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紫柏真可的会通思想
第一节教内的融会
一、融会宗教
“宗”是无言之宗,指离却经教、以心传心的禅宗。“教”是有言之教,指依大小乘经论而立之宗派,如唯识宗、天台宗、华严宗等。隋唐教派之间,彼此门户见深,不相融摄;待禅宗兴起后,以“不立文字”之旨立宗,更是与教门壁垒分明。(注[1])随著禅教的发展,宗、教彼此间的关系不再泾渭分明,禅教融合之说也被提出。中晚唐以降,宗密、延寿等人,就已大倡融合之说。到了明末,宗、教之间的融通,更是成为当时思想趋势;真可亦不例外。他不仅认为经教的熏发作用有助于禅悟的体发,同时他也主张宗与教之间的会通。他说:
宗教虽分派,然不越乎佛语与佛心。传佛心者谓之宗主,传佛语者谓之教主。若传佛心,有背佛语,非真宗也。若传佛语不明佛心,非真教也。故曰:依经解义三世佛冤,离经一字,即同魔说。(《全集》,卷六,〈法语〉,页七三八。)
夫大藏佛语也,而大藏之所诠者,佛心也。佛语如薪,佛心如火;薪多则火炽,薪尽则火不可传。火不可传,则变生为熟,破暗张明之用,几乎息矣。故传火必待于薪,而火始有用。传心必合于佛语,而心始无疑。(《全集》,卷十五,〈书某禅人刻大藏卷后〉,页九0三。)
真可认为:宗出于佛心,教出于佛语,二者既然都同源于佛,就不存在互相违背的问题。他不仅对于宗教的同源性提出说明,同时更明确的指出,宗或教任何一方都能独立的存在,二者必须相辅才得以相成。对于强调离经而参的禅法,真可是直斥为“魔说”。由于宗与教具相辅相成之功,因此真可要学人“精教明宗”,不能偏废任何一方。他说:
教不可不精,宗不可不明,教精则佛语我语也,宗明则佛心我心也。要此田地,即佛入儒,即儒入佛,终不相入,无可无不可,自知用处。(《全集》,卷三,〈法语〉,页六九五。)
真可认为在宗与教二者具精后,才能达到解佛心佛语的境地。自性清净的佛性既已觉悟,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能够展现生动活泼的应用,这也就是禅宗所谓“佛法本平常”、“平常心是道”之谓。
对于经教的统一,真可尚有下面的言论:
盖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故德山临济棒喝交驰,未尝非文字也;清凉天台疏经造论,未尝非禅也。(《全集》,卷十四,〈石门文字禅序〉,页八七三。)
以一个开悟禅者之立场而言,禅与文字确实没有什么的差别。然而真可将临济的棒喝视为文字,天台的经论视为禅,就非十分的适切了。因为毕竟棒喝终究不等于文字,同样的将经论视为禅也相当的可议。正如真可所说,禅所传达的是佛心,而教所表达的是佛语,二者所要传达的宗旨不同,在教法上本身就会有差异存在。真可于此将二者笼统的混为一谈,也无外在表明他宗教不二的立场。
此外,由真可所立的礼佛仪式,也可以看出他融会诸宗的思想:在礼敬过诸佛菩萨与东西土的传宗判教诸师之后,真可所列举礼敬的东土大师包括了:
南无海岳慧海尊者。一称一拜。南无七祖让尊者。南无青原思尊者。南无马祖一尊者。南无石头迁尊者。南无天台智者顗大师。南无贤首藏大师。南无慈悲(恩)基大师。(《别集》,卷四,〈附礼佛仪式〉,页一四四。)
石头以下,真可尚立天台智顗、华严法藏、慈恩窥基等宗师。很明显的,此一礼佛仪式虽是以禅宗的祖师为中心,但还包括了各教门的重要立宗大师,可看出真可融会各宗各派的思想倾向。
二、融会性相
真可不仅提倡宗教的会通,在教门方面也强调性、相的融会。性、相是佛门两大教派,性宗最主要探讨的是真如本体,而相宗则以差别事相为分析对象。性、相二教所立宗旨不同,其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内涵自然也有所差异。对于性、相二者的关系,向来有“性相决判”与“性相融会”两种立场。澄观的判教属于前者,认为性优于相;而法藏的判教则属于后者,藉由系统的融合性、相以彰显其会合之旨趣。对于性、相,真可也是主融会之说。他强调不论是性、相之学皆需精通,因为:“性宗不精,则不免堕事障裷愦;相宗不精,则不免堕理障裷愦。”(注[2])于此真可把握住了性、相的基本精神,表达二者在修行上各有其功用、不能有所偏废的立场。
至于性宗与相宗的关系,真可以波水作为比喻:
慈恩本宗相宗,华严本宗性宗。性之与相,从来冰炭,不相入者,如何说同?若谓是异,相宗如波,性宗如水,波不离水而有,水不离波而显,如何是异?(《全集》,卷四,〈法语.示浣上人〉,页七0三。)
戒贤,即唐奘师得法师也。戒贤传弥勒之宗,其宗谓之法相宗。若天台、清凉,西土马鸣、龙树,皆谓之法性宗。法相如波,法性如水。后世学者,各专其门,互相排斥,故波之与水不能通而为一。此曹皆以情法学者也,非以理法学者也。(《全集》,卷十四,〈礼石门圆明禅师文〉,页八八五。)
如前文所言,宗教既已具同源性,教门的性、相自然也就具有相融的特质。真可以波水为例,说明性、相互为表里的关系。性、相在教史上壁垒分明的对立,真可认为这是学人的执见所造成,并非事实。对于性、相二宗,真可在法语中较常鼓励学人研究法相唯识,但是并不能以此说他重相宗过于性宗;这应是当时《楞严》、《华严》等经普遍流行,而瑜珈唯识较少被人注意之故。(注[3])相反的,真可有重性过于相的倾向。在上述引文中,真可虽然彰显了性、相二宗不能偏废的道理;但是由他以相为波、以性为水之喻,其实也就是他重性过于相的说明。因为水是本质主体,波是水生起的现象,波离水即无所成,水却可以独立于波之外而存在。且就相宗的意涵而言,也非只讲事相,唯识同样也宣说菩萨境地与佛果涅槃。以波喻相宗,无疑有窄化相宗之虑。可见真可并非以等同的观点,讨论性、相融合的问题。真可重性过于重相,实际上也是就他禅者的立场而言。
三、会归禅宗
真可虽然于宗教提倡会通、于教门彰显性、相的调和,但最后他仍然将性、相教门会归于禅门之下,强调禅悟的重要性。他说:
性宗通,而相宗不通,事终不圆。相宗通,性宗不通,理终不彻。事不圆,则不能入事不成就三昧。理不彻,则不能入理、不成就三昧。纵性、相俱通,而不通禅宗,机中不活,机不活,则理事不成就三昧,虽入不能用也。(《全集》,卷三,〈法语〉,页六九五。)
对于真可而言,性、相教门只不过是悟道的途径而已,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因此,纵然是性、相俱精,而于禅宗不能通悟,在应机之中就无法活用。真可认为这充其量只不过是纸上画龙,尽管形貌再像,也不能兴风作雨。因此唯有通达禅宗、明心见性才能显发活泼自在的生机。虽然真可再再的强调经教的重要性,但是他也表示:
若夫《瑜伽》、《唯识》,乃极数之书也。《华严》、《楞严》穷理之经也。数理俱精,如不透禅宗,乃叶公画龙耳,岂能兴云作电哉?故学究身心者,身不精,则有生死荣辱之累,心不精,则有好恶是非之攻。故曰:究性与命,自身心始。如忽身心而不究,虽读五车三藏,终与身心何益哉?(《全集》,卷四,〈法语·示阮坚之〉,页六九六。)
“明心见性”、“开佛知见”可以说是大乘佛教共同的终极目标,但是在真可而言,经教只是“缘因佛性”,尽管学富五车、精研经教,如果不能通达禅宗之旨、不究性命之学,终究无法了脱生死。唯有透过禅学对于了因佛性的发用,才能达到契悟正因佛性的目的。
由以上真可的论述也可以发现:真可将相宗视为“事”,对于现象界一切事物表象的分析描述之学;以性宗为“理”,其实对于事物本质的描述;性、相二者是对于事象表里讨论的“体”,唯有禅宗是“用”,在透过禅悟的启发之后,体用才能合一,活泼的生机也才能展现。因此他将一切的思想会归于禅宗之下。
探讨真可对于宗教会通的提倡,其外在原因应是为挽救明末疏狂的禅风而立,这一点由他反对离教而参可以得到说明;至于其内在的因素,则与他的心性思想有密切的关系。如真可言:
如纲宗了然,则彼种种,皆我固有之心也。何以故,心外无法故。(《全集》,卷五,〈法语〉,页七一一。)
至于性、相二宗。经之纬之,错综万态,若老于文字语言三昧者也,此乃物自心虚明之验耳。(《全集》,卷七,〈法语〉,页七四八。)
由本文第四章对于真可心性思想的讨论可以知道,真可将一切万法会归于一心,强调“心外无法”、“法外无心”的观念。宗与教都出自于一心,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差别。至于对心生万法的体验,则是一心在禅悟之后日常活泼的应用,也就是心性觉悟之后在用的方面的体现,因此他将一切会归于禅学之下。这也是尽管真可大力提倡宗教的会通,但他始终不失却禅者基本立场的原因。
第二节三教的会通
三教融通是明末思想的主要趋势,对于三教的主张真可亦采会通的态度。在讨论真可三教会通的思想前,首先要论述的是真可对于王学的回应。透过他对于王学回应的讨论,将有助于以进一步了解他会通三教的立场。
一、对于王学的回应
有关真可对于王学的回应,此处探讨的重点在于:真可对王学批评佛学为虚空之学的反驳,以及他对于王学知行合一之学的看法。
明中叶以后,影响学界最大者莫过于阳明之学。王学对于禅学的态度,虽然不若朱学般予以强烈的排斥。但是对禅学阳明亦有所批评,他认为佛学思想最大的缺点就在于“落于虚空寂静”。阳明言:
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工夫。释氏却要禁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传习录》中,页三二九。)(注[4])
阳明批评释氏禁绝一切的事物,将心视为虚幻,因此一步步的走入空虚寂静当中,渐渐的与世间不相交涉,自然也就无法治理天下。此处他以儒家养心不离事物,得以治世之说,批评佛法禁绝事物的虚寂。而在实际的修行工夫上,阳明也说:
彼(佛家)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空无以为常。(《传习录》中,页一七六。)
阳明认为佛家的工夫并没有落实,徒止于寂灭当中而已,于此他更直斥佛教弟子为“顽空虚静之徒”。
“虚空寂静”乃是阳明对于佛学的批评重点。一般世俗也直视佛学为“空门”,以出家为僧尼者为“顿入空门”。对此真可提出了反驳的意见。他说:
娑婆世界,与十方众生世界,皆根于空,空复根于心。故经曰:“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有漏微尘国,皆依空所生。”第众生胶固余根尘之习,久积成坚,卒不易破。故诸佛菩萨先以空药,治其坚有之病。世之不知佛菩萨心者,于经论中见炽然谈空,遂谓佛以空为道,榜其门曰:“空门”。殊不知众生有痛若愈,则佛菩萨之空药亦无所施。空药既无所施,又以妙药治其空病。然众生胶固根尘之习,虽赖空药而治,空病一生,苟为佛菩萨之妙药,则空病之害,害尤不细。世以佛门为空门者,岂真知佛心也?……佛菩萨知众生迷心而有空,迷空而有身心,迷身心而有前尘。前尘即世界之属,身心及众生之类。然世界与众生,离空则无有根,空离心则亦无根。故菩萨教众生,使以解空,终以悟心,心悟则空与世界众生,皆不可得。(《全集》,卷一,〈法语〉,页六四五~六四六。)
在此真可解释到:佛说空只是为了根除众生对“有”的执著,佛法并非是以空为道;对于佛法而言,“空”只不过是佛菩萨治众生“有”病的妙药,为一方便法门而已。且若执“空”病,则又更胜于执“有”之病。对于佛法有这种认知的错误,其原因乃是因为不知“佛心”、没有“悟心”之故。真可对于阳明批评的反驳,亦以其心性之学为基础。他说:
夫大心者,智周万物而不劳,妙洞象先而非始。盖有始则有生,有生则有灭,惟无始则无生,无生则无灭,光贯十虚,灵达三际,处方寸而包空,弥太虚而入芥。故曰:谈禅而言空者,乃谈者之陋也。(《全集》,卷五,〈法语〉,页七一八。)
这也是真可反对默照禅的原因。审视真可的见解,在佛教教理上是有依据的。除了空宗以外,天台、华严、禅宗都不是单纯的讲空而已,而相宗更是被目为有宗。天台的“一念三千”、华严的“一真法界”、禅宗的“明心见性”都并非空无所有。即便是空宗,其所强调的是“般若”,是不一不异,也非执著于空。正如真可所言,空宗言空,只不过是为去众生执著而设。佛门并非空门,不论是在佛教教理或实践上,都有其依据在。儒者一向视佛门为空门、批评佛理的落于虚空寂灭,朱熹时已经提及(注[5]),到了阳明更成为其批评佛教的重点。对于这种批评,尽管实际上并不十分真切,但是佛门都极少做出回应。真可于此提出异议,极具有直言的魄力。
再者看真可对于王学的“知行合一”的论述。阳明曾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圣学只是一个工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件事。”(注[6])“知行合一”是王学良知行践的重要理论。对此真可提出他不同的意见,他说:
世儒每以知行合一为妙,殊不知曾子述夫子之意,则曰:“尊其所知,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先知而后行明矣。不知而行者,又乌足道?然知有解悟之知,有修行之知,有证极之知。故无解悟之知,则修行之知无本矣,无修行之知,则证极之知无道矣。又证极之知,为解悟修行之知之所归宿也。(《全集》,卷八,〈法语〉,页七七七。)
阳明立知行合一的宗旨,是要人在意念发动处,便立即彻根彻底的将之克倒,不使任何一个不善的念头潜伏在心中,做到即知即行,于此自然达到“致良知”的目的。(注[7])然而,真可对于阳明的批评,是以自己特有的见解相对,并非客观的就阳明学的理论而言。由于知行合一之说在明末是一个相当普遍的学术观念,而这与他的认知观点不同,因此他在开示说法的时,不断的强调学者必须要“先知后行”的观念。(注[8])
真可对于儒者的回应并不止于上述二事,此处仅是择要而论。(注[9])自从儒佛交涉以来,对于儒者的批评与见解,佛家都多是站在圆融的立场以倡“道归于一”、“不相碍”、“相资相助”之说,极少有正面的回应。姑且不论真可的见解是否正确,但由他对于明末王学所做出的积极回应,可知他是一个相当勇于表达自己意见的僧人。
二、会通三教
如在本章开头所言,真可虽然对于王学有所批评,但是对于三教的基本态度,仍是主张会通。真可虽身为禅者,但他相当喜欢读书,除了佛典之外,他所涉猎的书籍,也包括儒道二家。他自己也说:“出世世间之书,见之如饮醇醪而不醒”(注[10])在《全集》、《别集》中真可所论及的外典,范围相当广泛,除了儒家十三经、四子书外,还包括了:《庄子》、《老子》、《墨子》、《文中子》、《扬子》等书。对于儒道二教他并不排斥,采取并行不悖的态度。他说:
是故世出世法,圣人设教不同,然三归与三纲,五常与五戒,初无别也。(《全集》,卷七,〈法语〉,页七四八。)
盖世法变极,不以出世法救之,则变终莫止。出世法变极,脱不以世法救之,则其变亦终不止。……然孔释之徒,世不多忧深忧远之人,所以二氏不得相资而救弊,则必相毁而弊欲生焉。(《全集》,卷二十三,〈与李君实〉,页一0四三。)
真可以为出世入世并无分别,只是圣人设教的不同。同时,出世法与入世法之间,并非是彼消此涨,而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至于三教间的“初无分别”,真可则是将之会归于“一心”之下。他说:
夫一心不生,则凡圣无地,物我同光。是故圣人不同,而此心此道,未始不同也。……大都圣人应世,本无常心,但以百姓心为心。故凡可以引其为善者,靡所不至。……后世三家之徒,不达圣人本意,互相是非,攻击排斥,血战不已,是何异操戈而自刃也。(《全集》,卷十五,〈跋曹溪碎钵〉,页九0二。)
宗儒者病佛老,宗老者病儒释,宗佛者病孔病李,既咸谓之病,知有病而不能治,非愚则妄也。……且儒也,释也,老也,皆名焉而已,非实也。实也者,心也;心也者,所以能儒能佛能老也。噫,能儒能佛能老者,果儒释老各有之耶?共有之耶?又已发未发,缘生无生,有名无名,同欤不同欤?知此乃可与言三家一道也,而有不同者名也,非心也。(《全集》,卷三,〈法语〉,页七一六。)
三教既同出于一心之下,儒佛老就没有根本差异的存在,只不过是名相教法的不同而已。基于这个观点,三教之间的相互攻击,也就无异于入室操戈、自相残杀了。真可不仅不排斥经教,更以《易》之“自古群龙无首吉”,说明门墙并列并没有坏处。他说:
我得仲尼之心,而窥六经。得伯阳之心,而达二篇。得佛心,而始了自心。虽然,佛不得我心,不能说法。伯阳不得我心,二篇奚作。仲尼不得我心,则不能集大成也。且道未一句,如何播弄。自古群龙无首吉,门墙虽异本相同。(《别集》,卷一,〈题三教图〉,页一00。)
总而言之,真可是在真常唯心的基础下,论述三教的关系,进而达到会通三者。
对于心性与三教的对应关系,真可有更进一步的说明。若就心性彻悟的展现而言,三教都是生机活泼的应用:
无论若儒、若道、若释,先妙悟自心,而博达群书,谓之推门落臼。自然之妙,用之出世,则谓之最上乘。以之经世,则谓之王道,此真学真才也。(《全集》,卷五,〈法语〉,页七一九。)
唯悟彻心光者,信手便用。……如是之用,出世即名为佛,经世即名为儒,养生即名为老。(《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八。)
若就心性之体而言,三教的关系则是:
且道一心不生,僧耶?老耶?儒也?于此直下廓然无疑,在儒谓之真儒,在老谓之真道,在佛谓之真僧。(《全集》,卷五,〈法语〉,页七一九。)
无论是儒释道任何一家,只要能够离却对所学的执著,便能妙悟自心,直下廓然无碍,运用自在,在一心不生下,也不会有所谓儒释道的分别了。真可以其心性思想为基础,使三教达到同源、会通的目的。
三、会归佛教
真可虽然不排斥儒道,主张三教间的融合,而他也常援引儒道的观念和名词以表达他的哲学思想,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失去佛教的基本立场,这可以由他对于心性理论的建构得到说明。再者,真可虽然主张三教的会通,但是他认为佛学实有高于儒道二家之处。真可言:
终天下之道术者,其释氏乎?六合之外,昔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论而不议。非不可议,恐骇六合之内,非不可议,恐乖五常之意。今释氏远穷六合之外,判然有归;近彻六合之内,画然无混。使高明者有超世之举,安常者无过望之争。……惟佛一人即缘生而能无生,即无生而不昧缘生,遮之照之,存之泯之,譬如夜珠在盘,婉转横斜,冲突自在,不可思议焉。故其远穷近彻如见掌心文理,镜中眉目也。吾故曰:终天下之道术者,其释氏乎?(《全集》,卷九,〈法语·长松茹退〉,页七九0。)
真可以儒道之学仅止于对现象界内的描述,而释氏则通达于现象界内外,提出佛学高于其他的见解。这个论点,无疑的是站在佛家立场所作的论述,就儒道二家的观点而言,恐难完全的赞同。但是从中也可以看出真可以释氏为“终天下之道术者”的本佛立场。在前文的论述中,真可将道出于一心而统合三教,三教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他同时也以唯有释氏能够“满证自心”,说明道术的极至在佛而非儒道,并且指出儒道二家的不足。他说:
老氏亦东方圣人也,若究其所归,本与儒同宗。昔人曰:“老氏之学源,易谦卦也。”虽然,穷生死之故,究性灵之极,设不学佛,终难彻了。何以故?盖穷灵极数之学,苟非满证自心,事理无碍者,终未易明也。事则属数,理则本灵,穷其理而遗其数,谓之干慧,穷其数而昧其理,则谓之忽本。(《全集》,卷四,〈法语·示阮坚之〉,页六九六。)
如能究彻缘影之心,则灵明始凝。又灵明凝定,亦有浅深。如断见思惑,得罗汉果,断尘沙惑,得菩萨果,断根本无明者,始得佛果。故曰:心数妙理,孔老未知也。(《全集》,卷十,〈法语·示元复〉,页八0四。)
理学家以佛家属出世之学为病,真可认为这正是孔老所未知、释氏优于二者之处。
再看真可对于外典的阐释。在诸多外典中,真可最常论及者莫过于《周易》。真可深通易理,在《全集》中收有他〈解易〉的作品十篇。从这些论述中可以发现,真可并非纯然为释《易》而作,而是从中融入佛学思想。且以一段真可〈解易〉的文字以为说明:
先天有常,则后天何始?后天有常,则先天何复?唯先天有常,而后天始开,唯后天无常,而先天可复也。……予读苏长公《易解》,乃知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虽性情有殊,而无常则一也。何者?干若有常,则终为干,离自何始?坤若有常,则终为坤矣,坎自何生?故乾坤皆无常,而离坎生焉。至于一卦生八卦,一爻生六时四爻,不本于无常,则其生也穷矣。……苟性若有常,情何从生?情若有常,性何从明?唯性无常,则道可为器也。唯情无常,则气可复为道也。圣人知其然,所以即情而复性,而不废耳目之用,即性而摄情,而本无物我之累也。所以开物成务,多方变化,使天下沾其化,而情消性复者,如春阳之在万物,物无不化也。如严冬之藏万物,物无不复也。然物有理事焉,性情焉,卦爻焉,三者体同而名异,何哉?所在因时之称谓异也。苟神而明之,理可以为事,是可以为理,则性与情,卦与爻,独不可以相易乎哉?如易之数,爻情是也,如易之理也,卦之性也。数明,则吉凶消长之机,在我而不在造物也;理通,则万卷而藏一,虽鬼神之灵,阴阳之妙,亦莫吾陶铸也。(《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0。)
真可以六十四卦的变化说明无常。但是以儒家的思想而言,《易经》六十四卦的变化,所强调的是生生不息的活泼生机;《易·系辞》中所谓“生生之谓易”、“天行健,君子已自强不息”、“天地之大德曰生”等,无不是在赞颂变化中的活泼生机。六十四卦的演化,与佛家的变化无常之说的立意,实有根本上的差异。再者,真可将卦爻的生起作为性情无常、变化的比喻,主张从心性的工夫著手,即情复性,泯灭变化,以觉本有灵明的心性。然而传统的儒家之学,并不主张灭情,而是要效天地生生不息的变化,进而参与赞天地之化育。两者之间也有著极大的差距。且儒家的天人之际并非混然而一,而是在透过心性的修养后,体悟天地的变化;这与真可所谓的“物有理事焉,性情焉,卦爻焉,三者体同而名异”的主观唯心思想并不相同。由真可解易的文字中,可以知道他解易的目的无非是在援佛入儒,将儒学统摄入佛学的体系之中。
即便强调三教的融通,真可亦是以佛学为基本立场来融通儒道。例如真可著名的〈五常偈〉中说:
南无仁慈佛,爱人如爱己,此心常不昧,如来即出世。南无义气佛,爱人必得所,临事不苟且,立地成正觉。南无礼节佛,事事要明白,长幼序不乱,世尊即是你。南无智慧佛,变通无停碍,扶正不扶邪,化苦而为福。南无信心佛,真实无所改,一念与万年,始终常若一。如是五如来,人人本自有,善用佛放光,不善佛灭度。我愿一切众,死生与好恶,莫被情所转。生时佛不死,死时佛岂灭?不生不灭处,此是吉祥地。(《全集》,卷二十,页九七八~九七九。)
〈五常偈〉通常被视为真可佛学儒化的代表,但是细审他文中的内涵可以发现:虽然在表面他将佛的称号冠以儒家的五种美德,似有藉儒显佛、以儒为主而佛为辅的意味;但是从文中“死生与好恶,莫被情所流转”、“不生不灭处,此是吉祥地”之说,很明显的可以知道,他所要宣说的还是佛教解脱生死的终极教义;儒学所讲的五德,最终还是被归纳在佛学的体系之下。此外,再看他对于三教实践理念的融合。真可言:
老氏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身,吾有何患?”……又颜子心斋坐忘,则曰:“堕肢体,黜聪明。”堕肢体,得非老氏以身为患之意?黜聪明得非老氏以心为畏之意哉?三教圣人皆教众生脱离身心,宁唯释氏乎?(《全集》,卷七,〈法语〉,页七五七。)
前文中真可以三教教法同一,说明三教终极目的不二。但是他统合的立场是在“三教圣人皆教众生脱离身心”的基础。就儒道二教的终极目标而言,儒家讲的是天人合一,道家强调的是现世的永恒,与“脱离身心”之旨都有很大的差异。真可对于三教教法目的的统整,无非也是就佛家的立场而论说。
综合以上所述,可知真可虽然主张三教的融通,但是三教的关系并非足而立。而是在他本佛的立场,以佛学为最终天下之道术统合儒道二家。真可虽然常引儒道的词汇与观念,但是基本上却没有脱离佛家的立场,而他的〈解易〉之作与憨山的《大学纲目决疑.题辞》、蕅益的《四书解》都有异曲同工之妙,目的都不在深入外典,而是在于以佛家的立场范围外书,将之收纳于佛学的体系之内。因此,真可虽然提倡三教会通,但他的思想最终还是归于佛家。
对于真可的思想,郭朋曾经总结到:“真可除了具有比较‘正统’的真心一元论的思想外,乃是一位禅僧气质较浓而兼融禅教性、相以及儒释道三家思想的‘杂家’。”(注[11])对于“杂家”郭朋并没有很清楚的界定。在此要提出的是:如果以真可思想内容所涵盖的范围而言,他的博征广引、通达内外典,确的可称作“杂家”。但若就真可思想中心的涣散失焦,而称他为“杂家”,则有待商榷。因为尽管真可兼融禅教性、相、儒释道三家,在教法上有禅坐、持偈、念佛、持咒、研经看教的提倡,但是一切的思想都范围在他的心性体系下,所有的修行方法也不出其禅法的应用,真可始终都没有失去他禅者的基本立场——
[1]根据汤用彤认为所谓宗派,具备有下列三个条件:(1)教理阐明、独辟蹊径;(2)门户见深,入主出奴;(3)时味说教,自夸承继道统。(引自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台北:木铎出版社,一九八三年),页一三四。)由于宗派具有上列三种性格,因此彼此之间的关系应当是壁垒分明,不相融摄。
[2]引自《全集》,卷二十四,〈与吴临川始光居士〉,页一0五八。
[3]参见释果祥,《真可大师研究~~以生平为中心》,页七七。
[4]有关《传习录》的文字移自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评》(台北:台湾学生书局,一九九二年十月)一书。于下皆同。
[5]阳明之前,朱熹也有如是的批评:“释氏合下见得一个道理空虚不实,故要得超脱,进去物累,方是无漏,为佛地位。若吾儒,合下见得个道理便实了。故首尾与之不合。”(《文集》,卷七0,〈读大纪〉。)
[6]《传习录》上,页六五。
[7]《传习录》下“问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需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固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事我立言宗旨。’”(页三0二~三0三。)
[8]例如真可曾说:“是故有志于出世者,必先知而后行,则功不虚弃。不知而行,虽舍身命等恒河沙数,终成业苦者也。”(《全集》,卷二,〈法语〉,页六七四。)
[9]真可对于儒家的回应,尚有反驳“佛道蚕食害民”之说及批评儒家杀生等等。(见《长松茹退》(宝颜堂秘笈本),卷下,页四~五;《全集》,卷八,页七六五。)
[10]《别集》,卷二,〈皮毬道人自赞〉,页一一二。
[11]郭朋,《中国佛教史》下,页三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