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从河南到江南 二十七 客堂服务
    我把一百五十石谷子的钱,一五一十地点交副寺之后,就便在库房里借了一件海青穿上去丈室销假;随后源安堂主把我送钱的经过情形,如此这般地对妙真和尚一说,和尚大大地对我夸奖了一番,并且叫我暂住尊客寮休息几天,待净持师等人回山再进堂念佛。在一切要“听招呼”的原则下,在我从横津回到山上的当晚,便住进了尊客寮。

    说到尊客寮,使我又想起灵岩山的几个招待客人的住处,趁着等待净持师等人的空闲,不妨向读者谈谈:

    一、尊客寮:是一个设备简单的客房。一般诸山及任过常住职事的人来山多住于此。饭食茶水由客堂负责招待。不上殿,不过堂,行住坐卧,悉听尊便,唯离去时,必须到客堂招呼一声。

    二、香严厅:在尊客寮对面,环境、设备均较尊客寮为优。厅前有一个小院,里面花木扶疏,立于院中,可以浏览远山近树,村烟田畴等风景,一般信众多住于此。饭食等亦由客堂负责招待。

    三、香光厅:亦名大法堂,在多宝佛塔之后。前厅供智积菩萨画像,后厅供印光大师石像,两旁皆是客房,陈设古雅,环境幽静,为各方耆宿长老及来山观光的大人先生们的住处。住在这儿的人,饮食多由库房安排,招待则由客堂负责,在必要时,大和尚也出来陪陪。

    四、东阁:在钟楼左侧,为一新式建筑物,门、窗、桌、椅、浴室等等全部西式,凭窗远眺,天晴的时候,可以看到生公说法的虎丘、苏州城,以及“唐”张继诗中的“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可惜的是这一极易使骚人墨客发生灵感的所在,却多被上海的一些某老太某少奶占据了。偶尔虽然也有少数的文人雅士要求进去坐坐,不过喝杯茶或吃顿饭就下山了,绝少住宿。住在这儿客人的饮食招待等事,与香光厅相同。

    以上所谈,有的人看到也许不太顺眼,以为既然都是客人,就应该不分贫富高低,一视同仁地招待才对,为什么要分这样多的等级呢?这样子不是犯了“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一般的“势利眼”毛病了吗?其实,并不尽然,为了使客人各得其所,各求心安起见,似乎不得不如此做。比方说吧:有几个乡巴佬来山住宿,如果把他送到香光厅或是东阁以上宾之礼招待,当他们看到那些名贵的字画,奇异的古玩,华贵的用具等等,一定会感到手足无措,身心不安;反之,有几个住惯了高楼大厦的阔佬来山,把他们送到香严厅,或是尊客寮去住,他们一定会觉得太小看他们了。我这样说,也不是有意为灵岩山护短,更不是赞成这种作风,而在这个“依人不依法”的末法时代里,为了维持道场也只好如此。如果想一切求得如如法法,无过不及,用句现代话说吧,出家人的生活就实在“无法度”了!

    我在尊客寮住了三天,净持师等人也从横津平安归来了!收租的成绩虽然不大理想,因为没有发生意外,妙真和尚仍很欢喜,所以在全体回山的第二天中午,和尚特意关照小厨房备一桌斋,在客堂里给我们三僧一俗接风。作陪的除了大和尚以外,还有:化东、莲因、源安、碧四位堂主,以及大知客体幻等人。饭后,妙真和尚发表了一则几乎把我吓昏了的消息,他大意说:

    “这次去太湖收租,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理想,但大家能够平安回山,也算是三宝的加被,龙天的护持了!尤其是净持副寺等数位,为常住为大家冒着生命危险,辛苦了两个多月,毫无怨言,他们这种难忍能忍、难行能行的精神,本人至感欣慰!为了使净持师、峻山师、××师今后能多为常住为大众发心起见,我请他们三人一个当堂主,一个当知客,一个当知山,不知诸位堂主赞不赞成?”

    几位年高德劭,道貌岸然的堂主师父,听和尚一说,连说:“赞成!赞成!”那位叫莲因的堂主竟鼓起掌来。我以求援的目光看着净持师,而他老菩萨则好像正“得其所哉”的样子,嘴巴对着那位叫体幻的大知客的耳朵咕唧;体幻则一边点头,一边看着我,不时还很不自然地笑笑。而净持师对我则像一个“视而不见”的睁眼瞎子,任我如何焦急,他也不加理睬。不得已,我只好鼓起勇气站起来,想说明我不能当知客的理由,可是,一个讨厌的茶房,不早不晚正在此时跑了进来,见了和尚就合掌说:“某居士的汽车,在山下已等好久了,他叫我问和尚还去不去苏州?”

    妙真和尚连说:“要去,要去。叫他等一下,我就来。”

    说过,他站了起来,向几位堂主说:“午前弘化社来信说有事要我去一趟。我去看看明天就回山,请职、送职的事,决定后天举行好啦!”于是,他忙得像在赶已开动了的火车似的,摇晃着矮胖的身躯,走出了客堂,几位堂主也相继回了他们的寮房,而我则望着他们的背影站着发呆!

    “老同参,恭喜你啦!”净持师走到我的面前说。我站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是同寮了,请你以后多多帮忙!”当大知客的体幻也凑了这么一句。我仍站着没有动,为了礼貌,我向他苦笑了笑,然后回到了尊客寮。

    回到尊客寮,心想:“以道风驰名遐迩的灵岩山,尚不能成就我安心办道;天下滔滔,何处又能够使我如愿参学呢?想到这儿,不禁悲从中来,捧头大哭!”

    第二天妙真和尚从苏州回来了,第三天在斋堂的走廊下挂出一面请职的牌子,上面写着:

    请净持大师为堂主

    请峻山大师代知客

    请××大师代知山

    一九四八年×月×日××白

    就这样,我进了灵岩山的客堂,做着不愿意做也得做的事。

    客堂里本来原有三位知客,但我进客堂不几天,一个叫广辉的知客,就不辞而别跑到穹窿山住茅篷去了;另一个年纪轻的也因身体多病辞职他去。这样一来,客堂里所有的事务,无形中都落在体幻和我两个人的肩上了。

    在未进客堂之前,我以为知客的职务,不过是问问来山挂单的人的单,招待招待客人,陪客人游览游览名胜古迹而已;那知道一进了客堂,繁琐的事务,一天到晚把人逼得透不过气来呢!诸如:处理外寮清众们的纠纷啦,安排客人们的饮食啦,陪斋主回向、上供、打普佛啦,分配茶房们的工作啦,以及常住里的执事们出出进进的告假、销假等等,都是知客应做应知的事。好在不久和尚又请了两位知客,否则的话,我很可能步广辉的后尘——不辞而别,溜之大吉!

    记得是一个“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的季节,整个的山林在细雨的笼罩下,显得特别寂静,其他的三位同寮看到客堂里冷清清的没有客人,就都进堂念佛去了。我因为当值不能离开,便在客堂门里的一只方凳子上跏趺坐着闭目凝神,默念佛号。正念着,突然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然后踏进了客堂的门槛子;我缓缓地睁眼一看,一个气宇轩昂的军人,身上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两个纸包,先毕恭毕敬地把纸包放在伽蓝菩萨的供桌上,而后把帽脱掉放在一旁,便很诚恳地向上磕了三个头,起来转身见我坐在那儿,又向我磕了一个头,我急忙合掌还礼,并问他:“从哪儿来?”他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也许是泪珠或雨珠)说:“从南京来。”说过,随把供桌上的两个纸包拿了下来对我说道:“这是两包红糖,一包供养师父,一包请师父转交这儿的方丈大和尚。”我把两包糖接过来又递给照客,仍坐在原处。那人喝了茶,休息了十多分钟,接着他讲了一个观音菩萨灵感事迹之后又接着说:

    “到现在为止,我虽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佛弟子,但我深信众生有一分诚心,菩萨有十分感应的道理。因此,我到了南京之后,就去各寺庙拜佛,前天听一位朋友说宝刹是印光大师创建,所以专程赶来朝礼。”

    他的话讲完了,我知道他是一位可敬可爱的人。不是么?他能够在生死关头,突然叫他的弟兄们称念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圣号,这不是他的仁慈启发吗?他能够在知道“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抱定必死而后求生的决心,这不是他的勇敢作为吗?他能够在混乱中,率领他的袍泽,安全冲出来,这不是他的智慧运用吗?他能够不畏艰难,辗转跑到南京,这不是他的忠贞表现吗?像这一个智、仁、勇、忠四者集于一身的人,在身心未定之际,竟又能够不远数百里而来专程朝礼名山道场,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因此,我不但亲自陪他去拜见了妙真和尚,并且还留他吃了一顿丰盛的午斋。当他在下午参观完毕到客堂与我辞行时,雨已止了!天也晴了!衔山的红日在晚霞的烘托下,余晖返射在大地,大有袁子才诗中:“廿四桥边廿四峰,凭栏犹忆大江东!夕阳反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一般的景色。我向那位可敬可爱的人笑笑说:

    “黄梅雨快过去了!明天可能是个晴天?”他听了肯定地点点头,就飞也似地跑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