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品第七[一]
(此段太长,且极重要,故逐段分别)
师自黄梅得法,回至韶州曹侯村,人无知者,时有儒士刘志略,礼遇甚厚。志略有姑为尼,[二]名无尽藏,常诵大涅槃经,师暂听,即知妙义,遂为解说,尼乃执卷问字,师曰: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曰:字尚不识,曷能会义。师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尼惊异之,遍告里中耆德云:此是有道之士,宜请供养。有魏武侯玄孙曹叔良及居民竞来瞻礼。时宝林古寺,自隋末兵火已废,遂于故基重建梵宇,延师居之,俄成宝坊,师住九月余日,又为恶党寻逐,[三]师乃遁于前山,被其纵火焚草木,师隐身挨入石中得免,石今有师趺坐膝痕,及衣布之纹,因名避难石,师忆五祖怀会止藏之嘱,遂行隐于二邑焉。
【一】读机缘品,当从机缘着眼,正对其机,一点即开,真不可思议品也。如尼无尽藏之执病,在取文字,祖以不识字破之,直告以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尼却惊而信受,此即机缘也。法海未了心佛不二之义,误在未解即字义,乃就定慧等持中,告示慧由定出,不得名二,定慧非二,心佛即一,法海从此彻悟,此又一机缘也。法达自恃功行非浅,法华三千,非他可及,起有骄慢,祖遂折其慢幢,曰礼不投地,何如不礼,言不到心地,枉作功夫也,然后点明其病,在空诵循声,不达无言之旨,口颂莲经,未识开华之妙,宗旨未明,即是瞎修,夫因缘出世者,本一大事而来,人生惟此一事为最大,如打刀以得铁为根本,煮饭以得米为根本,成佛以明心见性为根本也,佛见非世见,世见乃情见,情为我爱,见属我执,欲除此病,应先见性,若不得根本,虽满无量阿僧祗劫,终属无益,只是被经所转,愈转愈深,此又一机缘也。今世学佛者,难遇善知识,为审定根器,彼不论其人之根器如何,入得门来,总认为凡夫下劣,只有一味法,不知随机而化,如其人当机于净土者,反令之参禅,当机于禅密者,反令习名相之学,此中埋没人不知凡几,尚自以为末世走稳步,固应如是。何异庸医误人,任其因循而死,乃曰末世人本来短命,我未敢下此重剂,咎不在我。又若其人中途感悟,改就他医,另辟途径,则又阻之,以不入险道为慈悲也,其不方便已如此,遑论其机缘哉。
【二】妙义与口说,皆文字也,虽不离性,要皆分外事,以都属于法,至法净心空,方显佛性本来,涅槃本相矣。尼无尽藏病在执取妙理,但已感觉徒诵无益,六祖引之归入心地,正合其机缘,故一点即破也。
【三】恶魔寻逐,乃至纵火,此亦一机缘也,好事多磨,非磨不光,安足为贤者累乎。
僧法海,韶州曲江人也。初参祖师,问曰:即心即佛,愿垂指谕。师曰: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一]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吾若具说,穷劫不尽,听吾偈曰:
即心名慧,即佛乃定。
定慧等持,意中清净。
悟此法门,由汝习性。[二]
用本无生,双修是正。
法海言下大悟,以偈赞曰:
即心元是佛,[三]不悟而自屈。
我知定慧因,双修离诸物。
【一】前念不生,后念不灭二句,义实未显,若强解之,必多误会,其意即谓佛是心之体,心乃佛之用,前念不生即寂灭时,是佛也而体未尝离用,体中含用,即是心,故曰即心,后念不灭即妙用时,是心也而未尝离体,用中有体,即是佛,故曰即佛,合之即体即用,心佛不二,故曰即心即佛,凡未明体用者,最易笼统解,或误为我心好即是佛,不必再修,自可成佛,真成为口头禅矣。又起诸法用曰心,归于寂灭曰佛,即心之时佛在心,即佛之时心在佛,念念为心,念念本空为佛,成相即心,离心即佛,莫强分为二,亦莫定执为一,心为无量,佛体则一,以心为慧,以佛为定,定慧等持,即心即佛,心本无生,无生为佛,一切心处,佛体常存,不生是本来空相,不灭是妙用无尽,即心即佛者,体用一如之义也。总之为初机人说法,文字最要明白简畅,切莫绕弯盘远,引之入玄,致误其直下承当之力,故不如下二句,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为直捷痛快也。下又云,我若具说,穷劫不尽,岂此四句所可彻了,又岂区区之意所能阐明,是在行者自悟本来,勿受文字所缚可耳。
【二】由汝习性句,习字拟改为自字。
【三】即心元是佛,妙在元字,非证入本来者,不能道也,离诸物者,离一切相也。
僧法达,洪州人。七岁出家,常诵法华经。来礼祖师,头不至地,祖呵曰:礼不投地,何如不礼,汝心中必有一物,蕴习何事耶。曰:念法华经,已及三千部。祖曰:汝若念至万部,得其经意,不以为胜。则与吾偕行,[一]汝今负此事业,都不知过,听吾偈曰:
礼本折慢幢,头奚不至地。
有我罪即生,[二]忘功福无比。
师又曰:汝名什么,曰:名法达。师曰:汝名法达,何曾达法。复说偈曰:
汝今名法达,勤诵未休歇。
空诵但循声,明心号菩萨。
汝今有缘故,吾今为汝说。
但信佛无言,莲花从口发。
达闻偈,悔谢曰:而今而后,当谦恭一切,弟子诵法华经,未解经义,能常有疑,和尚智慧广大,愿略说经中义理。师曰:法达,法即甚达,汝心不达,经本无疑,汝心自疑,汝念此经,以何为宗?达曰:学人根性暗钝,从来但依文诵念,岂知宗趣。师曰:吾不识文字,汝试取经诵之一遍,吾当为汝解说。法达即高声念经,至譬喻品,师曰:止,此经元来以因缘出世为宗,纵说多种譬喻,亦无越于此,何者因缘?经云: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一大事者,佛之知见也,[三]世人外迷著相,内迷著空,若能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开,是为开佛知见。佛犹觉也,分为四门,[四]开觉知见,示觉知见,悟觉知见,入觉知见。若闻开示,便能悟入,即觉知见,本来真性,而得出现,汝慎勿错解经意,见他道开示悟入,自是佛之知见,我辈无分,若作此解,乃是谤经毁佛也。彼既是佛,已具知见,何用更开,汝今当信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盖为一切众生,自蔽光明,贪爱尘境,外缘内扰,甘受驱驰,便劳他世尊,从三昧起,种种苦口,劝令寝息,莫向外求,与佛无二,故云开佛知见。吾亦劝一切人,于自心中,常开佛之知见,世人心邪,愚迷造罪,口善心恶,贪嗔嫉妒,谄佞我慢,侵人害物,自开众生知见,若能正心,[五]常生智慧,观照自心,止恶行善,是自开佛之知见。汝须念念开佛知见,勿开众生知见。开佛知见,即是出世,开众生知见,即是世间。汝若但劳劳执念,以为功课者,何异牦牛爱尾。达曰:若然者,但得解义,不劳诵经耶。师曰:经又何过,岂障汝念,只为迷悟在人,损益由己,口诵心行,即是转经,口诵心不行,即是被经转,听吾偈曰:
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六]
诵经久不明,与义作仇家。
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
有无俱不计,长御白牛车。
达闻偈,不觉悲泣,言下大悟,[七]而告师曰:法达从昔已来,实未曾转法华,乃被法华转。再启曰:经云诸大声闻乃至菩萨,皆尽思共度量,[八]不能测佛智,今令凡夫,但悟自心,便名佛之知见,自非上根,未免疑谤,又经说三车,羊鹿之车,与白牛之车,如何区别,愿和尚再垂开示。师曰:经意分明,汝自迷背,诸三乘人,不能测佛智者,患在度量也。饶伊尽思共推,转加悬远,佛本为凡夫说,不为佛说,此理若不肯信者,从他退席,殊不知坐却白牛车,更于门外觅三车,况经文明向汝道,唯一佛乘无有余乘,若二若三,乃至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词,是法皆为一佛乘故,汝何不省,三车是假,为昔时故,一乘是实,为今时故,只教汝去假归实,归实之后,实亦无名。[九]应知所有珍财,尽属于汝,由汝受用,更不作父想,亦不作子想,亦无用想,是名持法华经,从劫至劫,手不释卷,从昼至夜,[一○]无不念时也。达蒙启发,踊跃欢喜,以偈赞曰:
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
未明出世旨,宁歇累生狂。
羊鹿牛权设,初中后善扬。
谁知火宅内,元是法中王。
师曰:汝今后方可名念经僧也。达从此领玄旨,亦不辍诵经。
【一】僧法达,不以为胜句,不字下加一自字,其义较显,凡来问法,开口即心中有物执持,此即生死也。
【二】有我之罪,指有法华三千也,如对面立人相,对经即立法相矣,此所以勤诵不歇,自以为胜也。
【三】开佛知见,非开佛之知见,乃开自己之佛觉知见也,故曰,只汝自心,更无别佛,然如何开法,则转众生知见耳,以众生情见之足以障道也,此经以因缘出世为宗,与涅槃经以佛性为宗,同一义理,解义即是诵经,非是二事,达领旨后,仍不辍诵经,故彻也。
【四】开示悟入四门,都属自己事。开者,云开日出似也,可见本来有日,云开即见,人人有分,非佛独有。示者,有所见而不识,因以指示之也,人人是佛而自己不识,赖善知识之指示,若自己漫不关心,指示又有何用,悟者,反省而感觉也,省见何者是吾心,其相貌又何如,与佛有何分别。入者,如荡子回家,入门见母,顿悟往日之非矣。但此四门,首重一信字。祖云,汝今当信只汝自心,莫向外求,即是此意。余尝云,儒佛两家,与其他宗教不同,只是自求多福一语,故知高于一切。
【五】正心二字,即是净心,作恶即邪,善乃正之谓也,正心即是三昧,由三昧起诸妙用,即是出世,劳劳执念,便是入世。
【六】转经经转,主客之义分明矣,关键只在悟不悟,而法达此时之机缘,正在此一转,亦出世因缘也。
【七】不觉悲泣,言下大悟二句,应颠倒之,盖必大悟后而欢喜之至,不觉悲泣也。
【八】皆尽思共度量,不能测佛智者,病在度量也,以度量一事,不用我见,即失依据,若用我见,即非空寂,越度量越悬远矣。又云,非参究不能深入,此参究亦度量也,但若告以参究,则彼又尽情度量矣,告以尽情度量都属无用,则又枯守呆坐,入于偏空断灭矣,不知参究量度,自不可少,而参究者果为何事乎,要参我未起念前之实相也,此相非空非有,言有则无形相可得,而非顽空死寂,言空则妙用恒沙而又寂然湛然,然后悟到一切颠倒惑乱,都由幻心所起,只要一切放下,莫随境转,见闻仍了了,分别而无著,所谓但悟自心,便名佛见,佛见者,觉见也,以觉在前,主权在我,不被摇惑,是名转物,但又不可死执此见以成法缚,有无俱不计,好坏不关心,此即一乘究竟之实。三车者,为凡夫权设耳。
【九】实亦无名,法净心空矣,可知归实一语,仍不废乎法也。两边不立,中道不取,不作父想,不作子想,纵横自在,便是珍宝,由汝受用。
【一○】从劫至劫,从昼至夜,无不念时,即在在处处不离见性,无时无刻不是用功,不必定取诵经为用功耳,以无一时非念,能无一时之非觉乎,能无一时不空乎。
僧智通,寿州安丰人,初看楞伽经,约千余遍,而不会三身四智,[一]礼师求解其义,师曰:三身者,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若离本性,别说三身,即名有身无智,若悟三身,无有自性,即名四智菩提,听吾偈曰:
自性具三身,发明成四智。
不离见闻缘,超然登佛地。
吾今为汝说,谛信永无迷。
莫学驰求者,终日说菩提。
通再启曰:四智之义,可得闻乎。师曰:既会三身,便明四智,[二]何更问耶,若离三身,别谈四智,此名有智无身,即此有智,还成无智。复说偈曰:
大圆镜智性清净,平等性智心无病。
妙观察智见非功,成所作智同圆镜。
五八六七果因转,但用名言无实性。
若今转处不留情,繁兴永处那伽定。
如上转识为智也,教中云:转前五识为成所作智,转第六识为妙观察智,转第七识为平等性智,转第八识为大圆镜智,虽六七因中转,五八果上转,但转其名而不转其体也。通顿悟性智,遂呈偈曰:
三身元我体,四智本心明。
身智融无碍,应物任随形。
起修皆妄动,守住匪真精。
妙旨因师晓,终忘染污名。
【一】三身四智之义,岂读经可得而明哉,六祖所示,亦只言其理耳,虽与之言,终未明悟也,何也,以彼更问四智也。兹再补充其义曰,三身者,清净法身,汝之体也,圆满报身,汝之相也,千百亿化身,汝之用也。体相用,三名而一体,无有自性,了此者,即名四智菩提,此由内证,不尚空谈。
【二】大圆镜智性清净,此性本来清静,属于东方发心门,为根本智,又名无分别智,即八识阿赖耶识,禅密二宗,由此入手,所谓先破无明者,即由此也,行者证此智广大无边,拟如圆镜,凡一切妙觉,无明,无不由此幻化而出,故属同体,正妙觉时,智镜亦不因之而增而生,正无明时,智镜亦不因之而减而灭,故曰本来清净,平等不动,发心门者,修行以此为起点也。平等性智心无病,此即七识末那时,分别为病,属于南方修行门,正对除习气时,为已明心地后之功用,此为后得智,由分别而转入平等无分别,由有病而转入无病是也。妙观察智见非功,此第六意识,为西方成就门,亦后得智也,由妙观而入不二,渐入无功用之功用,故曰见非功也。成所作智同圆镜,以此前五识,乃北方涅槃门,与八识同体,故曰同圆镜,盖六识审而不恒,五识非恒非审,八识恒而非审,七识亦恒亦审,五八相似,同入无分别智也。五八六七果因转,此言禅密二宗,根本由八识下手,合前五识之成所作智,为由果寻因,而他宗先除枝叶,从六七识下手,由因寻果。一则大乘了义,由下转上,先破根本无明,后除习气,名果上转,五八是也;一则方便初学,由上转下,先除浮面习气,后破无明,名因中转,六七是也。用法不同,随众生之机而转,立论遂异,非有所胜劣之见存乎其间,只一假名,非实有体性之可说也,故曰但用名言无实性,行者知其意可耳。若今转处不留情者,言当精进勿自姑息,亦勿于转处着意,执取于法,自增情见,则自定矣。繁兴永处那伽定,此定者,即自在禅定,恒久如是,且处处是识,表面与凡夫不二,但识识是智,根本和佛为一,楞伽以佛性为宗,即此旨也,密宗更有五智,为中央第九识,即庵摩罗识,又名白净识。四智汇归一体,即毗卢遮那位,入于三昧定,由中央一门,摄受普门,然皆名言也。转其用不转其体,起于法身,而赖三身以全其德,此非密禅合修,不易证入,至西方成就门,则净土亦包在内矣,又何分乎。
僧智常,信州贵溪人。髫年出家,志求见性。一日参礼,师问曰:汝从何来,欲求何事。曰:学人近往洪州白峰山,礼大通和尚,蒙示见性成佛之义,未决狐疑,远来投礼,伏望和尚指示。师曰:彼有何言句,汝试举看。曰:智常到彼,凡经三月,未蒙示诲。为法切故,一夕独入丈室,请问如何是某甲本心本性,大通乃曰:汝见虚空否。[一]对曰:见。彼曰:汝见虚空有相貌否。对曰:虚空无形,有何相貌。彼曰:汝之本性犹如虚空,了无一物可见,是名正见,无一物可知,是名真知,无有青黄长短,但见本源清净,觉体圆明,即名见性成佛,亦名如来知见。学人虽闻此说,犹未决了,乞和尚开示。师曰:彼师所说,犹存见知,故令汝未了,吾今示汝一偈:
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
不知一法守空知,还如太虚生闪电。
此之知见瞥然兴,错认何会解方便。
汝当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现。[二]
常闻偈已,心意豁然,乃述偈曰:
无端起知见,著相求菩提。
情存一念悟,宁越昔时迷。
自性觉源体,随照枉迁流。
不入祖师室,茫然趣两头。
智常一日问师曰:佛说三乘法,又言最上乘,弟子未解,愿为教授。师曰:汝观自本心,莫著外法相,法无四乘,人心自有等差,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名最上乘。[三]乘是行义,不在口争,汝须自修,莫问吾也,一切时中,自性自如。常礼谢执侍,终师之世。
【一】大通和尚开示智常,以虚空相貌喻本性,又谓了无一物可见,是名正见,其病有二:一者其说未圆,只说一半,以本性原如虚空,常起灵光妙用,菩提原不可著相取,但亦不可离相见,今但说体,而未明用,则所说不圆;二者执此成见,立守空之法见,便成为病,故祖曰:犹存见知,以立见知,灵光即不能显现,著相而求,非菩提矣。
【二】大通是沉空守寂一流,但见佛体,未明佛用,且执以为是,而不觉存知见矣。不知佛性广大无著,原同虚空,但妙用恒沙,处处是相,以不立相,故名无相,处处接物,以不立见,故名无物。尽山河大地形形色色,无一处不是佛用,无一处能离佛体,在汝彻了不彻了,执著不执著耳,倘未彻了,纵一时不偏执,终属无用,不名清净圆明,此理未达,不名见性,中间只隔一细微法见之浮云耳。从来修行人,枉受法缚,难起大机大用,由于下手未彻,虽至百尺竿头,终未直上,此虚空未翻身者也。故必虚空中翻得身,还得烂泥中翻得身,入污泥而不污,登清净而不染,上下翻腾,灵光不昧,全在自己觉知,不得半点假借。莫怕力量不够,力量是练出来的,不是守出来的,要明悟得透,自有胆力去承当,则日练有功,否则动辄得咎,不曾练得,反已陷入坑中。古人心细处,十二分细密,胆大处,非世人可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入生死,安了生死,此事本惊天动地,有一毫因循顾忌之心,即入不得生死,存一毫粗心浮气,见理未彻,即出不得生死,我为最上乘者说,世必有疑我言者,但参初祖偈语可耳。偈曰:亦不睹恶而生嫌,亦不观善而勤措。亦不舍智而近愚,亦不抛迷而就悟。达大道兮过量,通佛心兮出度,不与凡圣同躔,超然名之曰祖。
【三】所论四乘,最为恳切,然亦假名,行者自己冷暖自知,居第几乘,当自问知,故曰莫问我也。
僧志道,广州南海人也。请益曰:学人自出家,览涅槃经,十载有余,未明大意,愿和尚垂诲。师曰:汝何处未明。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于此疑惑。师曰:汝作么生疑。曰:一切众生当有二身,谓色身法身也,色身无常,有生有灭,法身有常,无知无觉。经云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者,不审何身寂灭,何身受乐,若色身者,色身灭时,四大分散,全然是苦,苦不可言乐,若法身寂灭,即同草木瓦石,谁当受乐,又法性是生灭之体,五蕴是生灭之用,一体五用,生灭是常,生则从体起用,灭则摄用归体。若听更生,即有情之类,不断不灭,若不听更生,则永归寂灭,同于无情之物,如是则一切诸法被涅槃之所禁伏,尚不得生,何乐之有。[一]师曰:汝是释子,何习外道断常邪见,而议最上乘法。据汝所说,即色身外别有法身,离生灭求于寂灭,又推涅槃常乐。言有身受用,斯乃执吝生死。耽著世乐,汝今当知佛为一切迷人,认五蕴和合为自体相,分别一切法,为外尘相,好生恶死,念念迁流,不知梦幻虚假,枉受轮回,以常乐涅槃,翻为苦相,终日驰求。佛愍此故,乃示涅槃真乐,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更无生灭可灭,是则寂灭现前,当现前时,亦无现前之量,乃谓常乐,此乐无有受者,亦无不受者,岂有一体五用之名,何况更言涅槃禁伏诸法,令永不生,斯乃谤佛毁法。听吾偈曰:[二]
无上大涅槃,圆明常寂照。
凡愚谓之死,外道执为断。
诸求二乘人,目以为无作。
尽属情所计,六十二见本。
妄立虚假名,何为真实义。
惟有过量人,通达无取舍。
以知五蕴法,及以蕴中我。
外现众色像,一一音声相。
平等如梦幻,不起凡圣见。
不作涅槃解,二边三际断。
常应诸根用,而不起用想。
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
劫火烧海底,风鼓山相击。
真常寂灭乐,涅槃相如是。
吾今强言说,令汝舍邪见。
汝勿随言解,许汝知少分。
志道闻偈大悟,踊跃作礼而退。
【一】所问太幼稚,彼强分法身色身为二,自以为生灭是色身之生灭,此生灭若灭,则法身之寂灭为乐矣,但法身无知无觉,又谁知为乐而受之乎。如此谬妄,故所论一切皆颠倒矣。此病在初学佛人,往往有之,然已不易,以不用心参究,并此理亦不可得,而终身迷闷也。当知一切以心为主,法身色身,非一非二,即此色身,亦此幻心之所招感,而苦乐之感觉,念念生灭。仍属幻心所化,幻心若灭,自得自在寂灭之乐,况心即是幻。生灭自亦是幻,以幻故,根本不可得,而幻又非无,虽有亦幻,知幻即灭。而觉性不灭,执断执常,皆属邪见。再进而知生灭固幻,寂灭亦属于幻,然寂灭非无,无实无虚,乃臻圆妙,佛为迷人分晰,说法身色身生灭寂灭诸法,是初步方便,再引之汇归一体,谓本来无生灭相,即寂灭现前矣,而寂灭亦非相。经云,实相者即是非相,故无现前之量,虽属幻相,乃不废于幻,此乐无受者,亦无不受者,慧眼人了知之可矣,了知其为假名为梦幻可矣。不必定取,亦不必定舍,是为过量大人,观偈语有不起凡圣见,至涅槃相如是等句,可以悟矣。
【二】凡作此等见解者,都缘未入不二,心与法相对,心上计心,立六十二见而幻成诸苦,且认苦乐为实有,乃执取名相之误也。至云谁当受乐,即是明立能所,有能受之我与所受之苦乐也。前后颠倒,误在一计字,一计断常,二计苦乐,三计我与我所,四计有情无情,五计三身五蕴,六计生灭寂灭,七计涅槃,如是辗转立对,法见更固,寂灭本相,如何得见。此人必注重名相,下手已入错路,虽蒙祖示,闻偈大悟,未敢遽信也。
行思禅师[一]生吉州安城刘氏。闻曹溪法席盛化,径来参礼。遂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师曰:汝曾作什么来。[二]曰:圣谛亦不为,师曰:落何阶级。曰:圣谛尚不为。[三]何阶级之有。师深器之,令思首众。一日师谓曰: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思既得法,遂回吉州青原山,弘法绍化,谥号弘济禅师。
【一】见过于师,故堪承为祖,且问何处是见过于师,曰:在已知无所务,本来不立阶级,乃用以反问六祖,是见其力量处。
【二】六祖曰,落何阶级,乃对其圣谛亦不为句而摘出其病,意谓本无可说,即此一念,又已立阶级了也,思禅师答云,圣尚不为,何阶级之有,再加一扫荡,撇得干干净净,当时实无第二人也。
【三】圣谛与俗谛何别乎,圣谛可不为,俗谛则何如,不了俗谛,安达圣谛,惟为而不为,了无圣俗之见,如弥勒云,非有为非离,诸如来涅槃,斯圣谛矣。
怀让禅师,金州杜氏子也。初谒嵩山安国师,安发之曹溪参扣,让至礼拜,师曰:甚处来。曰:嵩山。师曰:什么物,恁么来。曰:说似一物即不中。师曰:还可修证否。[一]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二]师曰:即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让豁然契会,遂执侍左右,一十五载,日臻玄奥。后往南岭,大阐禅宗,敕谥大慧禅师。
【一】祖意恐其见到而未实在,以云无物可似,莫又偏空了,故问曰还可修证否,用以考之。彼若曰可以修证,则知偏执于有矣,是未证到本来空者也,若言无可修证,则或偏空矣。乃答曰修证不无,污染不得,不无者,不偏于空也;不得者,不著于有也,此即真实相貌,妙在不污染,而不废于修证,世人有但知不污染之义者,往往偏于废修,执理而废事矣。又有不知本来不污染,复偏执于修证者,以为必有所得,皆盲修瞎练之流。祖见其已证入本来,的的是过来人,与未证者,截然不同,又恐其滑去而不敢承当,更著于修证,转以摇动根本,故即擒住不放,曰:即此不污染,与佛同量。即与佛心相印,当下决定,谓诸佛之所护念,彼此同如是,莫再犹豫进退可也。此等处,切莫放松滑过。
【二】修证即不无,修行人知之矣,若污染即不得,彼必不敢遽信也。且云既不污染,又何必言修证耶?此无他,未明体用,而不达究竟者也。即此不污染一语,非彻悟人不能道,故六祖即予印可,然尚侍左右一十五载。问何所务,曰:善自护念耳。更问如何善自护念,曰:如是护念。
永嘉玄觉禅师,温州戴氏子。少习经论。精天台止观法门,因看维摩经,发明心地。偶师弟子玄策相访,与其剧谈,出言暗合诸祖。策云:仁者得法师谁。[一]曰:我听方等经论,各有师承。后于维摩经,悟佛心宗,未有证明者。[二]策云:威音王已前即得,威音王已后,无师自悟,尽是天然外道。云:愿仁者为我证据。策云:我言轻,[三]曹溪有六祖大师,四方云集,并是受法者,若去,则与偕行。觉遂同策来参,绕师三匝,振锡而立。师曰: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四]觉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师曰: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曰:体即无生,了本无速。师曰:如是如是。玄觉方具威仪礼拜。[五]须臾告辞,师曰:返太速乎?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师曰:谁知非动?曰:仁者自生分别。师曰:汝甚得无生之意。曰:无生岂有意耶?师曰:无意谁当分别?曰:分别亦非意。师曰:善哉,少留一宿。[六]时谓一宿觉。后著证道歌,盛行于世。谥曰无相大师,称为真觉焉。
【一】策问仁者得法师谁,代答曰师自己。
【二】必欲求师印证者,以自己虽已见到,终有客气余习,承当力小,或竟不敢承当,有误进修,盖悟见是一事,除习气又是一事,中间无人决定,自己又不承当,则必中途止步勿进,辗转生疑而自外,所关非细,在威音王以前,是无办法,既有佛出世,则必须印证,不可自误也。
【三】我言轻,可见师之与弟,信缘为最重要。策与永嘉为友,虽所说,或过于六祖,而对方先有成见,终不能得力也,故为人说法,不可过于讨好,当察对方机与对我之信缘而应之。如不合机,莫勉强劝之也,不教之教,有过于教者矣。
【四】祖云生大我慢,此实非折其慢幢,与法达不同,盖已识其机矣。观其威仪,正如太华壁立,已识其为非常人矣,特作此语以引之。师直云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可见了生死才是大事。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尚属分外事。祖故接云:然则何不体取耶?师答云:体即无生,了本无速。是表大事已了,又何必再著意于事相也。祖故印可之曰:如是如是。是深许之也。
【五】方具威仪礼拜者,以印可后,应得礼谢,且表虽非本分上事,正不可废耳。
【六】须臾告辞,不是空文,正要引出下面许多妙论。祖遂乘其机而再勘之,共分四层,第一破其时间相,第二破分别相,第三破无生之法见,第四表一切无碍。而祖云善哉,稍留一宿,此又进一层矣,言既一切无碍,则留亦何妨,可知南岳禅师留十五年,与留一宿,其妙用正等,想见当时法筵之盛,此等处,实实好看,可知东山一会,至今俨然未散也。
禅者智隍,初参五祖,自谓已得正受,庵居长坐,积二十年。[一]师弟子玄策,游方至河朔,闻隍之名,造庵问云:汝在此作什么?隍曰:入定。[二]策云:汝云入定,为有心入耶,无心入耶?若无心入者,一切无情草木瓦石,应合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识之流,亦应得定。隍曰: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策云:不见有有无之心,即是常定,何有出入,若有出入,即非大定。隍无对。[三]良久问曰:师嗣谁耶?策云:我师曹溪六祖。隍云:六祖以何为禅定?策云:我师所说,妙湛圆寂,体用如如,五阴本空,六尘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乱,禅性无住,离住禅寂,禅性无生,离生禅想,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四]隍闻是说,径来谒师,师问云:仁者何来?隍具述前缘,师云:诚如所言。师愍其远来,遂垂开决,隍于是大悟,二十年所得心,都无影响。其夜河北士庶,闻空中有声云:隍禅师今日得道。[五]隍后礼辞,复归河北,开化四众。
【一】长坐二十年,与守尸鬼有何异乎?总之性上大事,非坐不见,而坐法亦必随缘,不是死坐可得,要息下狂心,用息字功夫,不得不借资于法。至于定中起慧,慧中练定,使之圆融老熟,尤非随境练心不可,断非死坐可以守得出来。南岳对马祖之磨砖,用意可知。今二十年功夫,都用在守上,灵机既窒,大用即难起矣。彼开口即曰入定,直见其有能入之我,与所入之定矣。四相宛立,安名见性,使不遇善知识以开启之,其终身也已,可惧哉。又二十年所得心,都无影响,自此方有入手处矣,盖必彻悟后,始入正修行路也。
【二】入定二字,通身都是毛病。智隍用功垂二十年,执取此法,牢不可破,一病也;有法即有取舍,出入是非相对,妄上加妄,二病也;既云正入定,复云不见有有无之心,自己尚在徘徊进退中,则其自己不能信入可知,安云大定,三病也;大定无相,然亦非无定相,乃无定无乱,本来无住圆妙湛寂之相耳,说有定者,已非定矣,以有所得心也,则能得者谁乎,曰智隍,此四病也。故眼中著不得一点屑,致满盘皆错。
【三】智隍闻玄策语,实已开悟,未敢自决耳,此即从前自谓已得正受之病也。惟因其言轻,尚不敢深信,观于良久二字,可知之矣,后得祖印可,曰:诚如所言,方始通体脱落,此刹那解脱,即名得道。
【四】出入定乱,因分别而有,尚属有心。在可思议之中,必入不可思议之境,乃真解脱,乃为大定。性本无住,莫以为住于禅定寂灭,即以为是,当远离此劣见,以此为颠倒法也,性本无生,莫以为有禅定可生而作此想,当远离此劣见,以此亦颠倒法也。当心如虚空,亦莫著虚空之见,乃自然本寂之大定。今死执有出入,有大定可得,便是有心,安得名定。若不如是,则又含糊笼统,或落断见,岂是佛之旨哉。
【五】空中有声报隍禅师得道,读者必叹为神异,往往于此等处著意,至前段紧要关头,往往略过,殊堪浩叹,不知此乃预植河北士庶将来入道因缘也。故智隍归后,得开化四众,乃护法神之慈悲也,又何疑乎?
有一童子,名神会,襄阳高氏子。年十三,自玉泉来参礼,师曰:知识远来艰辛,还将得本来否?若有本则合识主,试说看。会曰:以无住为本,见即是主。[一]师曰:这沙弥争合取次语。会乃问曰:和尚坐禅,还见不见?师以拄杖打三下,云:吾打汝是痛不痛。对曰:亦痛亦不痛。[二]师曰:吾亦见亦不见。神会问:如何是亦见亦不见?师云: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是以亦见亦不见。汝言亦痛亦不痛如何?汝如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则同凡夫,即起恚恨,汝向前见不见是二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尔弄人?神会礼拜悔谢。师又曰:汝若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若心悟,即自见性,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吾见与不见,吾见自知,岂待汝迷!汝若自见,亦不待吾迷,何不自知自见,乃问吾见与不见。神会再礼百余拜,求谢过愆,服勤给侍,不离左右。
一日师告众曰: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三]神会出曰: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师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祖师灭后,会入京洛,大弘曹溪顿教,著显宗记,盛行于世,是谓荷泽禅师。[四]
【一】无住为本,见即是主,此人人会说,未可据以为真实见性也,祖故特意不许,且引出其请问语而更正之。
【二】神会此时,正似是而非,左右无着落之时,宗下所谓无把鼻是也。故浑身都是见,初以无住为本,此即住于无住矣,以有住遂立见,彼以为见即是主,则不见时,主在何处乎。彼偏执于见,即以为主,故落两头,曰亦痛亦不痛。祖云我亦见亦不见者,正戏之耳。下再开释曰:汝亦痛亦不痛,是落两边,不痛是木石,痛即凡夫,究何所属,如彻悟非空非有,无实无虚之义,则非痛非不痛,自然两边不著矣。祖故呵之曰:汝心迷不见,不自己打注意,却来问我如何。神会再礼再拜者,开悟后欢喜感激之至也。
【三】此物本无名字,而假名不废,神会呼曰本源佛性者,非不可也,特此时之神会,却不许其如此说,以其见未净也。祖引此语,特地要人上当,不许开口,亦不许不开口,不开口则无所表,开口则落言诠,一落言诠,顿成知解,成口头禅,非内证也。如真见性人,定不如此表,或迳呼为本源佛性,有何不可。六祖呵之,不是呵其多口,立本源佛性也,正呵其有此知见,即可证知其不识本源佛性耳,以此事不关名字言说,乃在先自证悟,若得证悟,则无名可名,纵立知解亦无碍矣。以明本来不污染,即不受法缚也,不受法缚也者,识得本来而自能解脱化除者也。
【四】曹溪宗旨,与佛祖心传正统,赖荷泽而定,以此时南北二宗,竞立门户,初学人以耳为目,受惑不小,自显宗记出而宗派始定,功德巍巍,不可思议。兹将敦煌本南宗定是非论,及神会语录第三卷摘要如下:唐开元二十二年正月十五日,神会在滑台大雪寺演说,建立宗门正统,谓达摩传一领袈裟以为法信,授与惠可,惠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惠能,六代相承,连绵不绝。又云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为天下学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定是非。又云秀禅师在日,指第六代传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称为第六代。今普寂自称第七代,妄立秀师为第六代,所以不许。案神会攻击北宗,分为二层,一则攻击北宗之法统,同时建立南宗之法统,一则攻击北宗之渐修方法,同时建立顿悟法门,于是曹溪了义,乃大播于洛阳,至天宝十二年,北宗运动御史卢奕劾奏神会,乃敕黜弋阳郡,又移武当郡,至十三年,量移襄州,至七月又敕移荆州开元寺,皆北宗门下之所致也,是时神会已八十五六岁矣。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神会筹饷有功,迨事平,肃宗诏迎神会入内府供养,于是六祖之宗风大振,北宗之门庭寂寞矣。至上元元年五月十三日灭度,寿九十三岁。殁后越三十六年,德宗诏立神会为第七祖。考神会一生事实,与敦煌本坛经六祖涅槃时之悬记颇相符,后人不解六祖灭度后,南北两宗互相攻击之情形,又不知神会实为中兴南宗之第七祖云。
一僧问师云:黄梅意旨,什么人得?[一]师云:会佛法人得。僧云:和尚还得否?师云:我不会佛法。
【一】此岂僧一人之问哉,几人人有此疑也。宗门学问,异乎世间一切所学,是学问,而又非可问学者,是功夫,而又非功夫可做者。法不外乎观净空心,而又不许观净空心,非法而又非非法,所以者何?众生百六十心,猿心为主,幻变不测,非善恶之可限,非涅槃生死之可缚。有时千圣所不识,而匹夫匹妇能之,不修不得,越修越不得,灵幻万千,非可教授,只有随机而引,得时而启。善根非一世,因缘非硬凑,福德出乎自然,要大根器人,善恶甘苦已备尝,而心量阔大圆通,能忍诸苦辱,不以为意,享受种种世福,而无贪恋爱取,成败得失,了无所拘,又得通达世情,无可不可,此为善根福德之全者,而因缘则难言之矣,以因缘中,更有因缘也。如入佛,一因缘也;入佛而得入正法,二因缘也;入正法而我之根器是否足与相符,三也;我有此根器而无其师,不足以启发,四也;足以启我,而我又为人事情见信缘所误,五也;一切虽具足,而我寿命等不齐,六也;入佛法而不能解脱,七也。此七因缘中,末后为最难,所谓禅病是也,人之机缘既各不同,欲开引之,自无定法。古时惟两相凑合,看伊机近,一步逼进,勿使逃避,见即当下见,了即一齐了。自宋而后,始借用话头,乃不得已之法,已落下乘矣。盖一句话头,无异教理,有所遵循,即是呆法,法尚不可取,况呆法乎!然非法之咎,乃人之呆也。今死参一句者,要借此打杀一切念也,此有二,一是否真能打杀,所谓大死,二是否死后活得转来,所谓大生。但真大死者,无不大生,第恐不死不生,非驴非马,不以为有所得,即死于无所有,或以为巧妙定可传授,谁得谁是第七祖,以如是惊天动地事业,乃作人情礼物往来,岂不罪过!我人今日所修之心中心密,乃引法之一耳,由是而可克期证入三摩地,及三摩地成就,下座练机,起三摩钵提之用,亦引法也。果引至如何程度,及进功诸法,完全与宗门不异,待到极究竟处,一切不可得。六祖云毋观净空心,此心本净本空,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如是而已,岂特有妙诀与名言伟论可示哉?此云我不会佛法,正是从若愚二字上用功。又云会佛法人得,伊何人,正大智人也,此意旨,又岂黄梅所独有。此僧开口来问,已见其心。其见已鄙,其意已错,直误尽天下人也。愚意宗下教下,总不离心,即不离法,教下为有法法,宗下为无心心,在未归宗以前,均是法也,既归于宗,即无法可言,不是宗下不用法也,只不执取法耳。教外别传,传即是法,宗下不教人执取于法者,以一取法,即不见元来清净觉相,不名归元,不名归宗。会的人,一切教法,都可安运在宗门头上而得其用,正以一切不取,故会而不会,一切不舍,故不会而会。静默动定,无一不如,说得亦可,说不得亦可,得不得都可,总在明悟之后耳。今日者,为欲维持门庭起见,不得不降格以求,稍稍偏重于法,而又不欲担此名义,论事实又不得不担,可怜曲高和寡。使大学问家,在初小教授,亦只可随课本而施,非先生功夫不高,乃学生程度太低也。照现在情形,却亦只可如此,行者当明其环境与立场,不必苛求也,至于第一义更上一层,佛法无半点人情用事,按规矩而论,宁缺毋滥,越迁就,越遥远,以迁就故,多半改而念佛,正是无可奈何之极,不知宗下以念佛为辅则可,弃之而偏就,则不可以,何也,以宗旨不可变易也。生西与见性,若不得其机,其难均也。惟一门深入,必有成就,见异思迁,学人通病,是在自决。
师一日欲濯所授之衣,而无美泉,因至寺后五里许,见山林郁茂,瑞气盘旋,师振锡卓地,泉应手而出,积以为池,乃跪膝浣衣石上。有蜀僧方辩谒师,师曰:上人攻何事业?曰:善塑。师正色,曰:汝试塑看。[一]辩罔措。过数日塑就真相,可高七寸,曲尽其妙。师笑曰:汝善塑性,不解佛性。即为摩顶授记,永与人天为福田,仍以衣酬之。辩取衣分为三,一披塑像,一自留,一用棕裹瘗地中,誓曰:后得此衣,乃吾出世,住持于此,重建殿宇。宋嘉祐八年,有僧惟先,修殿掘地,得衣如新。像在高泉寺,祈祷辄应。
【一】祖正色而言曰,汝试塑看,彼竟茫然,是不可再进于此矣。祖曰,汝善塑性,此性字应改为相字,惜其不解佛性耳。此等人,只可留作人天福田,故以有相物酬之。又此性字,疑为惟字在下句,意为汝善塑,惟不解佛性,其义或较顺也。
有僧举卧轮禅师偈曰:
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一]
师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
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二]
【一】有僧举卧轮偈语,前偈第一句著有,第二句著能所,第三句死守于法,渐入断灭,百病丛生矣。至于菩提本无增损,若言有长,则为生灭矣。
【二】后偈为对治而设,第一句破能所,第二句表幻用不废,不落断灭,第三句表见性后,心即数起,亦无碍也。以此僧正神秀一流人物,祖所说者,乃深入无碍不二之境,为最上乘者说,不会的人,转是系上加系,缚上添缚,不可不知,近世人不明佛法,把禅宗当作毒物害人,不知用法如用药,救人杀人,药不负责,谁叫你误用方药。我但闻庸医杀人,不闻庸药杀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