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佛教在弘扬中存在的问题
    二、佛教在弘扬中存在的问题

    王力雄:佛教理论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体系,其浩瀚高深,让绝大多数人无法产生勇气和信心,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和精力对其进行钻研。不像基督教的《圣经》,2000年就那一本,祖祖辈辈往下传,从小读起,活到老读到老,一辈子读上几十遍,每个人都可以得到比较深入的认识。而佛教的普通信众因为做不到这一点,普遍对佛教本身不甚了了,信佛只是祈求佛菩萨保佑,并急切地要求能够马上兑现。因此佛教形成一种二元状态:僧侣的宗教博大精深,难以思议;老百姓的宗教却近乎迷信,让人不以为然。二者之间存在很大的断层,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一现象是否与佛教缺乏自己的《圣经》有关?一旦缺乏“唯一性”作为依据,虽然对宗教哲学的发展可能是有利的,普通信众的思辩却在不确定中变得迷茫,在接受方面也构成障碍。众多教派都有自己的体系,每个体系都是毕终生而难究其竟,如何指望普通老百姓能搞得清楚那么多体系呢?这大概就是僧侣宗教和大众宗教脱节的原因吧。

    济群法师:根据我近期西藏之行所得来的印象,感觉你所说的这一现象在藏传佛教中比较突出,至于原因,我想应该是多方面的。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藏地只有在寺院中才有相应的文化教育,而百姓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机会,所以,僧侣和百姓之间在文化程度上存在很大的差异。其次,藏传佛教非常注重理论学习,尤其是格鲁派,僧侣通常都会以数十年的时间来奠定理论基础,这样的学习不但严格,而且有着完整而系统的次第。很多高僧都曾经过这样正规的训练,不仅对佛学(内明)有着深入的研究,对于相关的因明、声明、医方明、工巧明也具有极高的造诣。但对普通民众来说,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来接受这样的训练,所以,多数民众对佛教义理的了解非常有限,只是受到当地宗教氛围和文化习俗的影响而选择了自己的信仰,的确有些接近迷信。所以说,主要是文化环境决定了这一点,和佛教有众多教派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相比之下,这一问题在汉传佛教地区就不是很明显。普通民众对佛教的认识虽然多数停留在迷信的层面,但只要是真正想学佛的人,都能对佛法有不同程度的了解。尤其在今天,佛教典籍已相当普及,只要有一定的文化知识,都有条件接触到佛教经论,而近代许多高僧大德对佛教典籍所做的通俗阐述及演讲录音,也为广大信众修学佛法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所以,汉地在各个时期都出现过一些非常出色的居士,他们的佛学理论水平及修行体验都有相当水准,甚至比一般的出家众更高。

    王力雄:尽管汉地比较发达的地区,如城市,居士一层的信众可能在理论上有相当的水准,但是汉地广大不发达地区的信众和非居士层次的普通信众,盲目和迷信的现象应该还是相当普遍的。

    济群法师:我前面说到的,具有相当佛学水准的居士毕竟是少数,甚至是极少数。广大民众虽然有机会接触佛教,但大多是些表面的了解,对佛教的认识还是会有很多误解,所以,也还是存在着迷信的现象。近年来,随着佛教界弘法活动的深入开展,这一现象已经有所改观,但还需要继续努力。台湾地区的弘法活动已开展了数十年,在家居士的佛学水准远远高于大陆,这也正说明,大陆地区对佛法的弘扬还不够普及。

    王力雄:我之所以不断提出这一问题,是因为我始终在考虑,佛教是否也能够产生一部类似《圣经》那样的最高经典,能够用通俗的语言、先知的气势囊括佛教的世界观和基本哲学,可以直接与信众沟通,使信众摆脱因为佛教的复杂而必须依赖僧侣的局面,靠自己的研读也能掌握佛教精髓,并在佛教理论的大海中找到直达中心的道路?

    济群法师:佛教的经典虽然浩如烟海,但在各个时期,祖师大德们为了广大信众的修学需要,在对佛经进行深入研究之后,编写了很多能够全面反映佛陀教法的纲要论著。如印度早期的《俱舍论》,西藏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论》,当代佛学研究泰斗印顺导师编写的《佛法概论》、《成佛之道》,这些对于广大信众来说,都是非常好的入门典籍,通过这一本书的学习,就能在短时间内掌握佛法修学的脉络和佛教的基本思想。

    佛教中最权威的是佛陀,如果说在佛教中有权威典籍的话,那么,佛经便是最高的权威,没有比佛经更权威的。

    佛教对人类的命运和前途的关心是建立在理性认识的基础上,人类的命运和前途的发展是沿着因果的规律,由如是因感如是果,人类种下什么样的因,未来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所以佛教不像其它宗教,对人类的未来做出先知式的预测,而是要我们活在当下,重视当下的人生的改善,如果每个人都能止恶行善,社会自然就会安乐祥和,而人类的未来也自然就会有光明的前景。

    王力雄:在西藏有这样的现象,僧人所受的教育是充分的,但对民众来说,往往连每天所念的“六字真言”是什么含意都不知道。假如民众不能自己来了解佛教的义理,只能借助于中间的桥梁——也就是僧侣,其中就免不了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中国的宗教传承存在一个巨大断层,今日的僧人大多是在无神论环境中长大,经过文革那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年代,后来又被改革开放后的贪欲与逐利环境所包围,在他们中间,真正能够以真诚之心坚守信仰的比例究竟有多高?而僧侣扮演着民众精神导师这样重大的角色,假如他们不称职,百姓既无法做出判断,更不能对其进行监督,就会出现一种很糟糕的状态。我期望存在佛教的《圣经》,也是希望可以给民众对僧侣进行监督和判断提供一个依据,也就可以对僧侣阶层构成一种必要的制约。

    济群法师:宗教是道德建立的基石,宗教场所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宗教师则是人类的心灵导师。因此,宗教具有净化社会人心的作用。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如果宗教本身的纯洁性出现问题,这既是佛教界自身的不幸,更是社会的不幸。近年来,佛教界的有识之士也已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为佛教能够健康发展做了大量的工作,主要是从制度重建和佛教教育两方面着手。自八十年代以来,大陆佛教界办了数十所初、中、高级的佛教院校,旨在培养佛教人才,提高僧伽素质。与此同时,教界也充分意识到制度建设的重要性,不少道场及大德们都致力于戒律的弘扬和推广,希望藉律仪的弘扬建设起如法如律的僧团。当然这些工作需要长期的努力,需要教内外更多人的参与,也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见效。此外,也还需要政府的重视,并在政策上给予协助。

    随着佛教现代化工作的进展,通俗弘法的普及,民众将会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正信的佛教,而民众文化素质的提高,也使得他们越来越有能力接受佛教并理解佛教。普通民众的信仰将会从以往蒙昧的、感性的寻求寄托转向理性的认识,如果信众能够具有越来越多的佛教知识,就能具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而不是盲目地依赖于某个僧人,即使僧团有一些不良现象,对他们的信仰也不会构成太大的影响。

    王力雄:佛教经典里过于繁琐复杂的概念术语,似乎也是普通信众掌握佛教的障碍?比如三科、五蕴、六根、八风、十二处、十八界……,让人听得发晕。政府以那么强大的宣传力度宣传“三个代表”,至今仍然有大半人不知道三个代表的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佛教是不是需要对自身理论的阐述方式做一些改进?

    济群法师:佛教的确有很多术语,但并不是所有的信众都必须掌握这些名相。如果把佛法比喻成大海,那么,学佛就像口渴的人需要到大海里喝水,每个人都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承受能力去喝水,并不需要把大海里所有的水一饮而尽。同样的道理,对一般民众来说,只需根据自己的接受能力掌握一些基本概念,如因果、五戒十善等就足以受用。只有那些常年从事佛学研究的僧侣和学者才需要去掌握那些专门的术语。

    至于我们对所学的东西能否记住,也取决于我们的重视程度。很少有人会记不住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原因是什么?因为我们重视。我们一旦觉得佛法对自己的人生有足够的重要性,自然就会用心学习,所谓的障碍也就迎刃而解了。

    王力雄:回顾历史,成功动员群众的范例几乎无一不是对纲领进行最大的简化,如“替天行道”、“均田分地”、“杀富济贫”那种口号。普及宗教和群众运动当然不是一回事,但应该认识到中国百姓喜欢通俗、接受简化的特点,这是否可以作为一种弘法的策略来运用?

    济群法师:在中国的宗派佛教中,既有理论相当严密繁琐的宗派,如唯识宗、三论宗、华严宗、天台宗,也有理论单纯而重视实证的禅宗和净土宗。中国人有好简的特点,所以,禅宗和净土宗在中国流传得特别广泛。净土宗把整个修行归纳为信、愿、行三种资粮,并具体地落实到一句佛号上;禅宗更将艰深的修行落实在日常的搬柴运水或一句话头之中。这些法门给信众在修行上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所以说,佛教中的禅宗和净土宗可视为简化的佛教,而其他宗派则是哲学式的佛教。佛法在弘扬的过程中曾出现很多误区现象,哲学化就是其中的一种,使佛法逐渐脱离了现实的社会和人生,其它如来世化、鬼神化等现象,则使佛法由平实而转向神秘化,这些都是佛教在流传过程中出现的弊端。但需要明确的是,不是一味的简化就能解决问题,禅宗和净土宗的修行虽然形式简单,可如果缺乏明师指点,或没有深厚的理论为基础,也会造成一定流弊,因为简化常常会被人们视作简单而忽略其深刻的内涵。

    王力雄:从发展趋势来看,人类社会是不断追求个人自由和个性解放的,然而宗教是依赖权威和崇拜权威的,建立在信仰和敬畏的基础上,“信”是第一位的,而且往往是无条件的“信”,这是不是会和追求个性解放的趋势有矛盾?

    济群法师:一般宗教都讲究权威,佛教中也有权威人物,那就是佛陀。但佛陀是民主的,他曾告诫他的弟子们:你们对我所说的教法可以斟酌,可以怀疑,你们要领会了再接受。基于这样一个传统,禅宗就提出了“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的主张。佛法的基本理论是缘起,缘起揭示了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相互依赖着存在,没有独存的、唯一的主宰。从缘起的意义上,佛教又提出了众生平等的理念,众生和众生是平等的,众生和佛陀也是平等的。佛陀告诫他的弟子们,在修学上,要“自依止、法依止、莫异依止”。佛陀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当年佛陀要入灭的时候,有些人就在想,佛陀入灭后该由谁来领导僧团,由谁来代替佛陀的权威身份?可是,佛陀入灭之时,并没有另立一个佛陀,而是要求弟子们以戒为师,以法为师。

    所以,佛法在修行上,一方面重视自己的努力,一方面重视经教的修学,重视对法的掌握,而不是像其它宗教那样,仅仅凭借对主的仰赖就能获得救度。虽然佛教也重视善知识的重要性,但亲近善知识的重要性是在于更好地掌握法,所以佛教中又有四依四不依的思想,要我们“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理、依智不依识,依了义不依不了义”。而佛教的僧团更是一个民主、法治的团体,每个人都要依法生活,依戒生活,并没有所谓的特权阶层。

    至于说到个性的解放和人类对自由的追求,我觉得这一点和佛教的目的是完全一致的。过去,人们往往把佛教当作是迷信,但我觉得佛教恰恰是“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什么是迷信呢?迷信是具有无知和执著的意思。通常,人们都是生活在无知和执著的状态中,我们不仅对宗教容易产生盲目的崇拜,事实上,对生活中的许多人和事都容易产生盲目的崇拜。有人会崇拜金钱,以为金钱万能,这种人不是财迷吗?有人会崇拜权力,以为有权就有一切,这种人不是权迷吗?有人会崇拜歌星、球星,不管他们的人品如何,却把他们当作心中的偶像,这种人不是星迷吗?正是因为这种错误的观念和盲目的崇拜,给我们的人生带来许多烦恼和痛苦。因此,错误的观念就是烦恼产生的根源。佛法的学习正是要把我们的心从困惑中解脱出来,一个人只有放弃所有的错误知见,他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