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从河南到江南 二六 易服送钱
    东洞庭山方面的佃户既然是“不但抗租,而且还想揍人”地蛮不讲理了,我们只好把那儿的收租计划暂时搁置,集中力量来在横津方面下工夫。可是,世间的事情做起来总不会如想像的那样顺利,我们越是急得心里发毛,那些表面看是老实头而内心极狡猾的佃户们,越是装得没事人一样;如果你催得过紧些,他们还来一两句讥讽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因此,我们虽是日复一日地积极工作着,但离预期理想中的数目仍很遥远。我看到这种情形,曾一再地向净持师提出“收兵回山”的要求,但他老菩萨总是以“等几天看看再说”的一句话向后拖延。一拖再拖,一直拖了整整两个月,才收了两百多石谷子。

    某一天,我们正准备租一支较大的商船,将收到的谷子运回木渎时,净持师突然接到妙真和尚的一封快信,信上大意说:“日来太湖附近匪徒猖獗,收租之事即宜结束;但为免生意外计,希将所收谷子全部就地出售,携款率众火速回山,切切……”等语。大家传阅了这封“紧急警报”式的快信,一时都失了主张,有的人说情势既然是这样子可怕,谷子在一两天内又不易脱手,干脆把收的谷子全部寄存在横津,大家空手回山;有的人则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主张租船把谷子运回木渎;而净持师则以为应照信行事,才较妥当。他是灵岩山的副寺,又是我们的领队,他既主张照信行事,大家只好依他的。但在第二天卖掉一百五十石谷从街上回到住所时,他却又悄悄地对我说:“未接到和尚来信之前,虽然我也看出了这儿的环境很复杂,但尚未注意到是这样的可怕!”

    我问他:“有什么可怕的事?”

    他说:“上午我到街上与粮行接洽的时候,觉得前后左右都好像有人在盯着我,看这种情形如果等到把谷子卖完,再一起坐船回山的话,一定很危险!”

    我问他:“那怎么办呢?”

    他说:“我想明天早上请你穿上工人的衣服,先把今天卖谷子的钱送回山去。你回山把这儿的情形告诉和尚,我们几个人等把谷子全部卖完,再设法回山,你看好不?”

    我说:“好倒好,不过,这么多的钱带在身上也很危险!同时,到灵岩山的路我也不熟,如不幸摸到土匪窝里去,不是更糟糕?”

    他说:“危险自然不是没有,但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子糟。你出了横津,向西北走不远就可以看到灵岩山了,你只要不向后转,绝对不会摸进土匪窝里去的。”

    停了一会,他又加重语气叫着我的名字说:“峻山师!为了常住,无论如何你也得冒这一次险!说老实话,我非常相信你,当然你一定可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净持师在俗时曾当过副官,说话时常会在无意中带一两句军语,同时,还有点儿长官对部属训话的口气)。”

    俗语说:阎王老子都欢喜戴高帽子,净持师把一顶“相信你”之牌子的高帽轻轻向我头上一戴,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说不出口了。好罢!做人能赢得人家的相信,死一次有什么关系?于是,我答应了,一点儿勉强也没有。

    第二天早晨,大地还在黑暗的笼罩下沉睡着,净持师把我和另一位同道喊了起来,他教我把工人的一条鱼白色旧单裤穿上,再把一条装满了钞票的布带替我摆平缠在腰际,又用一条细长的布带子一道一道地扎紧,外罩一件肥大的短褂。然后又弄来一件臭汗四溢的破棉袄穿起,那位出家同道又拿来一双草鞋,认真地给我捆在脚上,那位居士则把他的一顶尖头旧线帽给我戴在头上,也不知道净持师从那儿找来了一支破毛竹篮子,里面填了满满的青菜,拼命叫我背起,于是,他说:“这样,才像一个乡巴佬!”一切任他们摆布就绪之后,外面黑得仍伸手不见五指,传说这正是朱洪武偷锅煮牛吃的时候,净持师拉着我一边向外走,一边对我说:“现在正好出去,天一亮反不好了!”就这样高一腿低一脚的,净持师把我送出横津,临分手时我低声对他说:

    “老净!等你卖完谷子回到山上看不到我的话,千万不要疑心我是携款逃走了,那一定是钱被土匪抢去,人被土匪杀了,拜托你不要忘记求和尚替我打一堂往生普佛!”他听了,先是一怔,继而他说:

    “老峻!不会的,你安心走吧!我们山上见。”

    我和净持师分手后,走了四五里路,天色才大亮。初夏的江南,照理说应是“暖风薰得游人醉”的了!然而不然,一个衣着褴褛由和尚扮成的“乡巴佬”,背着一支破菜篮子,在晨光微曦薄雾蒙蒙中,一歪一斜地彳亍在既窄又滑的田埂上,一点也不觉得是那么回事。当脚上的草鞋被露水打湿的时候,两只脚就像踏进了冰窟,寒意直透心头;晓风吹在脸上,那种滋味恰像被刀片刮去了一层油皮!这些形体上所受的痛苦,虽然不久就被热力和勇气祛除了,但现在想来,仍觉得有一股寒流在心底深处盘桓着!

    感谢佛陀!经过三四小时的奔波,虽然受了一场虚惊,总算没有辜负净持师的所托,而安然到了灵岩山,把钱全部交给了银钱副寺。但我到了山上,经过客堂走向库房时,迎面遇见一个我认识他而他不认识我的库头师,他见我溅了满身的泥浆狼狈不堪的样子,两手一张拦着我问道:

    “你找谁?”

    我一向火气就大,何况又跑了三、四个多钟头的路,饥火在肚子里正烧着,经他一拦一说,火更大了,于是我说:“你管得着我找谁?”

    他又大声说:“我是库房里的执事,为什么管不着?出去!出去!库房是‘闲人免进’的地方。”

    我正想再逗逗他,可巧源安堂主突然从库房走出来,他初看见我也是怒目而视,等我把帽子脱掉合掌向他说明原委时,他不禁哈哈大笑,连说:

    “菩萨!菩萨!我还以为你是个疯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