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敬悼我仰望二十年未见一面的倓虚大师》一文(见《菩提树》第十一卷九期)中曾说:
一九四八年的初冬,我父亲从北方来到灵岩山;我见到他老人家那副‘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的样子,痛苦万分!立时便发了一个劝父出家的心愿。可是,我父是属于‘刚强众生,难调难伏’的一类人,任我如何苦劝,也不肯回头;不但不肯回头,且因我劝得太急,他竟气得害了一场大病。说也奇怪,想不到他老人家病一好,竟又自动要出家了!并且,叫我马上送他到宇波天童寺受戒。这样一来,我反而手足无措了!因为灵岩山有印光大师手订“无论何人,不得在寺收剃徒弟’的一条规矩,老人家出家拜谁为师呢?即使有人愿意结个法缘,但谁又肯冒着‘违者立即出院’的危险而在寺中给他剃度?正在着急,突然愿西堂主来访,我灵机一动,便向他来个‘五体投地’。他惊慌中一把把我拉起来就问:“知客师父今天为什么这样客气?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我向他点点头。他说:“那么,你就说吧!”于是,我把想叫我父亲拜老为师的意思告诉了他。他听了朗朗地一笑,遂说:“我以为有什么叫我冲锋陷阵的事哩,原来如此?这样好啦:我马上写信给师父(指倓老),得到他老人家的回示我们再决定,我想一定没有问题!”
两个星期以后,愿堂主笑嘻嘻地捧着倓老的回示和倓老的一张四寸玉照到客堂找我,见了我就把倓老的一张玉照举得高高地说:“老法师法相驾到,还不顶礼!”我即毫无迟疑地就地拜下去。愿堂主就叫我把我父亲请到客堂里来,当面商量剃度的日期和剃度的仪式以及剃度的地点。商量的结果,剃度的日期决定在接到倓老回示的当日下午;地点是灵岩山的下院宝藏;仪式则是把倓老的玉照悬起来,由愿西堂主代剃。就这样,我父亲顺利地穿起缁衣,现了僧相,成了出家五众之一。倓老给他起的法名叫做能禅,字是心明,这是一九四八年阴历十一月弥陀圣诞以后的事。
我父亲怎样“因我劝得太急,他竟气得害了一场大病”呢?又怎样“病一好,竟又自动要出家了”呢?唉!这一经过说起来,我又不得不一掬辛酸之泪了!
我的俗家本来是很富有的,所以我们集上(集上的人口,相当台湾的一个小镇)有“东刘(我俗家姓刘,住集的东门内)、西宋、南练、北甘四大家”之说。但在我四岁的时候,家里在一年之内,竟死了八个人(祖父、伯父、母亲、四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第二年我伯父的唯一的儿子刚刚成婚三天,也因暴病死去。家庭经过了这样的一次变故之后,我父亲由一个耕读人家的子弟,一变而为酗酒豪赌者流!不几年,我们的一份田产被父亲变卖得精光,房屋也易了主人。不得已,我父亲进了军营,我则由年近古稀的祖母抚养。及至父亲从军中归来,不久祖母即撒手人寰,我也在邻居陈大娘的协助下当了和尚。这一下子,给父亲的打击似乎更大了!对于祖母的去世,他大有“子欲养而亲不待”般的悲伤!对于我的出家,他也有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的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在一年之内都死了。我是我父亲仅存的一个幼子)般的感慨!因此,他的性情变得更失常了,他把我祖母剩下来的二十亩养老地卖掉,便在集上开了一间酒店,一年到头度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般的糊涂生活,直到日本鬼子打到我们的家乡,枪杀了我叔父的儿子,才把酒店转让给他人,做了几年卫国保乡的工作。抗战胜利那年我到了南京,听说他老人家已摆脱了世事到我出家的小庙上静住,我听了自然是很高兴的了!但哪知道他老人家在庙上静住只是静住而已,而对于佛法则仍是格格不入!现在他老人家既然到了灵岩山,我怎忍看着他既入宝山,空手而归呢?所以,我立下了劝父出家的心愿。希望如莲池大师所说的:“亲得离尘垢!”
在我父亲到灵岩山的第二天,我陪他到西关房去拜见了然老法师,找了一件海青给我父亲,他执意不肯穿。他说:“我又没出家,穿这干啥?”
可巧,这时候有两个进堂念佛的居士经过客堂门口,我指着他们对我父亲说:
“爹!您看:他们也没有出家呀!不是也穿‘这’吗?”说着,我顺便把海青给他穿上,他显得很不高兴。
到了西关房,见了了然老法师,我教我父亲合起掌来随我一同顶礼。他面有难色地看看我,我则装着没有看见,拉着他的海青袖子随着顶礼的姿势往下拖,结果他老人家总算给了然老法师磕了一个头。我把我父亲从北方来此的情形告诉了了然老,了然老给我父亲开示了几句,我们父子便辞出,回了客堂。
在回客堂途中,我父亲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眼泪汪汪地对我说:
“自从你奶奶(奶奶:是我家乡对祖母的称呼)去世以后,这些年来我也没向谁磕过一个头,想不到活了五十多岁啦,向一个不认识的和尚磕头。”
我即时纠正他说:“爹!您不应有这种观念!你应知道向一位高僧顶礼,能消除很多业障,增长很多福慧的。因此,有很多当大官的人,很多有钱人,都……”我的话还没有完,老人家就很气愤地说:
“你不要说啦!我不相信这一套。如果以后再要我向这个磕头,那个磕头的,我宁愿去讨饭,也不住在你们这里。”
我一听,吓得不禁伸了一下舌头,心想:劝他老人家出家的愿望,恐怕达不到了!
“怎么办呢?我父亲因为给了然老法师磕了一个头,就发了我一顿大脾气!我劝他老人家出家的心愿不是要落空了吗?老同寮!能不能替我想个好的办法,使我父亲回心转意?”
在陪我父亲从西关房出来的当天晚上,我在客堂里和一位同寮的知客师这样说。
我的那位同寮说:“他老人家既然不懂佛法,你以佛法的道理去劝他有什么用呢?我以为:你最好是找一个适当的机会,用有关你们父子之间的不幸往事,再加些佛教里的因果道理,慢慢说给他听,去感动他。”
这虽然是个很好的启示,但是,我们父子一生不幸的往事太多太多了!究竟从哪一件不幸的往事说起,才能够使我的父亲“感动”呢?想来想去,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到一个自己认为说了能够使我父亲“感动”的往事。这不是说我父亲没有感情,而是说老人家的感情太强硬了;说同样的一件不幸往事,别人听了或许会热泪直流,我父亲听了则无动于衷;这点,我是最清楚的了!但不管怎样,我劝父出家的心愿是要坚持下去的,哪怕我父亲打我骂我。只要他老人家能够出家,我也情愿忍受。因此,我并没有因为困难,中止我劝父出家的企图。
一天,我陪父亲在香严厅闲话,无意中扯到我家在一年之内死八口人的事。我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摇摇头说:
“咱的家如果不是遭了那一次大祸,我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也不会出家!”
此时,我认为适当的机会到了,于是,我说:
“爹!世间上的一切穷通祸福,都是有因果关系的,也都是无常的,二十年前的事啦,还想它干啥?”
接着,我又说:“你在这二十多年内虽然吃不少的苦,但日本鬼子的凶狠,并没有能够使您向他们低头呀!您也堪以自慰了!至于我的出家,您不必感到难过。如果我不出家结局可想而知。这样看起来,咱家在二十年前如果不遭那次横祸,二十年后的今天,恐怕咱们父子也不能坐在这儿闲话家常了!祸祸福福,因因果果的道理,是丝毫不爽的,是难逆料的,何必为了遭遇一些不幸,就去怨天尤人呢?”
说到这儿,我看我父亲的面色显得很平静,接着我又说道:
“爹!我有几句话,很久就想向您说,因为怕您听了生气,一直不敢说。您想想:家里所有的亲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值得您挂念呢?因此,我想你老人家如果能够发心出家,最好没有啦!因为……”
“什么!你想要我出家?”
我父亲一听我说想叫他出家,霍地站了起来,怒气满面,大声喝问着我。
我一看不对劲,只好站起默然无语地准备接受老人家的责骂。可是,他老人家并没有责骂,只是在客厅里兜了个圈子,然后又走到原来坐的地方,问我道:
“你怎么会想到叫我出家的问题上去呢?你知道不?因为你出了家,你大娘(伯母)和你婶子(婶母)都一致责怪我说:‘你一个孩子还送他到庙上当和尚,你死后有什么脸去见他娘?’其实,你出家的时候我在军中还没有回去,回去之后知道你已出家,想把你要回来,你死也不肯回家,我有什么办法?可是,所有的左邻右舍,远亲近友,却把这过错都一股脑儿推到我身上来,你大娘和你婶子更是毫不客气地挖苦我,常常使我无地自容!现在你又想叫我出家了,我真的出了家,不但无脸再见你娘,你老爷(祖父)、你奶奶我也无脸见了!”说罢,他老人家又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地走着,我则像木头人似的,仍站在那儿没动;但心里却在盘算着应该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够破除他老人家这种不正确的知见?
停了一会,我见父亲激动的情绪又平静下来了,我又壮着胆子说了下面的一段话:
“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您就气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我为什么要想叫你老人家出家呢?因为我想:您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唯一使您挂念的人也是我;当然,您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使我挂念的人了!既然这样,咱们父子就应相依为命,永不分离才好。可是,怎样才能使我们父子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呢?唯有你老人家出家才办得到。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我已出家,又住在丛林里,您虽然是我的父亲,我也很想长久侍奉您,但环境是不能允许这样做的。如果你老人家能出家,不仅住在这儿我可以侍奉您,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可随侍在您的左右,咱们父子可以共住修行,可以到处行脚,可以朝四大名山,时局好了也可以同路回家看看,这样不是很好吗?至于他人责怪您的话,完全是一般俗人知见,根本就不要听信。俗语说:‘一子得道,九祖升天。’您的儿子虽然还没有得道,却正向得道的方向迈进;俺老爷、俺奶奶、俺娘死而有知的话,不但不会因为我出家而生您的气,并且还要欢喜哩!你老人家如果能够发心出家,他们更要……”我的话刚刚说到这儿,突然又被我父亲巨雷般的喝声打断了,于是,我只好又像木鸡似的呆站在那儿!
这一次我父亲不再在客厅里兜圈子了,也不再叹气了,他老人家以冷笑代替了恼怒,用发抖的手指,重重地点着我的脑门,说了一大套使我啼笑皆非的话。然而我也得耐心地听着,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呀!
我父亲说什么话,会使我啼笑皆非呢?他说:
“我忍饥受饿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来苏州找你,到这里还不到三天,你就逼我出家了!是不是因为我吃了你们庙上几天闲饭你感到难过?哼!你这东西,还算是人?我老实对你说吧!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挂念你来的,而是被逼得不得不往外跑!我总以为找到你能给我点钱,或在苏州,或到南京做个小买卖维持生活,等时局好了回家。谁想到见了你什么话都不说,就讲这个法师学问怎样怎样,那个和尚道德如何如何,又叫我向人家磕头作揖,我都为着你的面子忍受了,现在你又得寸进尺地逼我出家,真想不到你才出来两三年,就迷成这个样子!”
说到这儿,他见我站着不言也不动,气似乎小了些,不过,他老人家接着又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哪一天不喝酒?我来这里你给我买一瓶没有?这也罢了,因为住这里的人都不喝,但烟总不能不抽?可是,你也没有给我买过一支。你这样待我,还说要长久侍奉我,你侍奉我啥?好啦!你就是每天拿山珍海味给我吃,我也不住在你们这里啦,你赶快给我点钱。明天我去南京!”
我听了父亲的这番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滚,我不是为了父亲骂我而伤心,实是为了不能转变父亲的观念而痛苦!后来我竟在痛苦中急不择言地对父亲说:
“爹!你老人家既然这样子说,我再也不劝您出家了!不过,我也没有钱给您。”说罢,我走出了香严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