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四慈悲心与慈悲行

    慈悲,是佛法的根本,佛菩萨的心髓。菩萨的一举手,一动足,无非慈悲的流露,一切的作为,都以慈悲为动力。所以说:菩萨以大悲而不得自在。为什么不得自由自在?因为菩萨不以自己的愿欲为行动的方针,而只是受着内在的慈悲[P131]心的驱使,以众生的需要为方针,众生而需要如此行,菩萨即不得不行;为众生着想而需要停止,菩萨即不能不止。菩萨的舍己利他,都由于此,决非精于为自己的利益打算,而是完全的忘己为他。

    菩萨的慈悲心,分别为慈、悲、喜、舍──四心。慈,是以利益安乐、世出世间的利益,给予众生。悲,是拔济众生的苦难,解除众生的生死根本。喜,是见众生的离苦得乐而欢喜,众生的欢悦,如自己的一样。舍,是怨亲平等,不忆念众生对于自己的恩怨而分别爱恶。「与乐」,「拔苦」,为慈悲的主要内容。然如嫉妒成性,见他人的福乐而心里难过;或者仇恨在心,或者私情过重,不是爱这个,便是恶那个,这决不能引发无私的平等的慈悲。所以菩萨不但要有慈悲心,而且要有喜舍心。慈悲喜舍的总和,才能成为真正的菩萨心。

    不过,但有悲心是不够的,非有悲行不可。换言之,菩萨要从实际的事行中,去充实慈悲的内容,而不只是想想而己。充实慈悲心的事行,名利他行,大纲是: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四摄。布施,或是经济的施与,或是劳力,甚[P132]至生命的牺牲,称为财施。从思想去启导,以正法来开示,就是一言一句,能使众生从心地中离恶向善,都称为法施。如众生心有忧恼,或处于恶劣的环境,失望苦痛万分。菩萨以正法来开导他,以方便力来护助他,使众生从忧怖苦恼中出来,这是无畏施。布施有此三大类,可以统摄一切利他行,如离了布施,即没有慈悲的意义了!然而实现利他行,还要有爱语,利行,同事。爱语,是亲爱的语言。或是和颜的善语,或是苦切的呵责语,都从慈悲心流出,使对方感觉到善意,能甘心悦意的接受。否则,如对贫穷或急难者,以轻蔑,傲慢,调笑的语调去布施他,有自尊心的,都会拒绝接受施与。或者勉强接受,而内心引起反感。又如对人对事的评论,如为善意的,有建设性的,容易使人接受而改善。不然,即使说得千真万确,在对方的反感下,也会引起误会与纠纷的。利行,以现代语来说,即是福利事业。从公共的、大众的福利着想,去施设慈济的事业。同事,是与大众同甘苦。在工作方面,享受方面,都应一般化,与大家一样,这是最能感动人的。菩萨要慈悲利他,不能不讲求方法。爱语,利行,同事,就是使布施成[P133]为有效的,能达到真能利益众生的方法。这四者,是慈济众生、和合众生的基本,为领导者(摄)应有的德行。菩萨「为尊为导」,但不是为了领导的权威,是为了慈济众生,知道非如此不能摄受众生,不能完成利益人类的目的。从慈悲心发为布施等行,为菩萨所必备的。菩萨的领导,并不限于政治,在任何阶层,不同职业中,有慈悲心行的菩萨,总是起着领导作用。如维摩诘居士,他在一切人中,「一切中尊」。

    五慈悲的长养

    慈悲心,是人类所同有的,只是不能扩充,不能离开自私与狭隘的立场而已。由于自私,狭隘,与杂染混淆,所以被称为情爱。古人咏虎词说:「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慈爱实为有情所共有的,残忍的老虎,也还是如此,所以慈悲的修习,重在怎样的扩充他,净化他,不为狭隘自我情见所歪曲。所以慈悲的修习,称为长养,如培养根孽,使他成长一样。[P134]

    据古代圣者的传授,长养慈悲心,略有二大法门。一、自他互易观:浅显些说:这是设身处地,假使自己是对方,而对方是自己,那应该怎样?对于这一件事,应怎样的处理?谁都知道,人是没有不爱自己的,没有不为自己尽心的。我如此,他人也是如此。如以自己的自爱而推度他人,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把他人看作自己去着想,慈悲的心情,自然会油然的生起来。『法句』说:「众生皆畏死,无不惧刀杖,以己度他情,勿杀勿行杖」。这与儒家的恕道一致,但还只是扩充自我的情爱,虽能长养慈悲,而不能净化完成。

    二、亲怨平等观:除自爱而外,最亲爱的,最关切的,没有比自己的父母、夫妻、儿女了。最难以生起慈悲心的,再没有比怨恨、仇敌了。为了长养慈悲心的容易修习,不妨从亲而疏而怨,次第的扩充。一切人──众生,可分为三类:亲、中、怨。这三者,或还可以分成几级。先对自己所亲爱的家属,知遇的朋友,观察他的苦痛而想解除他,见他的没有福乐而想给予他。修习到:亲人的苦乐,如自己的苦乐一样,深刻的印入自心,而时刻想使他离苦得乐。再推广到中人[P135],即与我无恩无怨的。仔细观察,这实在都是于我有恩的;特别是无始以来,谁不是我的父母,师长?对于中人的苦乐,关切而生起慈心,悲心,修习到如对自己的恩人亲爱的家人一样。如能于中人而起慈悲心,即可扩大到怨敌。怨敌,虽一度为我的怨敌,或者现在还处于怨敌的地位,但过去不也曾对我有恩吗?为什么专门记着怨恨而忘记恩爱呢!而且,他的所以为怨为敌,不是众生的生性非如此不可,而只是受了邪见的鼓弄,受了物欲的诱惑,为烦恼所驱迫而不得自在。眼见他为非作恶,愚昧无知,应该怜悯他,容恕他,救济他,怎能因自己小小的怨害而瞋他恨他?而且,亲与怨,也并无一定。如对于亲人,不以正法,不以慈爱相感召,就会变成怨敌。对于怨敌,如能以正法的光明,慈悲的真情感召,便能化为亲爱。那为什么不对怨敌而起慈悲心,不为他设想而使离苦得乐呢!以种种的观察,次第推广,达到能于怨敌起慈悲心,即是怨亲平等观的成就,慈心普遍到一切。这才是佛法中的慈悲。慈悲,应长养他,扩充他;上面所说的法门,是最易生起慈悲的修法。[P136]

    六慈悲的体验

    上面所说的长养慈悲,都还是偏约世俗说。一分声闻学者,以为慈悲只是这样的缘世俗相而生起,这决非佛法的本意。依大乘法说,慈悲与智慧,并非相反的。在人类杂染的意识流中,情感与知解,也决非隔裂的。可说彼此相应相入,也可说是同一意识流中泛起的不同侧面。如转染还净,智慧的体证,也就是慈悲的体现;决非偏枯的理智,而实充满着真挚的慈悲。如佛陀的大觉圆成,是大智慧的究竟,也是大慈悲的最高体现。如离开慈悲而说修说证,即使不落入外道,也一定是焦芽败种的增上慢人!

    慈悲可分为三类:一、众生缘慈:这是一般凡情的慈爱。不明我法二空,以为实有众生,见众生的有苦无乐,而生起慈悲的同情。这样的慈爱,无论是大仁,博爱,总究是生死中事。二、法缘慈:这是悟解得众生的无我性,但根性下劣,不能彻底的了达一切法空,这是声闻、缘觉的二乘圣者的心境。见到生死的惑[P137]、业、苦──因果钩锁,众生老是在流转中不能解脱,从此而引起慈悲。法缘慈,不是不缘众生相,是通达无我而缘依法和合的众生。如不缘假名的我相,怎么能起慈悲呢!三、无所缘慈:这不像二乘那样的但悟众生空,以为诸法实有;佛菩萨是彻证一切法空的。但这不是说偏证无所缘的空性,而是于彻证一切法空时,当下显了假名的众生。缘起的假名众生即毕竟空,「毕竟空中不碍众生」。智慧与慈悲,也可说智慧即慈悲(「般若是一法,随机立异称」)的现证中,流露真切而悯苦的悲心。佛菩萨的实证,如但证空性,怎么能起慈悲?所以慈悲的激发,流露,是必缘众生相的。但初是执着众生有实性的;次是不执实有众生,而取法为实有的;惟有大乘的无缘慈,是通达我法毕竟空,而仅有如幻假名我法的。有些人,不明大乘深义,以为大乘的体证,但缘平等普遍的法性,但是理智边事。不知大乘的现证,一定是悲智平等。离慈悲而论证得,是不能显发佛菩萨的特德的。中国的儒家,从佛法中得少许启发,以为体见「仁体」,充满生意,略与大乘的现证相近。然儒者不能内向的彻证自我无性,心有限量(有此彼相),[P138]不可能与佛法并论。

    在体证法性的现观中,『阿含经』本有四名,实与四法印相契合。

    图片

    无所有(无愿)………诸行无常

    无量……………………所受皆苦

    空………………………诸法无我

    无相……………………涅槃寂静

    无量三昧,是可以离欲的,与空、无相、无愿的意义相同。但在声闻佛教的

    昂扬中,无量三昧是被遗忘了。不知道,无量即无限量,向外谛观时,慈悲喜舍

    ,遍缘众生而没有限量,一切的一切,名为四无量定。向内谛观时,众生的自性

    不可得,并无自他间的限量性。所以无量三昧,即是缘起相依相成的,无自无他

    而平等的正观。通达自他的相关性,平等性,智与悲是融和而并无别异的。无量

    三昧的被遗忘,说明了声闻佛教的偏颇。佛教的根本心髓──慈悲,被忽视,被

    隐没,实为初期佛教的惟一不幸事件。到大乘佛教兴起,才开显出来。所以佛弟

    [P139]

    子的体验,如契合佛的精神,决非偏枯的理智体验,而是悲智融贯的实证。是绝

    待真理的体现,也是最高道德(无私的、平等的慈悲)的完成。惟有最高的道德

    ──大慈悲,才能彻证真实而成为般若。所以说:「佛心者,大慈悲是」。

    [P141]

    八、自利与利他

    一问题的提出

    民国三十五年的冬天,我在武院住。汉口罗云樵先生,转来一篇对于佛法质疑的文稿,这本是要在报上发表的,罗先生爱护佛教,希望我们能给予解答,然后一起发表出来。据说质疑者是一位家庭佛化的青年女子,经常从老父那里听闻佛法。她对于佛法,并无恶意,而只是不能起信。凭她所理解的──是她父亲所常说的,觉得佛法非常伟大,而某些是不免有问题的。问题一共有二十几个,这不是不可解答的,而是并不容易解答的。我三推四托,就延搁了下来。最近,听说罗先生在香港,想来台湾。这个消息,使我想起了七年前,那则一直未了的公案。[P142]

    问题中,有关于慈悲利他的,质疑的大意是说:「佛教的慈悲利他精神,确是极伟大的!然而,谁能利他呢?怎样利他呢?这非先要自己大彻大悟,解脱自在不可。这样,中国佛教界,究有多少大彻大悟而解脱自在的?如仅是极少数,那末其它的大众,都不够利他的资格,惟有急求自利了。这似乎就是佛教口口声声说慈悲利他,而少有慈悲事行的原因吧!大彻大悟而解脱自在的,才能神通变化,才能识别根机,才能为人解粘去缚,如观音菩萨的大慈大悲,寻声救苦。那末佛教慈悲利他的实行,可说太难了,太非一般的人间事了」!这样的疑难,当然并不恰当。然而这决非她的恶意歪曲,而确是代表着一分佛教徒的思想。好在这不过是一分,而且是不能代表圆正佛教的一分。

    二「利」是什么

    说到利他,首先应明白「利」的意义是什么?利是利益,利乐;是离虚妄,离丑恶,离贫乏,离苦痛,而得真实,美善,丰富,安乐的。自利与利他,就是[P143]使自己或他人,得到这样的利益安乐。世间法,有利必有弊,有乐就有苦,虽不是完善的,彻底的,然也有世间的相对价值。佛法流行在世间,所以佛教所说的利,除了究竟的大利──彻底的解脱而外,也还有世间一般的利乐。佛教的出现世间,是使人得「现生乐,来生乐,究竟解脱乐」。惟有声闻──小乘人,才偏重于「逮得己利」,重于获得个己的解脱乐。说利他,切勿落入声闻窠臼,偏重于己利,专重于解脱自在的利乐。如忽略「现生乐」,即自己狭隘了佛教的内容,自己离弃了人间,也难怪世人的误会了!

    利他,有两大类:一是物质的利他,即财施:如见人贫寒而给以衣食的救济,见人疾病而给以医药的治疗,修道路,辟园林等,以及用自己的体力或生命,来助人救人。二是精神的利他,即法施:如愚昧的授以知识,忧苦的给以安慰,怯弱的给以勉励;从一切文化事业中,使人心向上,向光明,向中道,向正常,向安隐。这不但是出世法的化导,也以世间正法来化导,使人类养成健全的人格。提高人类的德性知能,为出世法的阶梯。当然,法施是比财施更彻底的。如给[P144]贫苦人以衣食的救济,是财施;这只是临时的,治标的。如以正法启迪他,授以知识技能,帮助他就业(除幼弱老耄残废而外),即能凭自己的正当工作,获得自己的生活,这比临时的救济要好得多。佛法中,出世法施胜过世间法施,法施比财施更好,然决非不需要财施,不需要世间法施。如专以解脱自在为利,实在是根本的误解了佛法。

    即以出世的法施来说,从使人得解脱来说,也并不像一般所想象的偏差。解脱,要从熏修行持得来。小乘行者,初发出离心,即种下解脱的种子;以后随顺修学,渐渐成熟,最后才证真断惑得解脱。大乘行者,初发菩提心,即种下菩提种子;经长时的修行成熟,才能究竟成佛。大乘与小乘,都要经历「种」「熟」「脱」的过程。所以出世法的教化,也不只是使人当下解脱自在,才是利他。使人「种」,「熟」,难道不是利他?使人当前解脱,非自己解脱不可(也有自己未曾解脱而能使人解脱的事证)。但使人得「种」利,得「熟」利,自己虽并未得解「脱」利,却是完全可能的。所以『涅槃经』说:「具烦恼人」,如能明真[P145]义的一分,也可以为人「依」(师)。如了解佛法的真意义,不说给人现在安乐的利益,就是专论解脱乐,也决非「非自己先大彻大悟不可」。不过真能解脱自在,利益众生的力量,更深刻更广大而已。质疑者,从非要大彻大悟不可所引起的疑难,本来不成问题。可是一分佛弟子,极力强调当前解脱自在的利益,唱起非自利不能利他的高调。结果,是否做到(解脱的)自利,还不得而知,而一切利他事行,却完全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