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变的人生观
    识变的人生观

    佛法,是释迦牟尼佛的教法。释迦牟尼佛的一代教法,拿‘一切法因缘生唯识现’,做它的中心。其余的学说,好像都是从这中心放射出去的光芒。以上缘起、互助与无我之说,都是从一切法因缘生这一论题略申其义的。从此以下,我想再进一步,略述一切法唯识现的要义。

    识就是心,所以唯识也可以称为唯心。但这唯心,却与西洋哲学的唯心论,大异其趣。因为佛法上说唯识,识有八种;而西洋哲学的唯心论,不管是主观唯心论也好,客观唯心论也好,其所谓心,都是在八识的第六识中绕圈子,根本不懂第七和第八两种识。还有其他不同的地方很多,例如主观唯心论否定一切外物的存在,而唯识论虽然也说外境非有,却是说宇宙万有都不离识的关系,并不否定事物的存在。

    唯识的‘识’,它的意义比哲学上‘知识论’的‘识’,和心理学上与感情意志对举的知识的‘识’,都广阔得多。识有八种:一、眼识,二、耳识,三、鼻识,四、舌识,五、身识,六、意识,七、末那识,八、阿赖耶识。眼识就是视觉,耳识就是听觉,鼻识就是嗅觉,舌识就是味觉,身识就是触觉,意识依于末那识,而起缘虑思维的作用。末那翻译为意,就是思量。阿赖耶翻译为藏,含藏一切种(种子是人生善恶行为的潜势力)。

    眼、耳、鼻、舌、身前五识,虽能见色、闻声、嗅香、尝味、觉触,但它们本身不能形成有系统的知识。能够前后贯穿,由各种经验中得到有系统的知识者,是第六意识。这六种识行相较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体验得到。那排在后面的第七和第八两种识,则其行相微细,不是平常人所能体验得到的。惟有心理学上所谓‘潜意识’与法国柏格森博士所谓‘生命之流’,似乎摸到第八识的边缘。此外,不但那些主张唯心论的哲学家不认识它,就是那些专门研究人的心理现象的心理学家,也都茫然。但是从唯识学上说,这后面的两种识,却是非常重要的。

    第八阿赖耶识内变根身,外变器界。我们平常所谓客观的宇宙,其实是第八识的相分。而平常所谓主观的自我,其实是第八识的见分。这道理不但是平常一般人体验不到,就是要理解它,也要费一番工夫。整个宇宙人生,都离不开第八识,都是第八识所变现的。不过每个人的身体是由各变的,而宇宙万有则属共变罢了。在这各变与共变之间,还有进一层的分析:各人的身体,虽是由各人的第八识自变的,但是除了眼、耳等净色根(视神经、听神经等)乃为纯粹自变自用外,其他身体部分,也为他人的共变共用。至于宇宙万有,虽然通通都是共变的,但是其中仍有一部份,虽属共变而不共用,好比房屋园林等,各人有各人的所有权。列表如后:

    每一个识,都有它的所缘之境;而于缘境之时,必有其所依之根。并且除根以外,还要等待其他的缘。这是各识缘境必具的条件,也就是缘起的原理。有些人不明白这识变必须待缘的道理,听到字宙万有是唯识所变的,觉得不以为然!他想假如一切东西可以由识所变的话,那每个人都有识,而识又是随时都在的,那么现在我的榴梿瘾起了,想变几个榴梿来尝尝,为什么变不出来?这简直是把识变的变,看做变把戏变魔术的变了。其实,就是变把戏变魔术,也要有其变把戏变魔术的条件,也就是要待它的缘。我们知道,要盖一间房子,很多材料都具备了,只是缺少一个砖头或一条木块,也会使房子的工程不能完成。识变的道理,也是一样。不要说随心所欲要变就变不可以,就是已具备了很多种重要的条件了,仅仅是缺少一种所谓不足轻重的缘,还是不能使识生起。举个例说:我们看书,需要眼识。书已经有了,可是眼识要生起,必须具足九种缘:根、境、空、明、作意、分别依、染净依、根本依、种子。书已经有了,只算是具备了九缘中的一种‘境’缘,还要等待其他八缘。要是在晚上,即使这八缘中已有七缘,只差‘明’的一缘,还是不能使识生起。必须再加光亮的‘明’缘,才能使眼识生起。这是只从眼识缘境(看书)方面说的,如果要理会那本书的内容,那又关涉到第六意识的范畴了,而意识又要有意识的待缘。再从作为识生起的各种缘说,那缘的本身,还要等待其他的缘。就拿上面所讲光亮的‘明’缘来说,不管是电灯也好,煤油灯也好,它能够发光,还要具备很多条件。不但电流被阻或煤油不够不会发光,就是电灯或煤油灯上的任何一种机件坏了,都会直接影响到它不能发光,而间接也就影响到眼识不能生起。所以从这推广开去,一识的生起,直接间接所牵涉的条件,实在是多至难以计算的。绝对不能想变就变,毋须待缘的。

    唯识学上所说宇宙万有,都是由识所变的,世界上没有离识实有的事物存在。这种道理,对于普通一般人,颇难接受。因一般人都认为宇宙万有,明明是离识而实有存在的。这里,假使有不接受唯识道理的人,提出两个难题,证明现实境界是离识实有的:

    A以空间证明境界是离识实有的境界是各有其一定的处所的。例如我们要参观南洋大学,一定要到星洲的裕廊律。如果说这些境界都是由识所变的话,那么,识随我们的身体,我们在星洲既然可以看到南大,在吉隆坡或马六甲应该随处都可以看到南大了。可是事实不然,要参观南大,一定要到星洲的裕郎律,才可以看到。这就证明境界是离识而实有的。

    B以时间证明境界是离识实有的时间是有其先后的次序的。例如农历每月十五晚上,除了阴天有云时外,我们都可以看到圆满的月亮。可是到了初一就看不到了。如果说这些境界都是由识所变的话,那么每月初一晚上,我们仍有识在,为什么不变个月亮来欣赏欣赏呢?这也证明境界是离识而实有的。

    以上这两个难题,在因明学上,可成两个论式:

    A:宗:境界是离识而实有的。

    因:缘境之识有处所决定故。

    喻:如现见南洋大学。

    B:宗:境界是离识而实有的。

    因:缘境之识有时间决定故。

    喻:如现见圆满的月亮。

    不接受唯识道理的人这两个难题,他的主要论点是:现实的境界,是有处所和时间决定的,所以不是由识所变,而是离识实有的。这在普通一般人看起来,好像是言之成理,而且也是符合事实的。可是从论理学上观察起来,他的论据便有毛病了。因为用现见之境有空间和时间的决定,来证明境界是离识而实有的,那么我们在梦中所见之境,也不是有空间和时间决定吗?可是谁都知道,梦中所见的境界,不是离识而实有的。所以主张万有都不离识者,可以这样的答复他:

    A空间如梦非离识而实有的梦中所见的境界,也有其处所决定的。好像我们人在吉隆坡或马六甲睡,梦游南大,汽车到了星洲裕廊律,抬头一望,‘南洋大学’校门矗立着。一直进来,便看到一座一座巍峨壮观的南大建筑物了。等到游毕,离开南大,汽车直向新山驶去。这梦中所见的境界,也有其处所决定,但是那里是离识而实有的!

    B时间如梦非离识而实有的梦中所见的境界,也有其时间决定的。好像我们在农历月初晚上睡,梦见参加中秋节的月光会,看见一轮圆满的月亮挂在天空,分外光明。同学们有的歌唱,有的舞蹈,其乐融融!这梦中所见的境界,也有其时间决定,但是那里是离识而实有的!

    这个答覆,在因明学上,可成两个与上面相反的论式:

    A、宗:境界非离识而实有的。

    因:缘境之识有处所决定故。

    喻:如梦见南洋大学。

    B、宗:境界非离识而实有的。

    因:缘境之识有时间决定故。

    喻:如梦见圆满的月亮。

    讲到这里,为了要说明上述论点的过谬所在,我来讲述一些因明学的规则。明白了这些因明学上的规则,再来观察上述的论据,它的弊端便了如指掌了。

    因明,是一种论理学,创于印度。印度古代学者,常常用它来作辩论的规则。现在许多中学的文选中,都有选入宗白华先生的‘学者的态度与精神’那篇文章。在那篇文中,说到古印度学者的态度,真是令人佩服极了!他们是‘绝对的服从真理,猛烈的牺牲成见’。当时他们的辩论,就是用因明学做他们的辩论规则,这规则是大家共同遵守的。要是那一方辩论失败了,立刻认输,‘决不作强辩,决不作遁词,更没有无理的谩骂,话出题外另生枝词的现象’。从这里,就可看到因明学为当时的学者所尊重了。佛教很多论典,都用因明学来破邪显正。所以懂得因明,对于研究佛教各种论典,有很多的方便。

    ‘因明入正理论’开宗明义,到出八门二益,有首颂曰:‘能立与能破,及似唯悟他;理量与比量,及似唯自悟’。这八门二益列表于左:

    八门:1真能立;2真能破;3似能立;4似能破;5真现量;6真比量;7似现量;8似比量

    因明的论式,称为三支比量——宗、因、喻。略似逻辑学的三段论式——大前提、小前提、断案。不过因明学乃为谈论的规则,而逻辑学则属思考的法式。作用有别,故其排列先后的次序也不同:宗如断案,因如小前提,喻如大前提。

    宗上的文字,通常可以分为三段,例如上面所立的‘境界是离识而实有的’这个宗,前面的‘境界’是主语,中间的‘是’是连接语,后面的‘离识而实有的’是述语。在因明学上,前面主语,共有四个专门名词,我们现在只叫它做‘前陈’好了。后面的述语也有四个专门名词,我们现在只叫它做‘后陈’好了。前陈叫‘宗依’,后陈也叫‘宗依’。前陈后陈用连接语联合起来,称为‘宗体’。立宗的条件,前陈的宗依,要立者(说话的人)和敌者(对话的人)共同准许。后陈宗依,也要立敌共许。联合为宗体时,却要立许而敌不许。

    因有三个条件,是很要紧的:第一、因的性质,必须要遍满于宗体上的前陈宗依。第二、因的性质,对于后陈宗依品类相同的东西,决定要有。第三、因的性质,对于后陈宗依品类不同的东西,要完全没有。上面不接受唯识道理的人所立的两个论式中,他的因‘缘境之识有处所决定故’及‘缘境之识有时间决定故’,都不符因的第三个条件,这是因为它对于后陈宗依品类不同的东西,不是完全没有。

    宗上的过失有九种,因上的过失有十四种,喻上的过失有十种,合起来叫因明学上的‘三十三过’。这里只举因过,因上的过失分三类;不成有四过,不定有六过,相违有四过,计有十四过。不定六过是:一、共不定,二、不共不定,三、同品一分转异品偏转,四、异品一分转向品偏转,五、俱品一分转,六、相违决定。上面不接受唯识道理的人所立的两个论式中,他的两个因,都是犯了‘共不定’的过失。所以他的论式,是属于‘似能立’。换句话说:他的论式,便成为有了过失的论式,不能成立了。

    犯了‘共不定’过的因,他的毛病是范围太大了,对于宗上后陈宗依的意义的同品和异品都有其关系。所以在立者(说话的人)说起来,虽然是言之成理,但是敌者(对话的人)却可以用立者同样的理由(因),成为相反的言论(宗),这就是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上面不接受唯识道理的人,所提出的理由(因),是‘缘境之识有处所决定故’和‘缘境之识有时间决定故’,这理由(因)虽然可成‘境界是离识而实有的’的言论(宗),但是用同样的理由(因),也可成‘境界非离识而实有的’的相反言论(宗)。其所以叫它做‘共不定’,就是这个因,随于两可,也可成是,也可成非。是非的意义‘共’一理由,是以‘不定’。

    前面不接受唯识道理的人所立的两个论式,因犯‘共不定’过,在因明学的八门中属于‘似能立’。但是那后面主张万有都不离识者,为了要反驳他,也立了两个跟他相反的论式,这在八门中属于那一门呢?是不是‘真能立’?不是,是‘真能破’。

    像这样的诘难辩论,在‘成唯识论’与‘唯识二十论’等论典中,很多很多!从这可以证明:佛教唯识学上的万有都不离识的道理,是通过论理学而建立起来的。所以,是一种颠扑不破的真理。这好像建立在盘石上的稳固基础,不管怎样汹涌的潮水冲来,它总是巍然不动的。

    这种唯识思想,对于人生,有其决定性的作用。人生如果切实了解万有都由识变的道理,而识又即我们各人的身心,那么我们各人都有解决现实种种问题的能力。人生虽有许多痛苦缺陷,但那痛苦缺陷不是无可补救的,决不向痛苦的环境低头!而且那痛苦缺陷不是注定的,也不是神的责罚,所以求哀乞怜不是办法,必须立志自力更生!唯识之于人生,实在有很高很圆满的改善进步的价值!