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渐品第八
时祖师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于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一]而学者莫知宗趣,师谓众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然秀之徒众,往往讥南宗祖师,不识一字,有何所长。秀曰: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且吾师五祖,亲传衣法,岂徒然哉!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虚受国恩,汝等诸人毋滞于此,可往曹溪参决。一日命门人志诚曰:汝聪明多智,可为吾到曹溪听法,若有所闻,尽心记取,还为吾说。[二]
志诚禀命至曹溪,随众参请,不言来处,时祖师告众曰:今有盗法之人,潜在此会。[三]志诚即出礼拜,具陈其事,师曰:汝从玉泉来,应是细作。对曰:不是。师曰:何得不是?对曰:未说即是,说了不是。师曰:汝师若为示众?对曰:常指诲大众,住心观净,长坐不卧。师曰:住心观净,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
元是臭骨头,何为立功课?[四]
志诚再拜曰:弟子在秀大师处,学道九年,不得契悟,今闻和尚一说,便契本心,弟子生死事大,和尚大慈,更为教示。师曰,吾闻汝师教示学人戒定慧法,未审汝师说戒定慧行相如何?与吾说看。诚曰:秀大师说,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彼说如此,未审和尚以何法诲人?师曰:吾若言有法与人,即为诳汝。但且随方解缚,假名三昧。[五]如汝师所说戒定慧,实不可思议,吾所见戒定慧又别。志诚曰:戒定慧只合一种,如何更别?[六]师曰:汝师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见有迟疾。汝听吾说,与彼同否?吾所说法,不离自性,离体说法,名为相说,[七]自性常迷。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听吾偈曰:
心地无非自性戒,
心地无痴自性慧,
心地无乱自性定,
不增不减自金刚,
身去身来本三昧。[八]
诚闻偈悔谢,乃呈一偈:
五蕴幻身,幻何究竟?
回趣真如,法还不净。
师然之,复语诚曰:汝师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大根智人。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解脱知见,无一法可得,方能建立万法,若解此意,亦名菩提涅槃,亦名解脱知见。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九]
志诚再启师曰:如何是不立义?[一○]师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一一]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一二]有何次第?志诚礼拜,愿为执侍,朝夕不懈(诚吉州太和人也。)
僧志澈,江西人。本姓张,名行昌,少任侠。自南北分化,二宗主虽亡彼我,而徒侣竞起爱憎。时北宗门人,自立秀师为第六祖,而忌祖师传衣为天下闻,乃嘱行昌来刺师。师心通,预知其事,即置金十两于座间。时夜暮,行昌入祖室,将欲加害,师舒颈就之,行昌挥刃者三,悉无所损。师曰:正剑不邪,邪剑不正,只负汝金,不负汝命。行昌惊仆,久而方苏,求哀悔过,[一三]即愿出家。师遂与金,言:汝且去,恐徒众翻害于汝,汝可他日易形而来,吾当摄受。行昌禀旨宵遁,后投僧出家,具戒精进。一日,忆师之言,远来礼觐,师曰:吾久念汝,汝来何晚?曰:昨蒙和尚舍罪,今虽出家苦行,终难报德,其惟传法度生乎!弟子常览涅槃经,未晓常无常义,[一四]乞和尚慈悲,略为解说。师曰: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曰:和尚所说,大违经文。师曰:吾传佛心印,安敢违于佛经!曰:经说佛性是常,和尚却言无常,善恶诸法,乃至菩提心,皆是无常,和尚却言是常,此即相违,令学人转加疑惑。师曰:涅槃经,吾昔听尼无尽藏读诵一遍,便为讲说,无一字一义不合经文,乃至为汝,终无二说。曰:学人识量浅昧,愿和尚委曲开示。师曰,汝知否,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故于涅槃了义教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一五]
汝今依言背义,以断灭无常,及确定死常,而错解佛之圆妙最后微言,纵览千遍,有何所益?行昌忽然大悟,说偈曰:
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
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
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一六]
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
师曰:汝今彻也,宜名志彻。彻礼谢而退。
师见诸宗难问,咸起恶心。[一七]多集座下,愍而谓曰: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一八]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于实性上建立一切教门,言下便须自见。诸人闻说,总皆作礼,请事为师。
【一】宗下直指心元,当体空寂,心且不得,何有于法?顿渐者,心上所起之幻分别也。为对治故,因人之利钝而方便耳。分南北,别顿渐,识字与不识字,比较短长,在宗下看来,此等事,尽属可鄙可耻,我当悯之不暇,何疾恶之也?秀大师在北,不能不维持道场,然从不自承为祖,后其徒自称为七祖,乃以六祖推之,其门下不识大体,反以累秀大师之清德,然不足为贤者累也。观其嘱咐志诚等,可以知其心矣。从来真学道人,必虚怀若谷,凡立胜负人我之见者,非真学道也。北宗人自是与六祖无缘,何可相强?秀师独遣志诚者,以其机已成熟也。我人不必定分南北二宗为有优劣,如一学校,中学自是中学,大学自是大学,显有分别,何劳再起烦恼耶?然近又有人大起纷诤,以为佛法之所以幸存而未堕者,全靠北宗之实行修持,不似南宗之惟尚空谈,与其画虎不成,不如专一门,修戒修净云云。呜呼,是何言欤!荷泽禅师为天下人学道者定宗旨,正是非,岂尚未明白乎?夫佛法为不二之法,为最究竟者,天经地义,不能动摇,不明此义,安云入佛?各宗之所以取法者,皆为入门之前方便,毕竟以到家为归止,今如回家者,或车或马,或步或舟,都属因缘方便,而归家之目的不二也。今于路上,先起诤论,分别快慢,捡择舟车,忘却所为何事,是以有善恶之见,优劣之分,不知与佛法全不相干,纵使守法精严,为善真切,不过比较入佛近一点而已,论到根本,尚是千山万水。北之所以不得承宗接祖者,正是此点,何也?离法与守法而已。经云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何等明白干净!况祖位相承,目的岂为个人?黄梅何必独厚于六祖,夜半传衣,岂为人情?六祖又何敢私受而逃?正以此事关系天下学道人定宗旨,正是非,所见者大。秀师门下,彼乌知之,且衣钵而可以力争者,又何事不可争乎?况他宗亦未必肯老实真修,徒兴空论而已。至于宗门今日之衰落,实另有其故。一者环境恶劣,真修道人,无以为资,经忏营业,未可苛求;二者坐香门庭太少,与世相隔益远;三者师资日缺,非老即隐;四者初学者习气可厌,令人难近,如一班禅客,自命已了生死,满面禅气,疯颠怪状,其实讨厌,无怪世人垢病。但佛法何曾半点动摇!譬如一工厂,人多事杂,不肖者在所不免,我只问其出货之精良,不必问其用人何如也,何得因噎废食乎?此事关系正法前途,功德不必谈,造业则何苦,莫趁一时之快意,造此谤法之愆,世世永沉地狱也。
【二】此非口传舌示可得而明也,然亦可作缘助,倘知无心可以记取,岂能如事之可以传说?道由自悟,一切法皆引因耳。
【三】六祖此语,岂不自知似小见耶?然识者知其正是慈悲处,特欲引而启发之,亦直心是道场之意也。
【四】心本无住而言住者,以其人尚未见无住本相,不得已而借取于法也。倘已明无住之住,则如是住可矣,何必再言住心以重增病苦耶?净者,本来之体相也,以其人尚未见到本净,乃不得已而作观,倘已明其究竟,则本来如是,何必再言观净以重增病苦耶?无住清净乃佛体,观住与坐为法用,不依法用,何由入佛?用过即舍,若贪执于法,灵光反难显现,则病而非禅矣。故作止任灭,初尚非病,久取不舍,乃成为病耳。今言长坐不卧,试问坐到几时方休,拘其身者,心为之也,心既未空,法障仍在,不独圆明湛寂之佛体不得而见,即广大无碍之佛用,亦拘缚不起矣,如何得了生死哉!且长坐立久暂之见,拘身有功过之分,如是忐忑,即住心观净之死法,亦难办到,况究竟乎。六祖为究竟者说,如狂心未息,颠倒悖乱之人,不得不用法治,治乱国用重典,立场不同,用法亦异,岂有定法耶?
【五】戒有禁止之意,惟对于恶,善则不言戒也。戒果上之恶,为立戒条戒相等,而戒因上之恶,则定慧是其戒矣,人能于因上得定开慧,因果洞明,即无入恶戒恶之过程也。密宗以定慧为大戒,乃真学戒,而得戒体者,非徒习戒相者所可比也。三德本同一体,初学方便,与直证戒体者不同,岂有定法?今彼分为三截,且偏重于事相,语亦未圆,不知三法非可分修,得一即三,全三即一,未有定而不慧不戒,亦未有戒而不定不慧者也。于慧亦然,况三法本是名言假用,果能证得本来,三法便成余事。六祖开口即破其法缚,谓本来无法,以本来净故,何得妄言有法与人,反使其颠倒耶?惟既已枉受业缚,今且随方便而解释,以幻制幻,不废于假名耳。此等处,最见力量,于根本上,亦可探得消息,其旨微矣。
【六】戒定慧,论名原只一种,岂知人有八万四千,法门亦随之无量,岂可执一耶?
【七】戒定慧,本由心建,心无过患,即不须戒矣。戒于果者,著相以求也,故曰相说。对下根人说,不得不就相归性,对上根人则迳由性上下手,先归到空寂,则一切解决,最简净,最快当,亦最究竟,一了百了。可知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原为钝根人设,但不可废也,是名方便。
【八】此五句偈,重在心中无非无痴无乱,而出发点,还在自性。见到不增不减之自性金刚,则得三昧正受,虽有去来,无不自在矣。乃不戒之戒,由内证戒体而外全戒相者也,此为由果寻因,根本上着手,随人而转,非有定法,多诤何益哉?
【九】由若悟自性句起,至是名见性止,此一大段开示,六祖尽量发挥,明白指示,夫复何疑?此段要读熟,然后随时体会,随时不忘,但必认明此亦还是相说,不可执取,重增法病,斯即不立义也。
【一○】如何是不立义?欲明不立义,先明本来义,以本来不污染故,更说什么生死涅槃,动定解脱诸法?法既不立,更从何处再分阶级渐次,与不立义乎?但不立是本来,立不立是方便,如能于立不立两无所住,便是不立义。会么?
【一一】见到如是是顿悟,决定如是是顿修,悟即修也。时时不忘,即时时修也,悟即悟,无次第多寡之分,是以认识后,就要决定承当,此即是修。凡诸生熟老嫩,忘不忘,都属悟后功夫上问题,不是本来上对不对的问题,此却犹豫不得。所以下手先要认识得透,此原是无量大人的事业,是名大勇。大智者,认识透彻也,大仁者,通达无余也,大勇者,决定勿疑也。若自承为小根人,无向上之志气者,则亦勿进可耳,慎毋多疑生谤,以阻他人之路,重添自己之罪障可也。
【一二】诸法寂灭,有何次第?此重言以决定之,勿使再疑也,何等干净!诸法下拟加一本字,愈增力量,以见本来无次第也,徒自生分别耳。
【一三】世间一切眼前事,无不是果,果必有因,绝不无因而得果也。既有其因,果何可逃?惟有再转一因果,将现果转为未来之因,化除一切,彼以逆来,我以慈摄。行昌与六祖本有夙缘,十金之外,兼有冤怨,惟不欠命耳。一经顺受慈摄,道破因缘,顿然解释,非六祖故示神通,而此即神通也。六祖此时,岂有丝毫恩怨存于其间哉!惟应如何便如何耳,其求哀悔过,正行昌自己之机缘成熟,故引之也。
【一四】佛度众生,只是度其执见,度菩萨,只是度其法见。常无常者,心中幻起之法也,执以为定是如是,便成为见矣,若知非断非常,即不受法缚。经者法也,经是佛说,世人便以为不可动摇,不知对病施药,安有定义?对方执常,我以无常正之,对方执于无常,我说常义以破之,归到非常非无常,斯合涅槃宗旨,所谓圆观是也。常无常者,分释之为对立,合之即圆义也,若明此义,方可随缘不变,不变是体,随缘是用,说用则常亦得,无常亦得,说常正是无常,说无常又正是常也。说体即不可得,此不可得者,便是佛性真常之本来也。
【一五】常乐我净四字,下手处,须得先明我,见我之本相,原来清净,原无是非善恶生灭苦乐等见。法体空寂,本来原如是,现在亦如是,将来还如是,即今所有一切心,毕竟不可得,生灭既灭,寂灭之乐,自亦常恒不变矣。我者,非执假我之我,乃本我之我也,今假我之我,与本我之我,非一非二,会通之则性相不二,不必定立为一,亦不必定分为二也。未见性人,误解我义,便立我人四相,法见随起,恼乱又生,不可不正之也。
【一六】志彻真见性处,在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两句,祖故曰,汝今彻也。
【一七】难问恶心,都由坚执假我中来,此等人最堪怜悯,何况多年座下之修心者乎!此等都是福薄,苦恼自贱生死之相,即不堪承受大法,自丧其法器者也。尤奇者,此等病每发于将次入门之时,以系恶习种子,不到入门时,不会发出也。在未修人名为缘生,此恶习者,随事遇缘而生,无足怪也,在入门人名为翻种。此恶习者,为内伏种子,因修而出,如病伏于内,由药力引之使出也。世人每疑之,是在行人自己觉得,急速调伏而化之,总在克己上下功夫,最忌自生疑障,怨天尤人。且谤于法,罪恶愈增,愈难解脱。平日之布施忍辱吃苦,皆所以养福也,调化之也,否则转入益深,拔除益难。此为修行人必经之过程,往往一误再误,不可收拾,身病其小焉者耳。是以见道在因缘,养道赖福德,凡不肯认错,不肯吃苦,不肯上当,不肯反省者,皆福薄人,非大器也。诸恶种性中,利心固难破,名心习气更难破,此一点小面子,与生死大事,两相比较,正如黄金万镒与粪土耳,彼乐取粪土而弃黄金,非福薄自贱者乎?自救之法,在打破情见,辨别重轻,不怕上当,要忍得下。翻种子非是坏事,如洞有毒蛇,难得引出,出而不除,其祸更甚,忏悔是方便,归空斯究竟矣。但切莫认此习气亦为空而任之,再起便流浪而不空矣,又莫误认此习气为不过一时之幻作,终不碍于性体,误解不污染之义,则佛立忏悔法,又作何用?此即文过饰非之流,罪同自杀。总之识得根本为第一,真见性人,自无此病,虽一时有病,不久即自化除矣。
【一八】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常尽除。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此数语,我人须时时刻刻内省,方名精进,而内省之法,先把一空字放在前面,因空即无得失,无得失即无计较,无计较则不挂碍,随念随转,随转随空,善念恶念,影过不留,非不见闻,但见闻而不染,非不相接,只相接而不著,如代人递送物品,不是无事,而实无事,不是无关,而实无关,心无系染,当体解脱。不起得失计较之因,安来问难恶心之果乎?众人侍六祖若干年,岂不明根本而尚如是哉?则知明心为一事,明心后除习气又为一事也。而除习气之法,即常自内省,以般若起诸妙观,督饬而扫荡之,懂得转法,便得空净,然不明心地,决不懂转法也。此份分南顿北渐,为天下人点清眼目,明眼人一见便知。然不明者,仍以为同是一法,不过南宗是顿入,北宗是渐入,时间早晚问题,何必定要顿入,又何必硬分南北乎?此说甚似,而不知其非也,以斜正之分,在初不过毫厘之末,而果地有千里之差,故应如是,必如是,绝无半点人情,可以通融。照北宗修法,毕竟劳而无功,抑且误人慧命。与其走错路,勿如不走。但有因缘不同者,不走错路,其心不死,日后回入正路,其心不坚,亦无可奈何也。亦只可任其因缘而转,不能相强,古人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后世法,不愿一时方便,以贻后患。故南北二宗,根本不能并立,非可含糊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