊有秘密藏?’佛赞迦叶:‘善哉善哉!善男子,如汝所言,如来实无秘密之藏,何以故?如秋满月处空,显露清净无翳,人皆观见。’如来之言亦复如是。开发显露,清净无翳,愚人不解,谓之秘藏。智者了达,则不名藏。”又曰:“又无语者,犹如婴孩,言语未了,虽复有语,实亦无语。如来亦尔。”语未了者,即秘密之言,虽有所说,众生不解,故名无语。故石头曰:“乘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药山曰:“更须自看,不得绝却言语。我今为汝说者个语,显无语底。”长庆曰:“二十八代祖师,皆说传心,且不说传语。且道心作么生传?若也无言,启蒙何名达者。”云门曰:“此事若在言语上,三乘十二分教岂是无说,因甚么道教外别传?若从学解机智得,只如十地圣人说法,如云如雨,犹被佛诃‘见性如隔罗噻’。以此故知一切有心,天地悬殊。虽然如是,若是得底人,道火何曾烧着口耶?予每曰:“衲子于此撤去,方知诸佛无法可说,而证言说法身。”“如何是言说法身?”自答曰:“断头船子下扬州。”
王文公曰:“佛与比丘辰巳间应供名为斋者,与众生接,不可不斋。又以佛性故,等视众生而以交神之道见之。故《首楞严》曰:‘严整威仪,肃恭斋法。’又曰:‘梵语三昧,此云正定。’正定中所受境界谓之正受,异于无明所缘受。故《圆觉》曰:‘三昧正受,释者谓梵语三昧,此云正受。’而《宝积》云‘三味及正受’,则此释非也。”
曹溪大师将入涅槃,门人行瑫、法海等问:“和尚法何所付?”曹溪曰:“付嘱者二十年外于此地弘扬。”又问:“谁人?”答曰:“若欲知者,大庾岭上以网取之。”圭峰欲立荷泽为正传的付,乃文释之曰:“岭者,高也。荷泽姓高,故密示之耳。”欲抑让公为旁出,则曰:“让则曹溪门下旁出之泛徒,此类数可千余。”呜呼!逐鹿者不见山,攫金者不见人,殆非虚言。方密公所见唯荷泽,故诸师不问是非,例皆毁之。如“大庚岭上以网取之”之语,是大师末后全提妙旨,而辄以意求。让公,僧中之王,而谓之“泛徒”,详味密公之意,可以发千载一笑。
老安国师有言曰:“《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者,不住色,不住声,不住迷,不住悟,不住体,不住用。而生其心者,即一切法而显一心,若住善生心即善现,若住恶生心即恶现,本心即隐没,若无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信知曹溪大师云‘风幡不动’是心动。”修山主有偈曰:“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若明今日事,暗却本来人。”
有僧问晦堂老人曰:“五祖前身栽松道者尝托周氏女而生,彼三缘不和合,何从而生耶?”老人笑曰:“汝闻树提伽生于火中,伊尹生于空桑乎?”对曰:“闻之。”“汝于彼二人乃不疑其生不由三缘,而独疑五祖耶?”方今士大夫之留意宗乘者,皆以此为疑,及闻此语,莫不释然。予以谓老人所示未欲极教乘之本意,第就其机息狂情耳。马大师曰:“佛是能仁,有智慧,善机宜,能破一切众生疑网,出离有无等缚。”其斯之谓欤!
《宗镜录》曰:“虽然心即是业,业即是心,既从心生,还从心受。如何现今消其妄业,报答曰‘但了无作,自然业空’?所以云若了无作恶业,一生成佛。”又曰:“虽有作业,而无作者,即是如来秘密之教。又凡作业,悉是自心横计外法,还自对治,妄取成业。若了心不取境,境自不生,无法牵情,云何成业?”予尝作偈释其旨曰:“举手炷香,而供养佛。其心自知,应念获福。举手操刀,恣行杀戮。其心自知,死入地狱。或杀或供,一手之功。云何业报,罪福不同?皆自横计,有如是事。是故从来,枉沈生死。雷长芭蕉,铁转磁石。俱无作者,而有是力。心不取境,境亦自寂。故如来藏,不许有识。”
《维摩经》曰:“入不思议境,如借座灯王取饭香土,促演其日劫,大小之相容,可以神会妙旨。”至曰“一切声闻,闻是不可思议解脱法门,皆应号泣,声震三千大千世界”,极难解通。《首楞严》曰:“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见道者妄尽觉明,自见空殒可也。”而下文乃又曰:“一切魔王,见其宫殿无故坼裂,为难和会。”故诸法师俱有注释,校其所论,未容无说。
临济大师建立四宾主,今徒阅其语,竟莫能分辩之。知之者未必真,不知者以为苟然。又有四偈,一偈如金刚王宝剑;一偈如踞地狮子;一偈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喝用。如踞地狮子、探竿影草,后学往往不省其何等语,安能识其意耶?不过曰:“此古人一期建立之辞耳,何足问哉?”然则临济之言遂为虚语也。今系其偈于此曰:“金刚王剑,觌露堂堂。才涉唇吻,即犯锋芒。”“踞地师子,本无窠臼。顾伫之间,即成渗漏。”“控竿影草,莫入阴界。一点不来,贼身自败。”“有时一喝,不作喝用。佛法大有,只是牙痛。”
予游长沙,至鹿苑,见岑禅师画像,想见其为人,作《岑大虫赞》并序曰:“如来世尊语阿难曰:‘汝元不知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当处出生,随处灭尽,幻妄称相,其性真为,妙觉明体。’龙胜菩萨曰:‘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说无生。’以佛祖之辩谈心法之妙,其清净显露,如掌中见物,无可疑者。而末世众生,卒不明了者,葢其迷妄之极,非其所闻习故也。禅师悯之,故于所习之境譬之曰:‘若心是生,则梦幻空华,亦应是生;若身是生,则山河大地,森罗万象,亦应是生。’大哉言乎!与《首楞严》、《中观论》相终始也。禅师大寂之孙,南泉之子,赵州之兄,开法于长沙之鹿苑。当时衲子倔强如仰山者犹下之,而呼以为‘岑大虫’云。为之赞曰:长沙大虫,声威甚重。独眠空林,百兽震恐。寂子儿痴,见不知畏。引手捋须,几缺其耳。大空小空,你虎亦尔。如备与觉,可撩其尾。嗟今衲子,眼如裴缸。但见其彪,安识虎真。我拜公像,非存非没。百尺竿头,行尘勃勃。”
白云端禅师曰:“天下丛林之兴,大智禅师力也。祖堂当设达摩初祖之像于其中,大智禅师像西向,开山尊宿像东向,得其宜也。不当止设开山尊宿而略其祖宗耳。”云居绑禅师曰:“吾观诸方长老示灭,必塔其骸。山川有限,而死本无穷。百千年之下,塔将何所容?”于是于宏觉塔之东作卵塔,曰:“凡住持者,自非生身不坏。火浴雨舍利者,皆以骨石填于此。”其西又作卵塔,曰:“凡众僧化,皆藏骨石于此。”谓之三塔。二大老识度高远,可为后世法。然孤论难持,犯众难成。卒必有赏音,吾将观焉。
东京觉严寺有诚法师,讲《华严经》,历席最久,学者依以扬声。其为人纯至,少缘饰,高行远识,近世讲人莫有居其右者。元绑初,高丽僧统航海至,上表乞传持贤首宗教归本国流通。奉圣旨下两街举可以授法者,有司以师为宜。上表辞免曰:“臣虽刻意讲学,识趣浅陋。特以年运已往,妄为学者所推。今异国名僧航海问道,宜得高识博闻者为之师。窃见杭州慧因院僧净源精练教乘,旁通外学。举以自代,实允公议。”奉圣旨依所乞,敕差朝奉郎杨杰馆伴,至钱塘受法。
予建中靖国之初故人处获洞山初禅师语一编,福严良雅所集。其语言宏妙,真法窟爪牙。大略曰:“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未达其源者,落在第八魔界中。”又曰:“言无展事,语不投机,乘言者丧,滞句者迷。于此四句语中,见得分明,也作个脱洒衲僧。根椽片瓦,粥饭因缘,堪与人天为善知识。于此不明,终成莽卤。”云庵平生说法,多称初悟门、度越格量。偶阅旧记,见其寄道友偈并序,曰:“昔洞山参云门,悟旨于言下,人佛正知见,所有炙脂帽子、鹘臭布衫皆脱去,以四句偈明其悟。葢得展事自在之用,投机善巧之风。故其应机接物,不乘言,不滞句,如师子王得大自在,于哮吼时,百兽震骇。葢法王法如是故也。又世所传见云门者皆坐脱立亡,何哉?以无佛法知见故也。因随句释以奉寄,曰:‘大用现前能展事,春来何处不开花。放伊三顿参堂去,四海当知共一家。’又曰:‘千差万别解投机,明眼宗师自在时。北斗藏身虽有语,出群消息少人知。’又曰:‘游山玩水便乘言,自己商量总不偏。鹘臭布衫脱未得,且随风俗度流年。’又曰:‘滞句乘言是瞽聋,参禅学道自无功。悟来不费纤毫力,火里蝍々吞大虫。’”
宗道者,不知何许人也。往来舒蕲间,多留于投子。性嗜酒,无日不醉。村民爱敬之,每饷以醇醪。居一日,方入浴,闻有寻宗者,度其必送榼至,裸而出,得酒径去。人皆大笑,而宗傲然不怍。尝散衣下山,有逆而问者,曰:“如何是道者家风?”对曰:“袈裟裹草鞋。”“意旨如何?”曰:“赤脚下桐城。”陈退夫初赴省闱,过宗,戏问曰:“衿此行欲作状元,得否?”宗熟视曰:“无时即得。”莫测其言也。而退夫果以第三名上第。时彦作魁,方悟“无时”之语。宗见雪窦,而超放自如,言法华之流也。
雪窦初在大阳玄禅师会中典客。与僧夜语,雌黄古今。至赵州柏树子因缘,争辩不己。有一行者立其旁,失笑而去。客退,雪窦呼行者至,数之曰:“对宾客敢尔耶?”对曰:“知客有定古今之辩,无定古今之眼,故敢笑。”曰:“且赵州意汝作么生会?”因以偈对曰:“一兔横身当古路,苍鹰才见便生擒。后来猎犬无灵性,空向枯椿旧处寻。”雪窦大惊,乃与结友。或云即承天宗禅师也。予谓闻此可以想见当时法席之盛也。
晦堂老人尝以小疾医寓漳江。转运判官夏倚公立往见之,因剧谈妙道,至“会万物为自己,及情与无情共一体”,时有犬卧香案下,以压尺击犬,又击香案,曰:“犬有情即去,香案无情自住。情与无情,如何得成一体去?”夏不能答。晦堂曰:“才人思惟,便成剩法,何曾会物为己耶?”老黄龙入灭,道俗请继主道场。法席之盛,初不减平时。然性真率,不乐从事,五求解去,乃得谢事闲居,而道学者益亲。谢景温师直守潭州,虚大沩以致之,三辞,弗往。又嘱江西彭汝砺器资请所以不应长沙之意,晦堂曰:“愿见谢公,不愿领大沩也。马祖、百丈已前无住持事,道人相求于空闲寂寞之滨而己。其后虽有住持,王臣尊礼,为人天师。今则不然。挂名官府,如有户籍之民,直遣伍伯追呼耳。岂可复为也!”器资以斯言反命,师直由是致书,愿得一见,不敢以住持相屈。遂往长沙。葢于四方公卿意合,则千里应之;不合,则数舍亦不往也。开法黄龙十二年,退居庵头二十余年,天下指晦堂为道之所在,葢末世宗师之典刑也。
圆通祖印讷禅师告老于郡,乞请承天端禅师主法席,郡可其请。端欣然而来,自以少荷大法,前辈让善,丛林责己甚重,故敬严临众,以公灭私,于是宗风大振。未几年,讷公厌阗寂,郡守至,自陈客情。太守恻然,目端,端笑,唯唯而己。明日,登座曰:“昔日大法眼禅师有偈曰:‘难难难是遣情难,情尽圆明一颗寒。方便遣情犹不是,更除方便太无端。’大众且道情作么生遣?”喝一喝,下座包腰而去。一众大惊,遮留之不可。丛林至今畏敬之。
南禅师住庐山归宗,火一夕而烬,大众哗噪动山谷,而黄龙安坐如平时。桂林僧洪准欲掖之而走,顾见,叱之。准曰:“和尚纵厌世间,慈明法道何所赖耶?”因徐整衣起,而火已及座榻矣。坐是入狱,郡吏发其私念,考掠百至,绝口不言,唯不食而已。两月而后得释,须发不剪,皮骨仅在。真点胸迎于中涂,见之,不自知泣下,曰:“师兄何至是也?”黄龙叱曰:“遮俗汉。真不觉拜之。葢其不动如山类如此。
曹山耽章禅师初辞洞山悟本,本曰:“吾在云岩先师处亲印《宝镜三昧》,事穷的要。今付授汝。汝善护持,无令断绝,遇真法器方可传委。直须秘密,不得影露,恐属流布,丧灭吾宗。夫末法时代,人多乾慧,若要辨认向去之人真伪,有三种渗漏,当机直须具眼:一、见渗漏者,机不离位,堕在毒海;二、情渗漏者,智常向背,见处偏枯;三、语渗漏者,体妙失宗,机昧始终。浊智流转,于此三种子宜知之。又纲要三偈,初《敲倡俱行》曰:‘金针双锁备,狭路隐全该。宝印当空妙,重重锦缝开,’其次《金锁音路》,曰:‘交互明中暗,功齐转觉难。力穷寻进退,金锁网鞔鞔,’又其次《理事俱不涉》,曰:‘理事俱不涉,回照绝幽微。背风无巧拙,电火烁难追。’衲子当机能如电火难追,则方透三种渗漏。”《圆觉》曰:“众生为解碍,菩萨未离觉。”故知脱生死于言下,自非上根大智,何以臻此?大愚以黄檗为老婆,良有以也。黄檗每曰:“决定不流至第二念,就中方入我宗门。”葢宗乘有旨趣,下流不悟,妄生同异,欲望大法之兴,不亦难乎?
龙牙和尚作半身写照,其子报慈匡化为之赞曰:“日出连山,月圆当户。不是无身,不欲全露。”二老,洞山悟本儿孙也,故其家风,机贵回互,使不犯正位,语忌十成,使不堕今时。而匡化匠心独妙,语不失宗,为可贵也。余杭政禅师尝自写照,又自为之赞曰:“貌古形疏倚杖藜,分明画出须菩提。解空不许离声色,似听孤猿月下啼。”政公,超然奇逸人也,故其高韵如风光霁月,词致清婉,而道味苦严。古今赞偈甚多,予尤爱此二篇。
圭峰《日用》偈曰:“作有义事,是惺悟心。作无义事,是散乱心。散乱随情转,临终被业牵。惺悟不由情,临终能转业。”偶阅《唐史》,李训之败,被绿衣诡言,黜官,走终南,依密。密欲匿之,其徒不可。乃奔凤翔,为淞厔吏所执。训死,仇士良捕密,诘之,怡然曰:“与训游久,吾法遇难则救,初无爱憎。死固吾分。”予谓比丘于唐交士大夫者,或见于传记,多犯法辱教,而圭峰独超然如此,为史者亦欣然点笔疾书,葢其履践之明也。观其偈,则无不欲透脱情境,譬如香象,摆坏銕锁,自在而去,岂若蝇为唾所涴哉。
云庵住归宗时,方送法眼大师茶毗时,雨新霁,泥方滑,道忽弛倒,大众争掖而起。举火把曰:“法眼茶毗,归宗遭达。呈似大众,更无可说。”
石头大师作《参同契》,其末曰:“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法眼禅师注曰:“住住恩大难酬。”法眼可谓见先德之心矣。众生日用以妄想颠倒自蔽光明,故多违时失候,谓之虚度光阴。有道者无他,能善用其心耳。故赵州曰:“一切但仍旧。从上诸圣,无不从仍旧中得。”《大智度论》曰:“众生心性,犹如利刀。唯用割泥,泥无所成,刀日就损。理体常妙,众生自粗。能善用心,即合本妙。”《首楞严》曰:“佛谓阿难:‘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汝与众生亦复如是。宝觉真悯,各各圆满,如我按指,海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华严》偈曰:“若有欲识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远离妄想及诸取,令心所向皆无碍。”
大智禅师曰:“夫教语皆是三句相连初、中、后,善初直须教渠发善心,中破、善后始明善菩萨即非菩萨,是名菩萨法,非法非非法,总与么也。若即说一句答,令人入地狱;若三句一时说,渠自入地狱,不干教主事。”故知古大宗师说法,皆依佛祖法式,不知者以谓苟然语。如无著所释《金刚般若》是此意也。洞山安立五位,道眼明者视其题目十五字排布,则见悟本老人,如曰“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是也。汾阳颂曰:“五位参寻切要知,纤毫才动则差违。金刚透匣谁能解,唯有寻第一机。举目便令三界净,振铃还使九天归。正中妙挟通回互,拟议锋芒失却威。”
《金刚般若》曰:“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西天此土圣贤释者,无虑千余人,然莫如无著得佛之意,双林大士又从而申明之。无著于此判为言说法身意,以谓伐者,言说也,虽与人俱然,亦不类,如筏行水中而实不住。非法者,二边也,在筏且不类,岂于二边而止住耶?故曰:“何况非法”。大士偈曰:“渡河须用筏,到岸不须船。人法俱名执,悟理讵劳诠。中流仍被溺,谁论在二边。有无如取一,即被污心田。”故曹洞宗旨有混不得类不齐之语也。
云峰悦禅师再游泐潭,重会南禅师,叙别讲旧,相得甚欢。久之,使一见石霜慈明老人。既至,石霜憩于山前庄。闻其坦率之风,悔来,因不复过门,径造南岳福严。未期月,掌记室。俄长老贤公化去,郡以慈明来居之。初闻夜参,贬剥诸方异解,皆其平生艰难而得者,于是叹服,即投诚问道,三往三被骂而退,不胜忿。业已归之,明日复往,慈明骂如故,因启曰:“某唯以不解故来问善知识,宜施方便。不蒙开示,专以骂为,岂从上所以授法之式耶?”慈明惊曰:“南书记,我谓汝是个人,乃作骂会耶?”黄龙闻其语,如桶底脱,拜起,汗下。从容论赵州因缘,呈偈曰:“杰出丛林是赵州,老婆勘破没来由。如今四海清如镜,行人莫与路为仇。”慈明阅之,笑曰:“偈甚佳。但易一字,曰:老婆勘破有来由。”其机智妙密又如此。黄龙辞去,白曰:“大事毕竟如何?”慈明诃曰:“著衣吃饭,不是毕竟屙屎送尿,不是毕竟。”予尝游福严,览其山川之形胜,读思大所记曰:“此山增人之志力,居之者多得道。故祖宗授法,莫不因之。虽然,大法之兴,必依之人。”然马祖于此受让公记别,其道大振于江西,今慈明黄龙事迹复相类,亦足怪也。
生法师曰:“敲空作响,击木无声。”法眼禅师忽闻斋鱼声,谓侍者曰:“还闻么?适来若闻,如今不闻;如今若闻,适来不闻。会么?”
有僧尝登三生藏,取思大平生所持锡立之,疑虑横生,终不能定。忽自念曰:“当一切放下却,”即举锡置之,锡卓然不倾。以问予:“其故何哉?”予曰:“非特于锡则然,凡事若有心,即成差误。试观儿辈剪纸,拟心即失,不拟心,径往无难。故道人不可须臾忘照也。”
《首楞严经》曰:“汝元不知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当处出生,随处灭尽。”《涅槃》曰:“譬如猛火,不能烧薪。火出木尽,名为烧薪。”《般若灯论》曰:“根境理同然,智者何惊异。”衲子于此见彻,方入阿字法门。
康僧会,天竺人,吴赤乌十年初至建业,营立茆茨,设像行道。孙权疑为矫异,召问曰:“有何灵验?”对曰:“如来迁迹,忽逾千载。遗骨舍利,神耀无方。昔阿育王起塔,至八万四千,塔寺之兴,表遗化也。”权曰:“若得舍利,当为造塔;如其虚妄,国有常刑。”会请期七日。乃谓其属,共结净室,以铜瓶加几,烧香礼请。至期无应,会求伸至三七,忽闻瓶中锵然有声,果获舍利,以示权。权与群臣聚观五色烛人,权大惊而起,曰:“希有之瑞也。”释昙谛,父肜尝为冀州别驾,母黄氏昼寝,梦一僧呼为母,寄一尘尾并銕镂书镇二枚,即觉,而两物俱存,因而怀娠,生谛。此二物乃谛前身为宏觉法师为姚苌讲《法华》所献。追绎宏觉舍命,正是寄物之日。会以真诚之至,能生致舍利;谛以大愿所持,亦能死将长物。呜呼!真诚大愿之力,尚能反易生死,如意自在,况守护心城者耶?
庄子言:“藏舟于壑,藏山于泽。”释者遣语如流,至曰“藏天下于天下”,未有不嗒然危坐置笔而思者。晦堂老人尝问学者此义如何,对之甚众,晦堂笑曰:“汝善说道理。”予作偈记其意曰:“天下心知不可藏,纷纷嗅迹但寻香。端能百尺竿头步,始见林梢挂角羊。”又问:“《列子》载两小儿论日远近,不决,而质于孔子。孔子不答。其意何在?”学者皆曰:“圣如夫子,亦莫能辨此理,是以无说也。”晦堂亦笑之。予作偈释之曰:“凉温远近转增疑,不答当渠痛处锥。尚逐小儿争未己。仲尼何独古难知。”
欧阳文忠公昔官洛中,一日游嵩山,却去仆吏,放意而往。至一山寺,入门修竹满轩,霜清鸟啼,风物鲜明。文忠休于殿陛旁,有老僧阅经自若,与语,不甚顾答。文忠异之,曰:“道人住山久如?”对曰:“甚久也。”又问诵何经,对曰:“《法华经》。”文忠曰:“古之高僧临生死之际,类皆谈笑脱去,何道致之耶?”对曰:“定慧力耳。”又问:“今乃寂寥无有,何哉?”老僧笑曰:“古之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乱?今之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定?”文忠大惊,不自知膝之屈也。谢希深尝作文记其事。
言法华梵相奇古,直视不瞬,时独语笑,多行市里,褰裳而趋,或举指画空,伫立良久。从屠沽游,饮啖无所择,道俗并目为狂僧。怀禅师未出家时,师见之,抚其背曰:“德山、临济。”丞相吕许公问佛法大意,对曰:“本本无一物,一味总成真。”僧问:“世有佛否?”对曰:“寺里文殊。”有问师为凡耶圣耶,举手曰:“我不在此住。”将示化,作遗偈,其旨不可晓也。已而曰:“我从无量劫来,成就逝多国土,分身扬化,今南归矣。”语毕,右胁而寂,庆历戊子十一月二十三日也。
照觉禅师元丰之间革东林律居为丛林,天下衲子望风而集,咸信敬畏仰,以为肉身大士,其被赏识者,必名闻诸方。然未尝轻予人。罗汉小南禅师嗣云居绑公,道眼明白,未为人知。尝至东林,照觉鸣钟集众,出迎于清溪之上,其徒大惊。自是南之名日益显著。佛印禅师再归云居,灵源叟初自龙山来,与众群居,痛自韬晦。佛印升座白众,请以为座元,其礼数特异。灵源受之,丛林学者日亲知晦堂老人法道有在矣。呜呼!先德之成就法器,使增重于世,其法如此。尧非不能诛四凶、举十六也,留以迟舜耳。虽古圣人,所为莫能外是。二老其亦知此者欤?
古塔主去云门之世无虑百年,而称其嗣。青华严未始识大阳,特以浮山远公之语,故嗣之不疑。二老皆以传言行之自若,其于己甚重,于法甚轻。古之人于法重者,永嘉、黄檗是也。永嘉因阅《维摩》悟佛心宗,而往见六祖,曰:“吾欲定宗旨也。”黄檗悟马祖之意而嗣百丈,故百丈叹以为不及也。
地藏琛禅师能大振雪峰、玄沙之道者,其秘重大法、恬退自处之效也欤?予尝想见其为人,城隈古寺,门如死灰,道容清深。戏禅客曰:“诸方说禅浩浩地,争如我此间栽田博饭吃有旨哉。”
予初居黄龙山时,作《禅和子十二时》偈曰:“吾活计,无可观,但日日,长一般。夜半子,困如死,被虱咬,动脚指。鸡鸣丑,粥鱼吼。忙系裙,寻袜纽。平旦演,忽欠伸,两眉棱,重千斤。日出卯,自搅炒,眼诵经,口相拗。食时辰,齿生津,输肚皮,亏口唇,禺中己,眼前事,看见亲,说不似。日南午,衣自补,忽穿针,全体露。日昳未,方破睡,洗开面,摸着鼻。晡时申,最天真,顺便喜,逆便嗔。日入酉,壁挂口,镜中空,日中斗。黄氏戌,作用密,眼开阖,乌崒律。人定亥,说便会,法身眠,无被葢。坐成丛,行作队,活鲅鲅,无障碍。若动着,赤肉艾,本无一事可营为,大家相聚吃茎菜。”
云峰悦禅师初至高安大愚见芝和尚,芝问曰:“汝来何所求?”对曰:“拟学佛法。”芝曰往人意表,问则学者丧气。葢无师自然之智,非世智可当。真一代法施主也。行乞。既还,而芝移居翠岩。悦又诣芝所,求入室。芝曰:“佛法且置之。大众夜寒须炭,更当乞炭一次。学未晚。”悦又行乞。岁晏,载炭归,且求示诲。芝曰:“佛法不怕烂却。维那方缺人,子当就职,勿辞也。”遂鸣楗椎白众,请之。悦有难色,拜起,追悔,欲弃去,业已当之,因中休然。恨不晓芝公之意果如何耳。一日,束破桶,引篾触盆堕地,遂大悟,方见芝公用处。走见芝,芝笑呼曰:“维那且喜大事了毕。”悦未及吐一言,再拜,汗如雨而去。故其门风孤峻,未尝有构之者。南禅师尝语大宁老原曰:“渠欲人人悟解,如此岂可得哉?”
神鼎徕禅师少年时与数耆宿游南岳,一僧举论宗乘,颇博敏会。野饭山店中,供办而僧论说不已,徕曰:“上人言‘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唯识唯心,眼声耳色’,何人之语?”僧曰:“法眼大师偈也。”徕曰:“其义如何?”对曰:“唯心故根境不相到,唯识故声色枞然。”徕曰:“舌味是根境否?”对曰:“是。”徕以箸夹菜置口,含糊而言曰:“何谓相入耶?”坐者相顾大惊,莫能加答,徕曰:“路途之乐,终未到家。见解入微,不名见道。参须实参,悟须实悟。阎罗大王,不怕多语。”
《金刚三昧经》乃二觉圆通,示菩萨行也。初,元晓造疏,悟其以本、始二觉为宗,故坐牛车,置几案于两角之间,据以草文。《圆觉经》以皆证圆觉、无时无性为宗,故经首叙文不标时处,及考其翻译之代,史复不书。晓公设事表法,《圆觉》冥合佛意,其自觉心灵之影像乎?
曹溪六祖大师,方其韬晦时,杂居止于编民,混劳倡于商农十有六年,蛮儿、海竖、贩夫、灶妇得以追呼尔汝。及其德加于人,道信于天下也,虽屡朝天子不得而师友之。其行圣贤之分,故莫知贵贱之异也。《大宋高僧传》曰:“天子累召祖,竟不往,曰:‘吾貌不扬,北人见之,必轻法。’”是果祖师之言乎?不仁者之言也。至人何尝以形骸为恤,况其天形道貌,以慈摄物,其肯不自信耶?
石头和尚庵于南台有年,偶见负米登山者,问之,曰:“送供米也。”明日,即移庵下梁端,遂终于梁端,有塔存焉。百丈寺在绝顶,每日力作以偿其供,有劝止之者,则曰:“我无德以劳人。”众不忍,藏去作具,因不食,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语。先德率身多如此。故六祖以石坠腰,牛头负米供众,今少年较刍擎钵,颦頞曰:“吾臂酸。”
雪窦禅师作《祖英颂古》,其首篇颂初祖不契梁武,曰:“阖国人追不再来,千古万古空相忆”者,重叹老萧不遇词也。昧者乃叙其事于前曰:’达摩既去,志公问曰:‘阶下识此人否?葢观音大士之应身耳,传佛心印至此土,奈何不为礼耶?’老萧欲追之,志公曰:‘借使阖国人追,亦不复来矣。’”雪窦岂不知志公没于天监十三年,而达摩以普通元年至金陵。予以是知叙此者非雪窦意也。今传写又作“葢国”,益可笑。又颁洞山麻三斤,曰:“堪忆长庆陆大夫,解道合哭不合哭。”意用长庆语。长庆闻陆大夫此语而哭,乃问众曰:“且道合哭不合哭?”事见《传灯录》。而昧者易曰“合笑不合笑”,失其旨甚矣。王文公见禅者多问韩退之见大颠事,往往对公妄谈者,公嗟惜禅者吐辞多臆说,不问义理,故要谤者多以此。有志于宗教者当考证之不可苟也。
僧问予:“转八识成四智,从上宗师颇有释其义者乎?”予曰:“曹溪有偈最详,曰:‘大圆镜智性清净,平等性智心无病。妙观察智见非功,成所作智同圆镜。五八六七果因转,但转其名无实性。若于转处不留情,繁兴永处那伽定。’以五识、第八亲相分,故曰‘成所作智同圆镜’,是皆果上方转;第六、第七无别体,故但能了知即性平等,是皆因中转也。
英邵武开豁明济之姿,葢从上宗门爪牙也。尝客云居,掩室不与人交。下视四海,莫有可其意者,曰:“吾将老死于此山。”偶夜读李长者《十明论》,因大悟。久之,夜经行,闻二僧举老黄龙佛手、驴脚因缘,异之,就问:“南公今何所寓?”对曰:“在黄檗。”黎明径造南公,一见与语,自以谓之不及。又往见翠崖真点胸,方入室,真问曰:“女子出定意旨如何?”英引手掐其膝而去,真笑曰:“卖匙箸客未在。”真自是知其机辩脱略窠臼,大称赏之,于是一时学者宗向。晚首众僧于圆通。南公见僧自庐山来,必问僧依觐英首座否。有不识者,则曰:“汝行脚到庐山,不识英首座,是宝山徒手之说也。”南公在世,不肯开法,南公化去,师曰:“大法舍我其谁能荷之耶?”遂出世,住泐潭。有偈语甚多,今止记其三首,或以想见其为人。曰:“石门路险銕关牢,举目重重万仞高。无角銕牛冲得破,毗卢海内鼓波涛。”又曰:“万煆炉中銕蒺藜,直须高价莫饶伊。横来竖去呵呵笑,一任旁人鼓是非。”又曰:“十方齐现一毫端,华藏重重帝网寒。珍重善财何处去?青霄风撼碧琅堕。
达观禅师尝窃笑禅者不问义理。如宗门有四种藏锋,初日就理,次日就事,至于理事俱藏,则曰入就,俱不涉理事,则曰出就。彼不视字画,辄易“就理”作“袖里”,易“出就”作“出袖”,易“入就”作“入袖”,“就事”不可易也,则孤令之。今德山四家录所载具存,使晚生末学疑长老袖中必有一物出入往来,大可笑也。晦堂老人见禅者汗漫,则笑曰:“彼出家便依诵《八阳经》者为师。”其见闻必自有渊源。南院和尚曰:“问在答处,答在问处。”夹山曰:“明中抽横骨,暗中坐舌头。上座玄旨是老僧舌头,老僧玄旨是上座舌头。”又曰:“坐却舌头,别生见解。参他活意,不参死意。”达观曰:“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并是死门,故非活路。直饶透脱,犹在沉沦。”予尝怪洞山、临济提倡旨归多相同,葢得前圣为物法式之大要。《楞严》曰:“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故旧说多言达摩乃观音应身,指《楞伽》可以印心,则其旨葢尝曰“佛语心为宗”故也。又曰南岳让公亦观音应身,味其意,若非苟然者也。
有僧谓予曰:“如古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答曰:‘不落。’或答曰:‘不昧。’问:‘如何是大悲千手眼?’或答曰:‘通身是。’有闻之者,则曰:‘我则不然。曰:遍身是。’或问:‘如何是佛?’或答曰:‘臭肉等来蝇。’有闻之者曰:‘我则不然,破驴脊上足苍蝇。’或问:‘权借一问,以为影草时如何?’或答曰:‘何必。’有闻之者曰:‘何不道个不必?’如诸老宿所示,何以分其优劣?得达其旨,于法无碍,一切语言无用拣择,信手拈来也耶?则彼皆轻重问答。锱铢而较之,谓临机直须辨别也耶?则彼之理致具在,若无可同异者,此吾所尝疑,不能释也。”予曰:“我不解子之疑。然闻世尊在日,有比丘根钝,无多闻性,佛令诵笤帚二字。日夕诵之,言笤则已忘帚,言帚则又忘笤,每自克责,系念不休。忽能言曰笤帚,于此大悟,得无碍辩才。子如能诵笤帚者,当见先德大慈悲故为物之心。”僧詟应而去。
法昌倚遇禅师,北禅贤公之子。住山三十年,刀耕火种,衲子过门,必勘诘之。英邵武、胜上座皆黄龙高弟,与之友善,多法句,遍丛林。晦堂老人尝过之,问曰:“承闻和尚近日造草堂,毕工否?”曰:“已毕工。”又问曰:’几工可成?”曰:“止用数百工,遇恚曰:‘大好草堂。’”晦堂拊手笑曰:“且要天下人疑着。”临终,使人要徐德占。德占偕灵源禅师驰往,至则方坐寝室,以院事什物付监寺,曰:“吾自住此至今日,以护惜常住,故每自莅之。今行矣,汝辈着精彩。”言毕,举手中杖子曰:“且道遮个付与阿谁?”众无对者。掷于地,投床枕臂而化。
首山和尚尝作《传法纲要》偈曰:“咄咄拙郎君,机妙无人识。打破凤林关,穿靴水上立。”“咄咄巧女儿,停梭不解织。贪看斗鸡人,水牛也不识。”汾阳无德禅师注释之,然学者犹莫晓。则知古人神悟颖脱之资,今人不可企及远甚。予尝嗟诵之。湻化三年十二月五日,谓众曰:“老僧今年六十七,老病相依且过日。今年记取明年事,明年记着今年日,至明年时皆无爽。”复谓众曰:“白银世界金色身,情与无情共一真。明暗尽时俱不照,日轮午后示全身。”日午,安坐而化。
《大般若经》曰:“诸天子窃作是念:诸药叉等言辞咒句,虽复隐秘,而当可知。尊者善现于此般若波罗蜜多,虽以种种言辞显示,而我等辈竟不能解。善现知彼心之所念,便告之言:‘汝等天子,于我所说不能解耶?’诸天子言:‘如是如是。’具寿善现复告言:‘我曾于此不说一字,汝亦不闻,当何所解?何以故?甚深般若波罗蜜多,文字言说皆远离故。由于此中,说者听者皆能解者,皆不可得。一切如来应正等觉,证无上正等菩提,其相甚深,亦复如是。’”曹溪大师将入灭,方敢全提此令者,知大乘种性纯熟。故僧问归新州意旨,乃曰:“叶落归根,来时无口。”至江西马祖、南岳石头,则大振耀之,故号石头为真吼,马祖为全提,其机锋如大火聚,拟之则死。学者乃欲以意思,不亦误哉?
嵩明教每叹沙门高上,大圣慈荫之力也,而晚世纷纷者自卑贱之。其见天子无称臣礼,臣之为言公卿士大夫之职,不当僭越,取而有之。唐令瑫暗识,首坏其端,历世因之不疑。彼山林野逸之人,天子犹不得臣之,况沙门乎?故其进《正宗记》之表,皆首尾言臣某,以存故事,至其间当自叙,则亦止称名而已。当时公卿阅之,重其高识。予西游湘中,见沙门作道场,至召南岳帝君,则屈躬唱曰:“臣僧某。”此又何也?
予顷游京淮东吴间,法席至盛,然主法者太谦,以坏先德之式。如前辈升堂,摄衣定,侍者问讯,退,然后大众致敬,侧立肃听,以重法故,于主法者何有哉?今则不然。长老登座,拱立以迟,大众立定,乃敢坐。独江西丛林古格不易。然予以今日事势观之,恐他日有甚于京淮东吴也。
仁宗皇帝与大觉禅师为法喜游,和宸词句甚多,然皆踪迹上语,初不敢出新奇宏妙之言。至观其平日所作,则惊绝之句甚伙。世疑其为瓦注,非也。昔宋文帝以鲍明远为中书舍人,文帝好文章,自谓人莫及。明远识其旨,故为文多鄙言。世谓其才尽,实不然也。大觉身世两忘,非明远委曲事君之比,而仁宗皇帝生知道妙,嚏唾词章,决非宋文所能仿佛。然予知琏公之智深,而应机之法不得不尔。
端师子者,东吴人,住西余山。初见弄师子者,遂悟人。因以彩素制为皮色,或升堂见客,则披之。遇雪,朝披以入城,小儿追逐哗之。得钱,悉以施饥寒者。岁以为常。诵《法华经》有功,湖人争迎之。开经诵数句,则携钱去。好歌《渔父词》,月夜歌之彻旦。时有狂僧号回头和尚,鼓动流俗,士大夫亦安其妄。方与润守吕公食肉,师径趋至,指之曰:“正当与么时,如何是佛?”回头窘无以对。师捶其头,推倒而去。又有狂僧号不托者,于秀州说法,听者倾城。师搊住,问如何是佛,不托拟议,师趯之而去。师初开堂,俞秀老作疏叙其事曰:“推倒回头,趯翻不托。七轴之《莲经》未诵,一声之《渔父》先闻。”师听僧官宣至此,以手揶揄曰:“止。”乃登座倡曰:“本是潇湘一钓客,自东自西自南北。”大众杂然称善,师顾视笑曰:“我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下座径去。章子厚请住坟寺,方对食,子厚言及之,师嗔目说偈曰:“章惇章惇,请我看坟。我却吃素,你却吃荤。”子厚为大笑。吕延安好坐禅,而子厚喜锻,师作偈示之曰:“吕公好坐禅,章公好学仙。徐六喻担板,各自见一边。”圆照禅师方乞身慧林,南归姑苏,见师于丹阳,问曰:“师非端师子耶?”师曰:“是。”圆照,戏之曰:“汝村里师子耳。”师应声曰:“村里师子村里弄,眉毛与眼一齐动。开却口,肚里直,儱侗不爱人取奉。直饶弄到帝王宫,也是一场干打哄。”其意复戏圆照尝应诏往都城故也。
大觉禅师昔居南岳三生藏有年,丛林号“琏三生”,文学议论为时名公卿所敬畏。予尝得其与孙莘老书,读之,知其为天下奇才也。其略曰:“妙道之意,圣人尝寓之于《易》。至周衰,先王之法坏,礼义亡,然后奇言异术间出而乱俗。迨我释迦入中土,醇以第一义示人,而始末设为慈悲,以化众生,亦所以趣时也。自生民以来,湻朴未散,则三皇之教简而素春也。及情窦日凿,则五帝之教详而文复也。时与世异,情随日迁,故三王之教密而严秋也。昔商周之诰誓,后世学者有所难晓,彼当时人民听之而不违,则俗与今如何也?及其弊而为秦汉也,则无所不至,而天下有不忍愿闻者。于是我佛如来一推之以性命之理,教之以慈悲之行,冬也。天有四时,循环以生成万物,而圣人之教迭相扶持,以化成天下,亦犹是而已矣。然至其极也,皆不能无弊。弊,迹也。道则一耳,要当有圣贤者世起而救之也。自秦汉至今,千有余岁,风俗靡靡愈薄,圣人之教裂而鼎立,互相诋訾,不知所从。大道寥寥,莫之返,良可叹也。”予读之不忍置。及观王文公非韩子,其词意与此相合。其文曰:“人有乐孟子之距杨墨也,而以佛老为已功。呜呼!庄子所谓夏虫者,其斯人之谓乎!道,岁也;圣人,时也。执一时而疑岁者,终不闻道矣。夫圣人之言,应时而设,昔常是者,今葢非也。士知其常是也,因以为不可变。不知所变者言而所同者道也。曰:然则孰正?曰:夫春起于冬,而以冬为终。终天下之道术者,其释氏乎?不至于是者,皆所谓夏虫也。”
《大般若经》曰:“应观欲界、色界、无色界空。善现是菩萨摩诃萨,作此观时,不令心乱。若心不乱,则不见法;若不见法,则不作证。”又曰:“如金翅鸟,飞腾虚空,自在翱翔,久不堕落。虽依于空戏,而不据空,亦不为空之所拘碍。”昔洞山悟本禅师立五位偏正以标准大法,约三种渗漏以辨衲子,非意断苟为,皆本佛之遗意。今丛林闻渗漏之语,往往鼻笑。虽悟本复出,安能为哉?
《大般若经》曰:“一切智智,清净无二。无二分无别、无断。”故古之宗师,如临济、德山、赵州、云门之徒,皆洞达此意,故于一切时心同太虚,至于为物作则,则要用便用。聊观其一:戏则将搏取大千,如陶家手,未了证者,当以事明。鞭草血流,顽石吼声,则无情非情之异。雪中啼竹,笋为之茁,则无今昔之时。啮指悟子,蔡顺来归,则无间隔之处。自乳犹子,而德秀乳流,则无男女等相。肇公曰:“伤夫人,情之惑也,久矣。”目对真而莫觉,亦以是而已。
山谷禅师每曰:“世以相貌观人之福,是大不然。福本无象可以观之,惟视其人量之浅深耳。”又曰:“观人之寿夭,必视其用心。夫动人欺诳者,岂长世之人乎?”寒山子曰:“语直无背面,心真无罪福。”葢心、语相应,为人之常,然者而前,圣贵之有以见。世道交丧甚矣!大沩真如禅师一生诲门弟子,但曰:“作事但实头。”云葢智禅师有所示,必曰:“但莫瞒心,心自灵圣。”
予在湘山云葢,夜坐地炉,以被蒙首。夜久,闻僧相语,曰:“今四方皆谤临济儿孙说平实禅,不可随例虚空中抛筋斗也,须令求悟,悟个什么?古人悟即握土成金,今人说悟正是见鬼。彼皆狂解,未歇何日到家去。”僧曰:“只如问赵州:‘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答曰:‘镇州出大萝卜头。’此意如何?”其僧笑曰:“多少分明!岂独临济下用此接人,赵州亦老婆如是。”予戏语之曰:“遮僧问端未稳,何不曰:如何是天下第一等生菜?答曰:镇州出大萝卜头。平实更分明。彼问见南泉,而以此对,却成虚空中打筋斗。”闻者传以为笑。
灵源禅师为予言彭器资每见尊宿必问:“道人命终多自由?”或云:“自有旨决,可闻乎?”往往有妄言之者,器资窃笑之。暮年乞守湓江,尽礼致晦堂老人至郡斋,日夕问道。从容问曰:“临终果有旨决乎?”晦堂曰:“有之。”器资曰:“愿闻其说。”答曰:“待公死时即说。”器资不觉起立,曰:“此事须是和尚始得。”予叹味其言,作偈曰:“马祖有伴则来,彭公死时即道。睡里虱子咬人,信手摸得革蚤。”
予夜与僧阅杨大年所作《佛祖同源集序》,至曰“昔如来于然灯佛所,亲蒙记别,实无少法可得,是号大觉能仁”,置卷长叹。大年,士大夫,其辩慧足以达佛祖无传之旨。今山林衲子反仰首从人求禅道佛法,为可笑也。僧曰:“石头大师曰:‘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岂其妄言之耶?”予谓曰:“子读其文之误。所谓密付者,非若医巫家以其术背人相尔汝也。直使其自悟,明为密耳。故长庆蜓禅师曰:‘二十八代祖师皆说传心,且不说传语,但破疑情,终不于佛心体上答出话头。’如道明上座见六祖于大庾岭上,既发悟,则曰:‘此外更有密意也无?’六祖曰:‘我适所说者,非密意也。一切密意尽在汝边。’非特然也。如释迦于然灯佛所,但得授记而已,如有法可传,则即付与之矣。阿难亦尝猛省曰:‘将谓如来,惠我三昧。’前圣语训具在,可以镜心。不然,香严闻击竹声,望沩山再拜;保寿隔江见德山,即横趋而去。何以密耳语哉?
曹山本寂禅师耽章曰:“取正命食者须具三种堕:一者披毛戴角,二者不断声色,三者不受食。”时会下有稠布衲问:“披毛戴角是什么堕?”答曰:“是类堕?”进曰:“不断声色是什么堕?”答曰:“是随堕。”进曰:“不受食是什么堕?”进曰:“是尊贵堕。”因又为举其要,曰:“食者即是本分事,本分事知有不取,故曰尊贵堕。若执初心,知有自己及圣位,故曰类堕。若初心知有己事,回光之时,摒却声色香味触法,得宁谧,即成功勋。后却不执六尘等事,随分而昧,任之即碍。所以外道六师是汝之师,彼师所堕,汝亦随堕,乃可取食食者,即是正命食也。食者亦是。却就六根门头见闻觉知,只是不被它染污,将为堕,且不是同向前均他本分事,尚不取,岂况其余事耶?”曹山凡言“堕”,谓混不得类不齐耳。凡言“初心”者,所谓悟了同未悟耳。
唐温尚书造尝问圭峰密禅师:“悟理息妄之人,不复结业,一期寿终之后,灵性何依?”密以书答之曰:“一切众生无不具觉灵空寂,与佛无殊,但以无始劫来,未曾了悟,妄执身为我相,故生爱恶等情。随情造业,随业受报,生老病死,长劫轮回。然身中觉性未曾生死,如梦被驱使,身本安闲;如水作冰,而湿性不异。若能悟此意,即是法身。本自无生,何有寄托?灵灵不昧,了了常知,无所从来,亦无所去。然多生习妄,执以性成,喜怒哀乐,微细流注,真理虽然顿达,此情难以卒除。须长觉察,损之又损,如风顿止,波浪渐停,岂可一身所修便同佛用。但可以空寂为自体,勿认色身;以真知为自心,勿认妄念。妄念若起,都不随之,即临命终时,自然业不能系。虽有中阴,所向自由,天上人间,随意寄托。若爱恶之念已泯,不受分假之身,自然易短为长,易粗为妙。若微细流注,一切寂灭,圆觉大智,朗然独存,即随现千百亿身,度有缘众生,名之曰佛。”本朝韩侍朗宗古尝以书问晦堂老师曰:“昔闻和尚开悟,旷然无疑。但无始以来烦恼习气未能顿尽,为之在奈何?”晦堂答曰:“敬承中书,谕及昔时开悟,旷然无疑者,不知烦恼习气是何物,而欲尽之。若起此心,翻成认贼为子也。从上以来,但有言说,乃是随病设药。纵有烦恼习气,但以如来知见治之,皆是善权方便诱引之说。若是定有习气可治,却是心外有法,而可尽之。譬如灵龟,曳尾于涂,指拂迹生。可谓将心用心,转见病深。苟能明达心外无法,法外无心,心法既无,更欲教谁顿尽邪?伏奉来谕,略叙少答,以为山中之信耳。”二老,古今之宗师也。其随宜方便,自有意味,初无优劣。然圭峰所答之词,正韩公所问之意。而语不失宗,开廓正见,以密较之,晦堂所得多矣。
永明和尚曰:“夫祖佛正宗,则真唯识性,才有信处,皆可为人。若论修证之门,诸方皆云功未齐于诸圣。且教中所许初心菩萨皆可比知,亦许约教而会。先以闻解信入,后以无思契同。若入信门,便登祖位。且约现今世间之事,于众生界中,第一比知,第二现知,第三约教而知。第一比知者,且如即今有漏之身,夜皆有梦,梦中所见好恶境界,忧喜宛然,觉来床上安眠,何曾是实,并是梦中意识思想所为,则可比知觉时所见之事,皆如梦中无实。夫过去、未来、现在三世境界,元是第八阿赖耶识亲相分,唯是本识所变。若现在之境,是明了意识分别;过去、未来之境是独散意识思惟。梦觉之境虽殊,俱不出于意识,则唯心之旨,比况昭然。第二现知者,即是对事分明,不待立境。且如现见青白物时,物本自虚,不言我青我白,皆是眼识分与同时意识计度分别为青为白。以意辨为色,以言说为青,皆是意言自妄安置。以六尘钝,故体不自立,名不自呼,一色既然,万法咸尔,皆无自性,悉是意言,故曰万法本闲,而人自闹。是以若有心起时,万境皆有;若空心起时,万境皆空。则空不自空,因心故空;有不自有,因心故有。既非空非有,则唯识唯心。若无于心,万法安寄?又如过去之曾何增是有,随念起处,忽然现前。若想不生,境终不现。此皆是众生日用,可以现知,不待功成,岂假修得,凡有心者并可证知。故先德云:如大根人知唯识者,恒观自心,意言为境。此初观时,虽未成圣,分知意言,则是菩萨。第三约教而知者,大经云:‘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此是所证本理,能诠正宗也。”予尝三复此言,叹佛祖所示广大坦夷,明白简易如此,而亦鲜有缔信之者,何也?清凉国师有言曰:“行人当勤勇念知显修之仪,以贪等世事、无始恶习离之甚难,过于世间慈父离于孝子,故须精进,方能除遣。勤则欲勤策励,勇猛不息;念则明记不忘;知则决断无悔。”予愿守清凉之训,以遵永明之旨,与诸同志入圆寂道场。
嵩明教初自洞山游康山,托迹开先法席。主者以其佳少年,锐于文学,命掌书记,明教笑曰:“我岂为汝一杯姜杏汤耶?”因去之,居杭之西湖,三十年闭关不妄交。嘉绑中以所撰《辅教编》、《定祖图》、《正宗记》诣阙上之。翰林王公素时权开封,为表荐于朝。仁宗皇帝嘉叹久之,下其书于中书,宰相韩公、参政欧公阅其文,大惊,誉于朝士大夫,书竟赐入藏。明教名遂闻天下。晚移居灵隐之北永安兰若,清旦诵《金刚般若经》不辍音,斋罢,读书。宾客至,则清谈,不及世事。尝曰:“客去清谈少,年高白发饶。”夜分诵观世音名号,满十万声则就寝。其苦硬清约之风足以追配钟山僧远。予尝见其手书与月禅师曰:“数年来欲制纸被一翻,以御苦寒。今幸已成之。”想闻之大笑也。临终安坐,微笑索笔,作偈曰:“后夜月初明,予将独自行。不学大梅老,犹贪鼯鼠声。”师得法于洞山聪禅师,而《宗派图》系于德山远公法嗣之列,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